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當還是在宮里。”自家小姐沒有任何驚惶的表情，仍然照著原來的安排迎面走過去。

高公公也不避諱，直到相距不過五尺的時候方才行禮，剛好攔住了她們的去路。

“奴婢在此恭迎馮貴人，陛下譴奴婢問貴人金安。”他遙遙地向馮潤下拜，慢慢地直起身來。

又道，“貴人回來匆忙，陛下譴奴婢將貴人落下的隨身之物送來。”

在他身后，兩位宮女手捧錦盤而出。

其中，一對陶瓶酒器看著平平無奇，里面卻盛滿珍珠。另一物，則是初見時，自家小姐的長發勾住魏天子腰間垂下的錯金龍紋羊脂玉佩。

和當日的小丫鬟丹蔻一樣，青梅也不敢做主，暗暗回頭看自家小姐。

然后，聽高公公道：“不知貴人有什么隨身之物要奴婢轉呈天子？”

得小姐示意，青梅正要接過宮女手中的龍紋玉佩，不知是不是她多心的緣故，總覺得高公公的目光湊巧看了過來，正瞧著她手捧之物。

是曾纏繞在龍佩上的那一縷青絲。

青絲，同情絲，相思。青梅頓悟，魏天子消了氣，又記掛起自家小姐來。

譴使存問。

自家小姐謝過天恩后，又和高公公問了魏宮里太皇太后的好，也提到了三妹馮昭儀。

青梅跟在自家小姐身后，眼觀鼻鼻觀心，心里還是在意著的。

在高公公再一次催促時，隔了一會兒，只聽得自家小姐道：“妾自微陋，進宮前亦常隨嫡母博陵長公主左右，稟太清之秀氣，五世祖皆列士閥，興于燕德。蒙陛下不棄，詔為貴人。當日離宮清修也是奉旨，若再復召之，便也該上祀天地。”

高公公勸道，“娘娘所言，分毫不差。陛下此刻正上祀天地，奴婢出宮時，便已通告陽門。君子德澤，而娘娘卻是水德之尊。”

停了一會兒，復相勸，“水利萬物而不爭，故宜正位中宮，母儀天下。現在，也不是爭這一時長短的時候。”

這是當年巫者占卜的結果，自家小姐與魏天子最為相宜，青梅注意到魏天子和太皇太后相視一笑。

乃水德之尊。

母儀天下，就是這么敲定了吧。

自家小姐卻不為所動，正色道：“此家廟，乃我北朝南馮列祖列宗魂居之所，祖德庇佑方有后世子孫的福澤。既已奉‘詔貴人馮氏出居于外’，復又‘賜號蓮比丘尼，出居太師府家廟，名曰佛堂’，長居此間也是替天子盡孝。”

青梅一撞見高公公的神色就知不妥，這時的小姐，還在和魏天子賭氣。

然后，就聽得高公公道：“還請娘娘，給個明示。”

“昔日，如何出宮，便當要如何迎。”自家小姐道，“天子辭旨尚供奉佛堂，妾奉旨歸家，恕我不能奉詔。”

青梅心里咯噔一下，自家小姐是要魏天子收回前旨，鑾駕來迎才肯回宮么。

或者說，魏天子原是要冊封自家小姐中宮皇后的。

魏宮皇后娘娘的話……想到這里，青梅抬眼看鏡和鏡子里倒映出的自家小姐，正翻看賬本。

眉眼平和。青梅輕聲回稟，“師傅，剛剛宮里送來了幾牛車物品，說是師傅的隨身之物。我讓春至跟著清點，還不曾入賬。”

說著，她取出單子遞給馮潤。

大概是聽到自己的名字，正在屏風后放下銅香爐熏帳子的小丫鬟春至抬眼看來，聽得自家小姐問了一聲：“是高公公來送的賞賜？”

“是。”

青梅頷首。說這幾牛車的物件也是高公公帶來的，說是貴人回來匆忙，家中接待怕是準備不周。

遂將貴人在宮中的隨身物件都送了來。她回稟道，“正要請師傅示下，是鎖庫房里，還是收拾幾樣擺在屋子里。”

皆是自家小姐在宮里的心愛之物。

“且收拾幾件出來，看看再說。”

馮潤鈐印，將賬本遞還，“莊子上興修水田，先支給他們，半年后記得提醒我一聲。”

青梅回過神來，自家小姐說的是魏婆子進來之前，正說著的莊子上的事情。

天子在北苑求雨，關閉陽門。

莊子上的管事這才回來，說是城門貼著了，詔令六鎮、云中、河西和關內各郡，興修水田，疏通河渠以灌溉。

是說的莊子里興修水渠以灌溉的事。她就跟自家小姐提了一提。

這是答應了。

青梅稍稍沉吟，太師府的帳，半年一結。

“是。”

青梅應了一聲，去了里面的佛堂。

大丫鬟瑪瑙這才洗了手過來，把果盤端過來，配著一碟子梅干杏脯。看著自家小姐插著塊青瓜吃了，就轉到身后給她按壓頸椎。

“師傅，這個力道夠嗎？”

馮潤“嗯”了一聲，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想著一個人呢。

四弟馮夙（字始興），與她一母同胞，小了她三歲。她還記得，自小就生得虎頭虎腦，聰明伶俐，很是討人喜歡。

等到能夠記事，就和家里的哥哥們被貴為太皇太后的姑母俱引入禁中，申以教誡。

也是加恩。

她四弟馮夙，也陪著十來歲的天子讀書打獵。

而七歲的她，和弟弟妹妹則隨著外任的父親去了洛陽。在她十四歲進宮前，如夫人常氏也曾說：“縱然不舍，可這也是你的造化和歸處。”

在她兩個妹妹授封昭儀的時候，家里陪天子讀書打獵的其他兩個兄弟也都賜了爵位：

二哥馮脩賜爵東平郡公，三哥馮聿賜爵信都伯。

昌黎郡王世子馮誕，南平郡王，恩賜尚主。她想，家中兄弟確是和她們姐妹一樣，得了貴為太皇太后的姑母的偏袒與歡喜。

“洛陽是個好地方。就和太師送給天子的土產牡丹，我瞧著玉階下新植的也怪好看的。”姑母含笑望著她們姐妹三人，不只免了禮，還賜座。

而北魏太和十年(公元486年)伊始，太皇太后馮氏就長居中宮后殿的佛堂禮佛，不再過問政事。

北魏太和十年(公元486年)春正月初一，魏天子開始身穿帝服，接受各國使者朝見并宴請他們。

夏四月初一，開始制定五等公服。初三，魏天子初次身穿法服乘車前去西郊祭祀。

六月二十日，給皇長子起名為恂，大赦天下。

……

也就是說，魏天子要大婚，要冊封中宮皇后，要親政了……往事歷歷。

終歸是太年輕。那一年，她十七，而他二十。

《鳳求凰》

【西漢】司馬相如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