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回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在那片濃霧之中。

我甚至歇斯底里地痛哭了一場，原因也很可笑——我竟沒有分清楚，先前的一幕究竟是回憶，還是夢。

腦袋里忽而傳來一道神秘的聲音，它正試圖讓我快速冷靜下來并繼續思考下去。我也隱隱察覺到，分清楚先前的那一幕究竟是“回憶”還是“夢”，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在保姆離開楊家的那天早上陷入昏迷的，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秋天。而母親則是在我醒來之后沒多久的一個下著濃霧的早上離開楊家的。

那年秋天我醒來之后，曾經多次追問母親，我問她我到底怎么了；而她總是溫柔地用微笑把我的一遍遍追問搪塞過去。

甚至有一次，她還反問起我來，她問我，“楊子，你這段時間跑哪里去了？”

我則認認真真地告訴她說：“媽，我不小心跑到濃霧里去了，那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霧，怎么跑都跑不出來，我害怕極了！”

就在那時，母親臉上的笑容倏地沒了蹤影，一臉憂慮的樣子變得十分陌生。雖然她什么都不說，但我依舊看得出她并不信以為真，她一定認為我是在說謊！

“媽，我沒有說謊，我說得都是真的！”

“沒關系的，媽媽相信楊子。”

母親越是這樣說，我心里便越難過。

我甚至有時候都搞不清楚，根本想不明白自己當時是怎樣了，竟然一下子想起那天夜里在母親臥室門口看到的那一幕，并不假思索地就講了出來。

“我都看到了。”

“什么？”

母親一臉的疑惑，她并不知道我要說什么。甚至于，即將說出口的事情連我自己都始料未及！

“媽，我看見有個男人把你壓在床上——”

“楊子！”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母親發火。

她一下子從臥室的床上彈起，立在我的身前瞪大了眼睛，她的一只手懸在半空，卻久久沒有落下。

我仰著腦袋，嚇得渾身發抖！

她盯著我看，一雙動人的眼睛在柔美的睫毛后面輕微搖擺。她深吸一口氣又慢慢吐出，接著她放下了手，慢慢坐了回去；最后，她抬起手輕輕地把我拉到身前，真摯地望著我的眼睛。

“——你不要胡亂講！小孩子不可以說謊，知道嗎？”

母親的真摯輕易就打動了我，甚至于我身上的那種天賦也在腦袋里告訴我說，母親并沒有說謊。即便如此，我依然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絲悲傷。我抱在母親的懷里痛聲哭泣，為自己講出那樣的話懊悔不已。

也許那一幕不過是我在八歲那年生病時做過的夢，或是我在百無聊賴的年紀，混亂頭腦里無端產生的奇怪想象，總之它不是真的，也從未真實發生過。

然而在那個星期的星期六晚上，如期回到家中的楊慊卻意外地在淑瑤臥室的床鋪下面發現了一條暗紅色領帶。

楊慊大發雷霆，和淑瑤大吵了一架——更準確地來說，是楊慊跟自己大吵了一架，淑瑤坐在梳妝臺旁，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楊慊不依不饒，甚至把我拖拽到淑瑤的臥室，然后當著我的面，繼續吵鬧！

他聲嘶力竭地痛訴著，說他為了鹽場生計常年在外奔波，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求過多少人，喝吐過多少回，有時候甚至突然失去意識醉死在路邊；他又說他為這個家如何付出，如何不惜一切代價地來保護淑瑤和我——他的聲音很大，但用詞又都很小心；他雖然是在跟淑瑤吵架，但每一句話又都落到自己身上。

淑瑤那天穿著一套白色印花的旗袍。她坐在梳妝臺前一言不發，整理完頭發之后又把一個精美的玉釵小心地插到盤發之間。

楊慊的憤怒仍占據著他的頭腦，他甚至來到我身旁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厲聲問我家里是否來過別的男人。

直到那個時候，梳妝臺鏡子里面的那個女人才慢慢轉過身去，她扭著身子望向我，臉上露出一種平靜而神秘的微笑。

就在那時，我的腦袋里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陰暗且腐朽，仿佛來自地獄：“你要管住你的那張嘴啊！”

我的身體不由一顫，內心無比驚恐，臉上不知浮現出怎樣害怕的表情。

楊慊的目光從我臉上挪走，他直起身來，用他所能使用的最小的力量壓低著聲音：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從一片呆滯中醒過神來，空洞地望著眼前的濃霧，腦袋里沒有任何思緒。然而那個時候，我的胸口竟感到一陣苦澀和沉悶，淚水竟不自知地布滿臉龐。我伸出一只手去擦抹臉上的淚水，卻發現手上什么都沒有，旋即又陷入一陣長久的空白。

不知道多久以后，我在嗅到空氣中隱隱傳來的一陣野菊花的清香中醒來，左顧右盼之后，卻發現周圍的土地上什么都沒有。也許是我又在遺忘中奔跑了一段長路，又或者，我從來就沒有挪動過半步，而那里也從來就沒有過野菊花。

我坐起身來，伸手去整理褲腿，卻突然發現自己手里竟攥著一張紙條。那張紙條已經布滿褶皺，鋪展開來，上面的字仍清晰可見。

答應我，要在以后的日子里，樂觀、堅韌、坦然地走下去；

答應我，要認真地去生活，不要太苛求自己，要做快樂的自己，照顧自己；

答應我，時間再緊，工作（學習）再忙，也要抽出時間來看幾頁書，撿些智者的牙慧，你會活得更豁然。以后，我不會再對你挑挑揀揀、棄其糟粕了，你自己一定要堅持！

答應我，要奮斗，要努力，但不要欲望太過火，不要！

答應我，真的，答應我這一切！

假如有一天，你被生活疏遠，一定要有勇力自己站起；假如有一天，你被痛苦拋進了漩渦，一定要用智慧主宰自己；假如有一天，你一顆滴血的心已被揉碎，一定要選擇堅強戰勝自己！

1997.8.26

上面的字是用黑色墨水寫的正楷，每一個字都很好看。我望著那張紙條陷入到長久的思考，然而那個人是誰，我已經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