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百合子，遠遠地就瞧見，一位身著黑色西服，頭戴黑色制帽（學生帽式樣）和白色手套的司機，直挺挺地站在一部黑色笨重的豪華轎車跟前，眼睛不停地朝出站的人里張望——似乎，終于看到了自己的主人，那司機便遠遠地摘下帽子，輕輕地朝百合子一行鞠躬。

周圍的人流，好奇地看著司機的舉動，免不了有人隨著司機鞠躬的方向，把或是艷羨的，或是嫉妒的，甚至不忿的眼神兒，全都聚焦到百合子身上，年輕的姑娘好不尷尬！

百合子一頭扎進車里，禮貌地答謝之外，便緊閉雙唇，無奈地用點頭表示“知道了！”，其余的，她連一個字兒，都不愿多說。

如此陣仗之下，那不消說，下榻的賓館，一定也是當地一流的啦！

兩人從賓館離開的時候，才亮出了自己的名片，從官銜上，百合子不難判斷出，他們是縣政府的官員。

在不厭其煩地，重申過無數遍“承蒙島川局長觀照”諸如此類的客套后，兩位官員才終于離開賓館。

百合子長長地舒一口氣，定了定神兒，理了理紛亂的思緒，漸漸地恢復了平靜……此前一刻的百合子，簡直像遭了“突然襲擊”般的未置可否，手足無措……有一種，被人剝奪自由，裹挾而行的“懊惱”。

“不錯哦，真的不錯！”

賓館是一流的，房間也是一流的！

透過落地窗，名古屋的燈火，盡收眼底呀！

百合子，饒有興致地欣賞著窗外的——燈火闌珊處，人間煙火色……下午的不快，不僅一掃而光，而且漸漸體味出父親的良苦用心，咂摸出遠離父母，獨自旅行給她帶來的某種新鮮滋味。

門鈴響過之后，服務生送來一個扎著紅色絲帶，既精致又豐盛的水果籃——上面別著一張名片，印著百合子“聞所未聞”的公司的名字。

隨后幾天的旅行中，百合子每到一處，都會三兩位，熱情和藹，禮貌周到的中年紳士，他們則異口同聲地宣稱著，“承蒙島川局長關照”。

雖然，他們的名片上，注明了不同的縣府機關，或者不同的“聞所未聞”的公司，但他們都一如既往地，感激島川局長；一如既往地，精心接待照料；當然，也一如既往地，干擾少女旅程……。

百合子心里很煩，然而身體上，卻也相當受用！

不過，有些“關照”，簡直令人難堪，甚至聳人聽聞嘛！

旅程中的某一處，有一位中年紳士，竟然這樣說道：

“島川小姐，您盡管開開心心地去玩吧。這里的一切，都交給我！”

“辛苦您了，您可以回去了，我自己會照料好自己的！”百合子禮貌地答謝。

可接下來的話，聽得她汗毛炸立。

“不！那可不成！我不會走的，我就在大堂，即便您晚間有任何不便，請您隨時打電話到大堂來，我一準兒恭候！”

正當百合子目瞪口呆之際，中年紳士冷不防地，又撂出一句：

“承蒙島川局長關照……云云。”

氣得百合子，眼冒金星，直翻白眼兒，差點兒暈厥過去！

由此，每每靜下來的時候，百合子的心頭，便不免籠上一重薄薄的陰霾——再不諳世事，她也一名剛剛畢業的大學生?。?

父親身居高位，手握實權，自然是不爭的事實啦，可這些所謂“承蒙關照”過的人，唯唯諾諾，恭恭敬敬，也還好理解。然而，百合子分明從這些紳士們喋喋不休的“恭敬”中，讀出“畏懼”的氣息來。這的確，令自己始料不及呀！

還有，更讓百合子感到絲絲惶恐的是，那些名片，那些她“聞所未聞”的公司名字！——《讀賣新聞》，或者《產經新聞》里，不是經常爆出這樣的黑幕么——“某某議員背后的金主，竟然是某某公司……云云?！?

而這“某某”公司，經常是那種名不見經傳，甚至聞所未聞的公司！——而這樣的“公司”，又通常是皮包公司，專門用來掩人耳目，甚至洗錢，行賄等骯臟勾當。

“唉！干嘛嚇唬自己呢，爸爸是政府機關的公務員，又不是什么政客議員！簡直，杞人憂天！百合子小姐，你該好好地享受難得的旅行，千萬別辜負了爸爸才對呀！”

百合子，實在是膩煩了那些滿臉堆笑，唯唯諾諾的中年紳士們。在下榻諏訪湖邊的時候，她婉言謝絕了一切陪同，下決心獨自到諏訪湖邊一帶，好好地賞玩一番。

就算是，以此慰藉一下自己“獨自旅行”的初衷吧。

賓館服務員小姐姐，熱情地向百合子推薦說：

“哦，要說名勝古跡的話，諏訪湖邊的‘豎穴’，倒是值得一看呢?！?

“‘豎穴’？”

“是啊，百合子小姐，就是三千年前的古代人，穴居的‘小屋’遺址??！”

小屋的入口敞開著，百合子想進去查看一下內部的境況。屋內的地面低于外部——這是所謂“豎穴”的構造特征吧。

從明亮的外面突然走進小屋內部，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渾身驟然感到一陣涼氣襲人。

黑暗處，百合子突然察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在動，難道有野獸躺在哪里么？！——嚇得百合子差點叫出聲兒來！

可是那“黑乎乎”的東西，卻搶先開了腔兒。

“對不起，小姐，請問您是這里的管理員嗎？”

百合子驚魂未定之際，那“黑乎乎”的家伙，一邊說著，一邊竟然站起身來。

百合子趕緊閃出身子，撤到小屋里有光線的地方，順著聲音的方向，仔細打量了一下，這才松了口氣——原來那“家伙”，竟然是一位年紀約摸二十七八歲模樣的年輕人！

之所以“黑乎乎”的像只野獸，是因為這家伙剛才蜷縮著身子，頭枕著帆布書包，躺在三千年前古人“躺”過的豎穴里，不管不顧地睡大覺呢！

那年輕人，徑自朝百合子走來，百合子不由得繼續后退幾步，身子盡量靠近小屋門口，預有不測狀況，她好來得及跑出去高喊“救命??！”……。

倒也不能怪百合子多心，因為，眼前的這家伙屬實令人缺乏安全感——臉上黑黢黢的，胡子拉碴，頭發凌亂，一身卡其布工裝打扮，學生不像學生，工人不像工人，散發著某種輕漫不羈的氣息，令人多少有些不放心呀——該不會是，無家可歸的乞丐流浪漢吧！

百合子有些后怕，于是壯著膽子大聲問道：

“我才不是什么‘管理員’呢！……可是，你又是誰??？大白天的怎么躺在這么陰森可怖的‘豎穴’里睡大覺呀！”

“哦，原來你不是管理員啊……瞧您這樣子，是我嚇到了您了吧？對不起，真對不起！您誤會我了！……我跟您一樣，也是一位到這里來玩的游客！”

說著，年輕人率先走出這三千年前的“古人小屋”，百合子將信將疑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來。

斜陽夕照，諏訪湖面，微風徐徐，波光粼粼，岸邊的山色林景，郁郁蔥蔥，影影綽綽，都好似鑲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兒，美不勝收，好不愜意。

走出“豎穴”的百合子，渾身上下，頓覺暖洋洋的，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的確二十七八歲光景。

雖然，有帽檐遮著，但仍能看出他濃眉大眼，皮膚卻不怎么白。

青年人停下腳步，凝視著百合子。

有趣的是，對陌生年輕人投來的目光，平生第一次的，百合子不僅沒有感到羞怯，慌張，狐疑，而是主動迎了過去，四目相對之際，百合子表現地，泰然自若，甚至饒有興致。

百合子暗自思忖：“果然不是學生仔咯！最起碼，那眼神，比起學生仔嘛，毫無青澀可言，也不覺得靦腆單純，相反，卻要深邃，沉著，干練的多呀！——職場歷練，至少五年以上嘛！”

“陌生人”怎么了！我喜歡“陌生人”！

比起這幾天來，如影隨形般“膩”在百合子左右的“紳士大叔”們，這位年輕的“陌生人”，簡直就像鮮榨的果汁，剛擠的牛奶，還冒著煙兒的咖啡一般，清新，香甜，惹眼兒，外加提神醒腦！

朋友圈中，百合子時常被定義為那種“漂亮，有才華，不怎么熱情”的女孩子，因而她的朋友屈指可數。

父母也總是以女兒的嫻靜，穩重，知書達理驕傲不已，只是覺得百合子稍稍有點兒內向，過于靦腆，不愛說話。

此時此刻的百合子，卻一反常態，一股莫名的沖動，涌上心頭——她想了解“陌生人”的故事！既迫切，又緊張！

百合子，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獨立旅行”？為什么非要這次“獨立旅行”？為什么跟爸爸據理力爭？“旅行”的意義在哪兒？為什么如此迫切？

直到火車離開東京站的那一刻，百合子并不怎么說得清，腦海里只要一個念頭，現在，立即，馬上！

離開校園，離開家庭，遠離父母和朋友——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感官，自己的心智，不受任何束縛，不受任何羈絆，自由自在地感受一下這個“陌生”的世界！

哦！原來如此！……就把這次旅行，當作大學畢業后，送給自己的“成人式”吧！

哦！不會吧！他，這“陌生人”，不會是送給我的“成人式”禮物吧？！

想到這里，百合子的臉頰，剎那間莫名其妙地緋紅一片。

像百合子的這個年紀，正是對同齡異性，漸漸萌發某種

時而勇敢，時而又羞怯躲閃；時而清醒，時而又迷惘無助；時而敏感，時而又渾然不覺——矛盾著，掙扎著，如野草叢生般的，枝枝蔓蔓，懵懵懂懂，昏昏沉沉的情愫。

“噢，對不起小姐，您是再跟我說話嘛……對不起，我沒聽清楚！請您再說一遍好么！麻煩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