第21章
“您聽說過‘國際青年營’嗎？”
“嗯，第一次聽說這個‘國際青年營’呢。”
“沒關系，您聽我接著說吧。大學期間，我參加了一次‘國際青年營’的活動，不過，這個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那片森林。”
“是哪片森林呀？村上先生！”
由子的聲音更低了，似乎聽得索然無味，困意再次襲來。
“富士山，富士山腳下，有一片原始森林，有橡樹，樺樹，松樹，杉樹，等等吧，‘國際青年營’的一處營房，就建在這片原始森林旁邊，離得非常近。”
“好吧，森林，營房，很近……還有呢？村上先生！”
由子強打精神般的應承，并未影響村上的興致，倒很有把握似的，這故事，最終一定會驅散由子的酒勁兒和困意。
“一天清晨，我就在站在營房的瞭望臺上喝咖啡呢。”
“哪兒的咖啡味道如何啊，村上先生？”
“什么？您說咖啡啊？嗯……只能說湊合吧！”
“誒！我可是煮咖啡的高手啊，村上先生！改日我，”
村上，用指甲蓋兒，輕輕地彈了一下由子的額頭，由子剛聽到自己感興趣的話頭兒，只得很不情愿地作罷了。
“好吧，是我跑題兒了……營房，瞭望臺，難喝的咖啡，您繼續講吧，村上先生！”
由子，真是一只乖巧的小貓咪，額頭在村上的胸膛上磨蹭了幾下，權當是自己為岔開話題而向村上道歉了。
“我注意到，就在原始森林的邊緣，有一塊不大的農田，一個老頭兒，帶著他的女兒，哦，當然也可能是兒媳吧，這也無關緊要，總之，田里的一老一少，時走時停，忙著耕作。”
“誒！您大學是學法律的吧，村上先生？……對不起，我又岔開話題了，我能喝口酒嗎，不然，真的又要睡著了！”
“可是，由子，您不正是因為剛才的酒，才睡著的嗎！好啦，耐心點兒，這故事馬上就要講到精彩部分了，我保證！”
村上摩挲著由子的肩膀，既為她取暖，又幫她提神兒。
“突然，那一老一少，慌里慌張地丟掉手中的鋤頭和鐵鍬，對著一條不見人影兒的泥濘小路，拼命地大喊起來……”
由子霍然坐起，訝異地睜大了眼睛，急急地問道：
“什么？‘不見人影兒’的小路！該不會是鬼魂吧，村上先生！原始森林的邊緣，哦，有鬼魂的話，那也很正常吧！……那一老一少，拼命地喊什么啊？”
“那兩人，像是要截住什么東西似的，朝那條‘不見人影兒’的小路橫穿過去，嘴里還不停地喊著‘別往林子里跑啊，你這家伙，真是瘋了！千萬別進林子啊，你會迷路的呀！’”
村上說著，慢慢地坐直了身子，輕輕地用雙手捧起由子的臉頰，眉頭緊鎖，眼神詭異，就這么盯著由子的眼睛，仿佛為加重一層氣氛似的，還故意瞥了一眼窗外的暴風雨，壓低聲音，捏著嗓門兒，神秘地說道：
“只見，一道白光！從我眼前閃過！滾燙的咖啡，灑了我一手！那是什么東西啊！由子！快看！”
“啊！……才不看呢！”
由子“啊”的一聲，直鉆進村上的懷里，卻依舊好奇地，怯聲怯氣地問道：
“那白光，一定是鬼魂！世上的鬼魂，不都是白色的嗎！”
村上看著由子，那醺醉迷離的眼神，連同眨巴不停的長長的睫毛，還有那粉紅色的眼圈兒，以及明顯能感受到她那微微發熱的體溫。
故意驚嚇如此尤物，實在是一場罪過，村上著實有些后悔了。
“這世上，哪有什么鬼魂呀！那道‘白光’呀，原來是一只，跟您長得一模一樣的，長著一模一樣的粉紅眼圈兒，長著一模一樣的鮮紅嘴唇兒的，小白兔啊！”
“哎呀，村上先生！真沒看錯您啊，您真的不是什么‘老實人’啊！您的演技，真得嚇到我了呀！您可真是的！”
“別急啊，由子！這故事的精彩部分，這才剛開始呢！”
“明白了！那一老一少，可能既是農民，也是獵戶人家吧，難不成，要抓小兔子，做晚餐用么？”
“哪有的事啊！您聽我講完吧。那一老一少，就這么追著那只小白兔，一直追到林子邊兒上，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突然剎住了腳步。恍若那林子邊緣，有一張無形的電網，橫兩人在面前，只要稍稍靠近一點兒，就會遭受無妄之災！”
“有點兒夸張了吧，村上先生！不過，我更關心那只小白兔的命運！”
“我也跟著跑過去看，那只小白兔，雖然鉆進了林子里，卻并未跑遠，而是乖乖地臥在一個巨大的枯樹墩上，癡癡地看著，站在林子外面的我，還有那一老一少。”
“哈哈哈，該不會是那只小白兔，真的要開口說話了吧！……對不起！我又岔話題了！您繼續說，村上先生！”
村上，自己也忍俊不住地笑了起來，又用指甲蓋兒，在由子的腦門兒上，連連地磕了好幾下。
“我看，您除了搞‘偷襲’之外，另外一個愛好，就是攪黃別人的情緒！不許再打斷我了啊，由子！”
“好吧，我保證，檢察官先生！”
“那只小白兔，突然挺起了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一老一少。
那老頭兒的話，簡直匪夷所思，他竟對兔子這樣說‘活該！這都是你自找的厄運！誰叫你往林子里跑的呀，攔都攔不住你這小東西！’
女兒的話，則更加毛骨悚然，她對兔子大聲嚷嚷起來，喊道‘現在出來，還來得及呀！當你后悔的時候，你能找到的每一條路，可都是絕路啊！你的身后，只有死路一條！’
那小白兔，仿佛聽懂了那女兒的話，真的扭頭朝身后看了看。
滿頭霧水的我，正想跟我旁邊的那位女兒搭訕，只見那小白兔，從那枯樹墩上，一躍而起，頭也不回地竄進了林子深處。”
“啊？結局呢！村上先生！那小白兔的結局呢！”
“說實話，當時我真的想幫一幫他們，于是就說‘那小東西，應該也沒跑多遠吧。我可以進林子里去，幫你們把那小東西抓回來，我跑得很快的，用不了幾分鐘就跑回來了！’
那位女兒，卻木木地回說道，‘先生，您難道會比一只兔子更傻么？
所有的生靈，只要鉆進這片‘樹海’，都會迷失方向！無論是眼前的方向，還是記憶里的方向，所有的方向都是顛倒錯亂的。
凡是自認為，找到了一條出路的，走到最后，都將是一條死路！’”
“‘樹海’？那位女兒最后一句話里的‘樹海’是什么意思啊？村上先生！”
“哦，我猜，是她對那片原始森林的，出于某種意境上的描述吧！這僅僅是我的猜測而已，由子！”
“那片原始森林，真的像是一片滿目黛綠的‘樹海’嗎，村上先生？”
“嗯，怎么說呢，站在我剛才提到過的‘國際青年營’的營房，尤其是站在木屋外的瞭望臺上，憑欄遠眺的話，山風吹過那片原始森林，掀起陣陣林濤，那幅景象的確有一派‘大海’的磅礴氣勢呢！”
“您說的‘國際青年營’通火車嗎，村上先生？是要轉很多次車，才能到達那里吧？我只知道，去富士山的旅游專列有很多趟，具體應該怎么坐車，才能到達那座營房呀？”
村上一低頭，這才發現，由子的身子已經蜷縮進沙發里，兩手摁著腹部，與劇院那次犯胃痙攣時的表情很像。
稍感不同的是，上次的由子胃痙攣的時候，渾身冷得瑟瑟發抖，而倒在他懷里的由子，卻更像發燒時的癥狀，腦門兒和鼻尖兒，都滲著汗珠兒。
“堅持一下，由子！我這就打電話到醫院，叫急救車來！”
“村上先生！這次，您一定要聽我的！請您不要跟任何人打電話！求您了！我一會兒就好！……我不是病了！我是，我是，因為害怕！”
“‘害怕’！由子，有我在呢！您‘害怕’什么？告訴我！”
村上仍然很猶豫，他的判斷是，由子的病情比上次還要嚴重的多，甚至出現了精神恍惚。
村上，朝吧臺的領班示意，那領班當即反應過來，連同兩位女侍者，急急地走過來。
一位女侍者，跪在由子身邊，湊近由子的耳朵，輕松地安慰道：
“女士，您哪里不舒服呀，我們這里有醫生值班的，您放心好啦，我們這就幫您叫醫生吧？”
由子微笑著，看著周圍的領班和侍者，微笑著回道：
“實在對不起，驚動大家了。這位是我丈夫，是我跟他賭氣呢，多喝了一杯，只是頭有點暈而已，過一會兒就好……真的沒關系，領班先生，請您尊重我的意見！再次感謝你們！”
最后那一句，由子刻意對領班說的話，用了很重的語氣，不容領班私自做主。
那領班，只好禮貌地朝村上和由子，淺淺地一躬，便帶著兩位女侍者離開了。
“誒！村上先生，您真的不是什么‘老實人’！我給您講過了，請您不要打攪其他人，我生氣了，村上先生！”
村上，用手背碰了碰由子的額頭，是有點發燒，但也不排除由子的理由，即“酒的緣故”。
況且，從她跟領班，那應對自如的一席話來看，可以放心的是，由子并非精神恍惚，甚至相當沉著冷靜呢。
村上的心境，突然沉重起來，那由子所“害怕”的，既不是無中生有，更不是嬌嗔作怪。
村上，把由子的一雙小手握在自己厚實的手心兒里，問道：“由子，告訴我吧，您害怕什么！”
“村上先生，您不是問過我，看那大海，為什么是‘最后一眼’嗎？……村上先生，我害怕！真的害怕！”
由子，條件反射似地把臉埋進村上懷里，仿佛那窗外的黑色大海，頃刻間就會破窗而入把她吞噬掉。
“由子，請您說出來吧，否則，我怎么幫您才是呢？”
“誰也幫不了我，村上先生！誰也不行！”
“由子，我愛您，請相信我！”
“村上先生，就在我等您的時候，獨自坐在沙發上，靜靜地凝望著窗外的大海……突然！突然！您知道么！您一定不相信我說的話！您一定認為我酒喝多了！您一定認為我吃了安眠藥，精神恍惚！是幻覺！是光暈！是海市蜃樓！……”
由子渾身顫栗不止，村上緊緊地抱著她的身子，她那慘白的嘴唇，惶恐的眼神，驚悚的表情，村上心如刀絞，不忍直視，禁不住地潸然淚下。
“由子，由子，我相信！我相信，您說的每一句話！”
“那是一座塔，一座黑色的巨塔，一座從海底最深處，直聳云霄的黑色巨塔！……我再也不敢看大海啦！再也不敢啦！我害怕！……救我！救我！村上先生！”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由子就這么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村上脫去西服，蓋在由子身上，剛把她的小手放進西服底下，她又伸出來摸來摸去的，直到摸進了村上那熟悉而厚實的手心里，她的這雙小手，才算安靜下來。
但愿，這黑色巨塔，不是那座……算了！
但愿，一切還來得及，雖然迫在眉睫，但由子還有時間！
但愿，島川局長雖然招供了，但還沒把侍內紀夫供出來。
但愿，侍內紀夫還沒發現，村上是特別搜查課的成員。
村上，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直到黎明時分，好心的領班，才走到兩人身邊，輕輕地喚醒了村上喬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