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當我因謀殺罪而被幾名警官從聚福鎮私塾的教室里帶出,穿過校門口鐵柵欄步入到一片濃霧之中時,我會毫無察覺地回想起八歲那年深秋母親突然消失不見的那個下著濃霧的早上。
那時的濃霧正在慢慢變淡,周圍屋舍漸漸有了紅發白衫,藏匿在濃霧中似有似無的汽笛聲最終慢慢脫離霧的帷幕,一輛閃爍著警示燈的警車緩緩開來,停在石墩旁。車上下來兩名穿制服的警官,他們站在楊慊一側同他說著什么。
幾天以來,那輛警車來過家中三次,帶走楊慊兩次——最后一次在家中讓楊慊在不知道是什么文件的紙上簽下字畫上手印后,他們便再也沒出現過。
楊慊在母親突然消失后徹底變了一個人。
很長一段日子他都住在家里,對鹽場生意不聞不問,終日靠酒精度日。
清醒時,他便一個人心事重重一言不發地喝酒。喝醉后,有時會突然失去意識直接摔倒在客廳的柳木沙發上發著沉沉的鼻鼾聲死死睡去,有時又依憑著最后一絲意識沖著古色帶玻璃的木門破口大罵;有時他會無端地摔破家具格子里擺放的青花瓷瓷器,踹開并不礙事的秋海棠盆景;有時又一個人窩在某一處墻角埋著頭哭得傷心欲絕……
村里不知道從什么人那里慢慢傳出了楊家的丑聞。他們說鹽販子常年在外做生意,旗袍終于耐不住寂寞,給鹽販子戴了綠帽子,而且還是當著她的那個傻兒子。
我在聽聞這些荒誕不經的謊言時同楊慊的反應竟出奇的相似——抱有嗤之以鼻的態度的同時又覺得莫名好笑。楊慊甚至為母親舉辦了葬禮,并邀請樂師到家中。當天的景象無比冷清,從樂師走后,別墅里自始至終就只有楊慊和我。
楊慊沒哭過,我也沒哭過。整個悲劇都像是鬧劇一般,諷刺地演給整個沙嶺村看。但那棟楊慊為母親而建造的別墅卻如同有一個罩子般將它與外界隔離開來,母親走不出去,而沙嶺村的人也走不進來。
我只在暮色時分的濃霧里,隱隱從臥室的窗前望見門口的石獅子旁閃過一簇金黃的發髻,至于那個人是不是麗娜,我就無從得知了。
在母親離開楊家的很長一段日子里,楊慊都深陷在悔恨與自責之中,他一直對過去曾與母親有過的一次爭吵而耿耿于懷,斷然認定母親的出走與他有重大的關聯。但這樣的話他從未說出口,而在家中吃飯或是別的地方每每與我有眼神碰撞時,他那閃爍不定的眼睛總會驚慌失措地甩到一旁。
隨著時間的流逝,悲傷慢慢被瑣碎的日常擠到了角落。楊慊也沒有一蹶不振,在我即將步入小學的時候他重新拾起了鹽場上的生意。
那段時間,楊慊不斷地在給什么人打電話,連續幾天不斷地開車往返于沙嶺村和市里。到了最終開學的日子,楊慊并沒有帶我到流沙鎮初小報道,而是打包好行李將我帶到了市里的新家——我的小學和初中的大部分時間便都是在市里度過的。
在我剛步入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楊慊便親自把保姆從南方接了回來,我的日常生活則是由保姆一手操持。
之后漫長的八年時間,我同楊慊的關系并沒有變得親密,但也沒有進一步走向決裂。他只是逢年過節的時候才到市里那個新家住一晚上,而其他多數的日子,他或者是在外地做生意,或者是一個人回到沙嶺村的別墅。
保姆是個閑不住的人,即便是到市里以后的這八年她也從未改變。
她一有閑暇便走出家門四處游蕩,回家時又樂此不疲地把一天中的見聞講給我聽。那時我患上了嚴重的自閉癥(人們習慣稱之為“孤僻”或是“內向”),對于“出門”有著極大的恐慌。
每每保姆邀請我一同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人和物時,我都會當即拒絕并做鬼臉以掩飾自己內心的恐懼與不安。時間久了,保姆便不再過問我的想法,一有閑暇,她便獨自走出家門。
偶爾她也會有感慨,說城里那么多人但都是鐵石心腸,每個人都一幅冷冰冰的模樣。有時她又熱心地去與遇到的路人攀談,得到的卻只是路人冷漠的敷衍;有時她又帶著水果渴望敲開鄰居家別墅的大門,最終卻吃了令她感到羞辱的閉門羹。
那天傍晚,保姆提著蘋果回到家中。她一個人坐在客廳悶悶不樂,聽見我推門從臥室走出,她不無感慨地說:“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這一樣的感慨,引得保姆自己有些悲傷。
“還是沙嶺村好啊!”保姆自顧自說著,臉上浮現出對往日生活的懷念,“那時候不光有淑瑤,還有麗娜,還有沙嶺村的村民,每個人在路上遇到了都愿意停下來說幾句話,每個人都那么好相處。”
保姆的悲傷是真的。我能憑借自己那罕見的天賦斷定她說的話。
而奇怪的是,當我站在二樓走廊里望向保姆時,又有一種直覺從我大腦中一閃而過,它試圖讓我相信保姆此刻正在說謊。
那股神秘的力量令我不寒而栗,伴隨著一道長久的耳鳴,我瞪大眼睛打量起坐在客廳沙發上的保姆。
她卻全然不覺,只管自顧自地繼續說著一些話。
但在那個時候,除了耳鳴聲我已經什么都聽不到了。身體瑟瑟發抖起來,屋里并沒有風,但我的身體有一種說不出的冷。
我雙臂交叉蜷縮著身體,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片濃霧之中。
我直愣愣地立在那片濃霧之中很久,腦袋空洞洞地沒有任何思緒。周遭一片暗白,潮濕的空氣像是此起彼伏,又像是一動未動。
我猛然回過神來,慌亂地打探四周希望找到可以用來辨別的東西。然而,在漫長的尋找和摸索之后,我卻驚愕地發現一個可怕的事實:周圍什么東西都沒有,除了霧。
時間再久一些,我又驚奇地發現這里并沒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周圍永遠都是一片暗白的色調,睜開眼或是閉上眼也沒有什么區別,每個地方都一樣,行走和奔跑已經失去了意義。
也許是很久以后,抑或是就在剛剛,呆立在那片濃霧之中的我突然回過神來,眼睛慌亂地顧盼四周。就在那極短暫的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這一幕曾經發生過!
濃霧包裹著我,大地上一片虛無。就在我感到無比恐懼時,我突然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輕輕地搭附到了我的身上,空氣之中那股說不出來的冷竟慢慢沒了影蹤,轉而潮濕的身體逐漸有了一絲溫暖。
緊接著,我又感受到有一雙溫柔而纖細的手,它輕輕地拉起了我那只有疤痕的手,攥在手里輕輕地扶酥著。
我的眼睛突然轉動起來,明亮而生動,嘴里不自覺地滑出一瞬悲傷的氣息:
(“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