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過后,天連著陰了數(shù)日。院子里的石榴樹下堆積著被雨打落的葉子,枝葉在空中隨風(fēng)搖擺。溫度驟然下降了許多,我不得不從破木柜子里翻找以前穿過的長衫。
西平房那個破木柜子旁擺放著兩個白麻袋,那是我從玉米地和果園覓來的食物。灶臺上的鐵鍋冒著熱騰騰的蒸汽,沸騰的水里煮著已經(jīng)變老的玉米,箅子上的鐵盆盛著干干凈凈的井水。
燒開之后,我把鐵盆里的水小心地倒進(jìn)暖壺,接著啃起生硬塞牙的老玉米。吃了兩口,終于因為無法下咽而被我一把丟在了灶臺旁的麥秸上。
回到西平房,打開另一個麻袋,里面的蘋果已經(jīng)干癟發(fā)霉,發(fā)出令人作嘔的氣味。我把麻袋系好,用力提出屋子,丟在院子里原本放破爛的墻腳。
肚子依舊在咕咕亂叫,我不安地在三間房里踱著。
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楊寫給我的信,加上在流沙鎮(zhèn)中學(xué)的那封,一共是五封信。這意味著我也給楊“寄”過五封信。
院子里的那輛大梁車已經(jīng)到了風(fēng)燭殘年的境地,鈴鐺已經(jīng)卡頓,其它地方卻都響個不停。我站在屋門里,把目光從大梁車上挪走,穿著已經(jīng)“變小”的長衫和長褲在屋里焦躁地徘徊起來。只有西平房土炕上的那五封信,一動不動地,那樣安然。
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在那三間房里又等了多長的日子,可能是一個周,又或是十余天。總之,每一天都那么漫長,都那么枯燥而又饑腸轆轆。
我所能期盼的,就是盡早從村大隊的郵箱桶里找到楊寄給我的信。而那,似乎也成為了我留在這個村子唯一的理由。
但我最終還是未能收到楊的信。
于是在一個沒有風(fēng)的早晨,我裹著事先洗干凈的衣服,再次奔上那條路。
沙嶺村的那個果園已經(jīng)沒了綠意,小路旁的玉米地也被收割殆盡。莊稼地間的小路,縱橫交錯,但我認(rèn)得每一條路,每一段路會在什么地方轉(zhuǎn)彎,每一處該繞開的坑洼的地面,因為這里,我曾來過,所以我記得。
在聚福鎮(zhèn)私塾背面,我把大梁停靠在圍墻外,照例從腰間掏出煙斗,點(diǎn)著,抽上兩口。我背倚著圍墻,坐在地面,雙腿癱軟地自然彎曲著。我吸了一口,接著緩緩?fù)鲁觥?
那灰蒙蒙的煙霧之中,是一片綿延了數(shù)公里的楊樹林。林子之上的天也灰蒙蒙的,成片的烏云由北向南飄去。
翻墻之前,我鬼鬼祟祟地望向來時的小路。見沒人,便繞到麥秸垛的另一側(cè),盡情地解了個手。之后,順著麥秸垛,我爬上了高高的圍墻。
在交錯疊放著彎瓦的墻頭,我變得從容自若起來,三步兩步便來到了枯藤旁。我掃了眼滿地落葉,伸手使勁掂了掂枯藤。確認(rèn)沒有問題后,便順著藤枝向下滑去。
但當(dāng)我拽緊枯藤,雙腳剛剛離開墻頭的剎那——枯藤纏在木架的地方突然發(fā)出幾聲低沉的聲響,緊接著枯藤像是轉(zhuǎn)了一個圈,從另一側(cè)快速向我滑來!
就這樣,我整個人像是乘坐了發(fā)生故障的電梯一般,驟然墜落到地面。
“哼——”我憋得臉通紅。
怕被餐廳后廚里面的師傅發(fā)現(xiàn),我甚至來不及在地面多呻吟一會兒。
我用牙使勁地咬著嘴唇里面的肉,胸腔猛地膨脹、收縮著,眼里頓時就盈滿了淚水。
我一瘸一拐“不慌不忙”地挪到葡萄藤架一旁的冬青后面,躺在地上暗自呻吟起來。右腿的褲腿被劃破,小腿上的那道傷口才后知后覺,一邊劇痛,一邊溢出一攤血來。
我在圍墻邊的冬青后躺了很久,直至熱鬧的餐廳沒了動靜,空氣之中再也嗅不到飯菜的香;直至身體不再劇痛,小腿上的血跡凝結(jié)……
我時常會想,這里面的學(xué)生在中午吃完飯以后會去哪里。是像我在流沙鎮(zhèn)中學(xué)一樣,回教室自習(xí),或是回宿舍休息?
我不知道。我雖然好奇,卻又不敢從教室那邊走,只繞過餐廳,從一條長石堆砌成路的小巷走出,來到四合院里。
打開石級下一旁的郵箱桶,我翻找著寄給楊的第五封信。
但我并沒有找到那封信,這讓我內(nèi)心猛地不安起來!楊會不會沒有拿到我的信?如果他拿到了,為什么這么長時間沒有給我回信?
“顧——顧城?”
正當(dāng)我雙手搭在郵箱桶里胡思亂想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如此輕柔、美妙,以至于讓我不敢相信是有人在喊我。
“是你嗎?”
是姚姝!我終于確信下來,姚姝此刻就站在我的身后。
我慌亂著,手足無措,不知道幾時轉(zhuǎn)身,轉(zhuǎn)身以后說些什么。但我還是轉(zhuǎn)過了身去,帶著自卑而窘迫的眼神,怯怯地瞟了她一眼,接著又不知所措地低下頭。
“顧城?”
“嗨,姚姝。”
她歪了下腦袋,瞪大了眼睛打量我。待我終于開口喊出她名字的時候,她幾乎原地彈了起來!
她蹦跳著,來到我的身邊,伸出干凈而纖細(xì)的手,搭在我沾滿塵土和雜草的衣袖上。她一臉的喜悅,眼睛明亮而動人。
“你怎么會在這里?你長高了耶!”
“嗯。”
我看得出她的歡喜,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一直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看。
剎那間,我忽然覺得這是一場夢,而我是在她的夢中。她臉上的每一絲笑意,眼里盈動著的每一點(diǎn)星光,無不透露出她曾期盼過我們會再次相見。
姚姝發(fā)現(xiàn)了我腿上的傷,問我是怎么弄的。我低頭,用沉默掩飾。看我不肯說,她也不再追問。她拉著我的胳膊,說帶我去一旁的醫(yī)務(wù)室處理一下。我不肯去,像是一頭倔強(qiáng)的驢,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傷口會感染的!”
她忽然沖我吼了一句。我被嚇了一跳,慌張地看向四合院的門口和一旁的教導(dǎo)處辦公室。
見辦公室里有個身影在動,我拔腿便跑!跑出四合院時,我回頭又望向姚姝。我沖她傻傻地笑,輕輕地擺了下手。
但是那天我并沒有順利地逃出聚福鎮(zhèn)私塾,反而因禍得福留在了那里。
我回到圍墻旁,望向那根最靠近墻面的枯藤,它已經(jīng)被拖到地面。我四處張望,沒有辦法再爬上墻頭。
在那里,我傻傻地坐了很久,甚至按捺不住地掏出煙斗。但我并沒有點(diǎn)著,只是用嘴干嘓著。天忽然下起了小雨,我一動不動地坐在枯藤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姚姝竟再次出現(xiàn)。
她撐著一把紅色的小傘,靜靜地站在我身前。
而那時,我嘴里正叼著煙斗,一副倔驢變成落湯雞的落魄模樣。雨水順著長發(fā),從額頭流過我的臉頰。那一刻,我應(yīng)該是哭了。不然,那冰涼的雨水,怎么會有流淌著的溫度?
姚姝一步步來到我身旁,撐著那個紅色的小傘為我遮雨。她沒再問一些我沒有辦法回答她的問題,甚至沉默著沒有再講話,只是站在我身前,俯視著我,沖我溫柔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