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馮潤到餐廳用晚膳。

她一抬頭看到了院外的兩個小丫頭，已經清掃完門前石階的落葉了，正開開心心地往回走。

在這家廟里，關起門來，她就是一方住持。規矩外面瞧著像僧，里面其實很俗。

馮潤也想明白了，此生幸生于這等清貴人家，已是莫大的福分。

六藝百家皆有人用心教導，天資駑鈍，也無須為五斗米折腰。卻又不幸生為女子，不能如兄弟般建功立業博得宗親長輩們一聲彩。

杰出如她貴為太皇太后的姑母也抵不過一句：“嫁出去的女兒。”

她死后的神位在天家宗廟。縱使貴為中宮皇后也只能祔祀于太廟，配享她丈夫的主神位，馮家家廟不會祭祀。

馮潤曾聽她姑母身邊的女官詳細說過，來了這里，更是清楚：

縱然是中宮皇后，也只能站在魏天子的一側，稍稍落后的位置。

大丫鬟瑪瑙在馮潤身后笑盈盈的給她布菜。

隔了一會兒，小丫鬟秋至進來回話說：“如夫人常氏說，太師差人來通報過了，今日朝中有要事，回府過了飯時。”

也就是說今天就不聚在一起吃飯，各人在自家院子里吃。

魏宮祈雨成功，循例會有慶典。

青梅給四個小丫鬟一人盛了一碗荷葉粥飯，現在，她們這里勉強算是粥多僧尼少吧。

也是自家小姐念佛時常說的“眾生平等”。既然叫小姐一聲“師傅”，平日里也都一起吃了。

青梅招呼大丫鬟瑪瑙過來。

馮潤吃了一勺荷葉飯，說，“不知為何，這飯讓我想起了城外莊子里的荷塘。說起來，也是時候要去那里避暑了。”

北魏的朝廷這時是五天一上朝，每五天休沐（休假）一天。

鮮卑貴族對朝會不甚在意，除禮節性朝會外，基本不上朝，有事一般御前奏就解決了。

也就是常見的那一聲：“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當然，這也是上朝。而且他們也是有假日的，中秋、春節等漢人傳統佳節，其實也是鮮卑人的傳統節日，都會放假，遇到某位皇親國戚去世也可能停朝。

此外，有事的話是可以請假的。要是趕上魏天子不在京都，外出巡視，連假都不用請了。

魏天子算勤政的，五天一早朝，從不懈怠，時不時還要外出巡視一番。

而馮太師年事已高，則是逢五點卯，也就是十天一上朝。于是，炎炎夏日里就有時間帶家人去城外的莊子里避暑。

沒有進宮前，馮潤也是常去的。

“師傅明鑒，這飯就是取莊子里荷葉上的露水。”青梅說著看向了案上的一盞茶，“還有這茶。”

“以前四妹也有取露水烹茶的愛好。”馮潤的聲線一貫溫和淡定，有著叫人信服的力量，些微的起伏讓大丫鬟瑪瑙看了過去。

聽她說，“這是從她生母那里學來的。”

大丫鬟瑪瑙整個人一震，在二小姐逆光看來的視野里，微微躲閃。

馮潤接著和青梅在說話，說《妙法蓮華經》，眾生皆有佛性，皆可以成佛。

信佛的瑪瑙還是想起了四小姐馮姍。眼前的一切像是都不存在了，她回到了十年前的洛陽。

那時在洛陽官署。

洛陽官署比不得太師府敞闊，大小姐已然待嫁，二小姐和四小姐便住在一起，出則同出，息則同息，吟詩作對，詩酒相酬。

有時，她們還換了男裝，帶著弟弟們去市集看花。別的市集賣南北貨，賣牛羊馬，最多賣菜，洛陽人趕集有時還賣花。

最艷是牡丹。兩位小姐也在官署內宅的后花園植了幾株，花繁葉茂，花開時雖不及后世國色天香動京城，卻勝在雍容富貴，美不勝收。

那時，二小姐固然是眾人眼里的“佛掌心的蓮”，卻獨獨想不到四小姐也是與之并蒂的“人間富貴花”。

原本一切都是那么圓滿。

禁中甚至傳出風聲，馮氏女當為后。

如夫人常氏差點沒哭斷腸。四小姐生母早亡，一早養在她膝下，和親生的也差不多。

她們姐妹又心有靈犀，在內廷彼此扶持，恩寵日隆，在四小姐有喜時達到鼎盛。

禁中甚至傳出消息，天子命人夜觀天象，此胎必為男嬰……太皇太后雖然沒有松口，但也沒有否認。

馮太師便又叫府里管家預備著自費建寺的事宜，見到如夫人常氏，還琢磨著，“這次抄寫什么經書了。”

魏宮自有規矩，有喜的四小姐不再承歡。

是不愿內廷如牡丹花般層出不窮的美眷分薄了馮氏女的恩寵吧，太師府又送了嫡女清進宮。

如夫人常氏那時在府里奉承的人越發多了，輕浮露骨的也有，就像是中宮皇后總該加恩生母了。

大丫鬟瑪瑙眼觀鼻鼻觀心，眼角余光還是撞見如夫人常氏眉梢輕揚：

夫人，去掉了一個“如”字。

那人直接口稱“夫人”。而四小姐前些天也命人傳回消息：

——“天恩浩蕩。一如當日進宮，若無陛下為姐姐‘解龍佩易一發’，也沒有芳華今天。我已上書天子，腹中孩兒當送至中宮皇后宮中撫養。”

四小姐小字芳華，而“芳”取自“絕代只西子，眾芳唯牡丹”（唐朝白居易詩《牡丹》，這里提前做俚語用），原就是人間富貴花。

大丫鬟瑪瑙也有一刻悲從中來，四小姐也是她看著從垂髫長成曼妙少女，十三歲進宮。

聽說，和洛陽官署一樣，仍然和二小姐住在一處。

回頭太皇太后知道了，也笑罵二小姐是個捉狹的，教壞了她妹妹。

也像了前朝漢宮吧。只是不同于霸天子的趙氏姐妹花，出身平民之家。

魏宮里同樣是霸天子，同樣是國色天香的一對姐妹花，其父馮太師卻一早是位極人臣，封無可封，被視作前朝漢室霍光般的人物。

立了功勛，也只得加恩二小姐的胞弟。

五歲的北平郡王叩謝天子，十二歲的魏天子立于庭，遙受其拜，既訖還室。據說像模像樣。

二小姐也被太皇太后戲謔，說她是魏宮“馮阿嬌”，又摩挲著四小姐的手說，“你卻比她有福氣。你們姐妹都是好的，天子跟我提了一提，只管安心。”

當著進宮請安的如夫人常氏，如是說的。

不日，四小姐就進了左昭儀。而進宮一年的嫡女清也是昭儀。

一門三郡王，兩昭儀。

馮氏女當為后，再無懸念。

那時，大丫鬟瑪瑙也幫著如夫人常氏天天算著日子，甚至都開始琢磨著封后大典的時候，作為生母的她該穿什么衣裳。

如夫人命將宮里賞賜的布料子都搬出來。繽紛絢爛，如窗外階下新植的牡丹。

一眾丫鬟婆子也來湊趣，歡聲笑語，恍若還在眼前。大丫鬟瑪瑙一刻也是心酸。

到頭來，如夫人常氏在蓮比丘尼跟前也只能說，是命。而瑪瑙自然也知道。

屹立中宮如女佛的太皇太后一早就說了，“不可說，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