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低眉斂目的馮潤知道，姑母看她的眼神，也是越來越慈愛。
然后，奉茗茶的她，瞧見姑母轉過頭吩咐女官，“李侍中，明年三月的‘親蠶大典’，檀香味重而左昭儀身有不便……就是那前后吧。這就去說一聲，讓貴人馮氏代我行‘親蠶禮’。”
“親蠶禮”是由皇后主持，率領眾嬪妃祭拜蠶神嫘祖、并采桑喂蠶，以鼓勵國人勤于紡織的禮儀，它和由天子所主持的“先農禮”相對。
自周朝始，在國家祀典中，就已確立了“天子親耕南郊，皇后親蠶北郊”的祭祀格局。
每年舉行的一種國家大典。
一水分南北的江左百姓，男耕女織，男人耕田勞作，女人養蠶織布。按《周禮》要求，到了春天，天子要去天壇地壇拜祭農神，祈求風調雨順，而皇后則要在先蠶壇舉行“親蠶”大典，一樣向上天祈禱。
不過，對曾以游牧漁獵為主要生活方式的鮮卑人而言，接受傳說中發明養蠶繅絲的西陵氏嫘祖，卻是到了文成皇帝的漢化年代。
而第一個主持親蠶禮的就是文成皇帝的皇后馮氏，也就是她的姑母，現在的太皇太后。
馮潤也是離了魏宮才知道，太皇太后佛堂里的觀自在女佛，乃是一整塊羊脂白玉雕就，便是那時曇曜五窟文成皇帝石像落成時獻上的。
說是畫師工匠照著姑母年輕時候雕琢出來，和文成皇帝的石像是一同“佛誕”，或者說得更直白些。
是姑母封后大典那一日。禮畢回宮，中宮皇后升座，接受內廷諸妃、公主、王妃等人的朝賀。
據此而來的北魏文成皇帝的“皇后馮氏畫像”。
馮潤停筆，一盞燈置于桌角，素紗燈罩。
四壁都是名人字畫，也是馮氏列祖列宗的墨寶，清雅書卷之氣盈然滿室。湘妃竹簾的婆娑碧影里，銅爐噴出細細紫煙，嗅之甘芳如蘭。
其后是目前唯一在家廟祭祀的皇太后馮氏畫像。
她姑母四叔馮邈的女兒馮燕，小字嬋娟。死于異國他鄉的她，是她父親馮熙早年游學去了羌氐中，以招魂的形式葬皇后馮氏于她父親和她曾經鎮守的燕地祖地長樂，神主遷入遼西的長樂馮氏的本家。
本家祭祀的幾乎都是皇帝和皇后。
馮氏的皇太后目前大概也只有這一位。京都平城的長樂馮氏昌黎郡王一支的家廟也祀。
那時家里并不知道，她姑母的大哥也沒有說。只是看著她父親馮熙吧。
或者說，因為他不能回來了。
頗有些相顧無言。便也不曾明說，她另一個姑母還活著。
不同于南去的北人對于和親塞外的明妃的崇敬，現在的北地更重花木蘭般替父從軍、保家衛國的女將，甚至因此而來軍功傲人的皇后：
虎父無犬女也罷。北魏的女將多像一簇明亮的火焰，驕傲得讓人眼前一亮。
馮潤請了一炷香，插入銅香爐中。
青梅看一眼，知道自家小姐這是在祭祀她的另一個姑母，皇太后馮氏。
她是柔然追封的皇太后馮氏。
據說，原是要做北魏的皇后的。
青梅不便抬頭，但覺蘭香滿室，隱隱瞧見自家小姐睡醒后的眼睛好像有些腫脹。她突然意識到了，她又想起了四小姐。
四小姐突然提前發作了，說是原本懷相就不好，如夫人常氏遂奉懿旨進宮來專門照顧她飲食起居……小佛堂里的那一盞蓮花燈，就是為四小姐點的。
也是為丹蔻，為那些死在魏宮內廷的人。
原是徹查四小姐珠胎毀月一事。也是因為自家小姐，即將正位中宮吧。
風向突然一變，追查的人在四小姐宮里發現了行巫蠱之術的人偶。
進而，找上了她們。
同氣連枝，一損俱損——出身平民之家的青梅始終改不了骨子里升斗小民的世故俗氣，但她也知道，或者說這個時代，長兄為父。
長兄為父，可理解為：
家中的長子、長女，應協助父母照顧弟弟妹妹，主持家務；家中父母不在（外出、世故）時，家中的長子長女要擔當起父母的責任，照顧好弟弟妹妹，盡扶養、教育之責。
人倫綱常，父子之間總不會真的有隔夜仇。這就是漢人推崇的父慈子孝，其實鮮卑人也差不多，但他們沒有圣人說得好。
而他們也是這么想的。
和前朝漢宮的趙氏姐妹花仿佛，馮氏的這一對姐妹花也一度霸天子：
也是冤枉。
青梅幾個只是喊冤。那一刻的青梅還略微走神，想起故土縣衙官老爺審耕牛一案。
“堂下何人？”
驚堂木敲得震天響，堂下也只是“喊冤”。
“青天大老爺，冤枉啊——”一刻走神的青梅，莫名覺得，這也是自上而下來的。
然后，定了定神的她，越眾而出，口稱“官家”道：“容奴詳細回稟——奴青梅，大魏洛州人士，太和元年因所在州郡發生了蝗災等天災，民間饑荒，官家下令開倉賑濟。故而，家人攜奴離鄉就城，失散于洛陽城外數里。”
頓了頓，又說，“主家長樂馮氏馮熙，離京新履洛州刺史，才至洛陽官署。家中廚娘買奴進府，一開始就在二小姐和四小姐共用的小廚房。自家兩位小姐進宮前……”
進宮前，美人林氏因誕下的皇長子被太皇太后親自撫養，叩謝天恩后即依祖制被賜死。
其因罪沒入掖庭的姐妹，循例加恩。而在皇長子被冊立太子的時候，林氏是要追封中宮皇后的。
她的家族將不再有罪。
說到這里，青梅眼角余光注意到旁聽的青衣宦官端了茶在喝，于是接著詳細回稟，“這也是‘子貴母死’的祖制，被南朝北人叱之殘忍，能夠延續至今的重要原因……魏天子重情。而內廷另一個得魏天子青眼的美人高氏剛誕下皇次子——”
——還有一位美人，則是稍早些時候誕下皇次女，俱在調養中。
既是魏天子無心，也是內廷一時沒有能入其眼的了。她是據實在說，也是說得分外細致。
就像了那時縣衙審案的旁證亭長，圍繞那頭耕牛的走丟，事無巨細。
青梅自然不會說。
一開始，她還暗自慶幸自家兩位小姐來得真是時候，輕易就在一同進宮的幾位小姐里脫穎而出。
進宮伊始，就得了魏天子垂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