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一南北大國文課
- 張一南
- 4508字
- 2021-10-19 19:46:28
《湘君》
《湘君》講的是舜和他的夫人的故事。關于“湘君”和“湘夫人”是誰,有不同的說法,其實這個分歧不重要,我們知道是死了的舜和他活著的夫人對唱就可以了。是一位夫人還是兩位夫人,也不重要。簡便起見,我們不妨認為,“湘君”是舜,“湘夫人”是他的夫人,《湘君》是湘夫人唱給湘君的歌。
傳說,舜在南巡的時候,死在了湘水上,他的夫人來找他,在湘水上一邊劃著船,一邊哭,眼淚落在竹子上,留下了瘢痕,湘水上生長的這種有斑的竹子,就叫“湘妃竹”了。這是一個很美麗、很深情的傳說,后來曹雪芹寫林黛玉,也反復用這個典故。這個故事也體現出《楚辭》那種張揚感情的精神。
這首詩還原到現實中,就是一個妻子在尋找她死去的丈夫,以此來表現生者對死者的懷念。妻子明知道丈夫死了,但是不愿相信丈夫死了,所以才要去找。找當然是找不到的,但是她不會承認找不到是因為丈夫死了,而是會說成丈夫負心,不愿意來見她。就像我們對去世的親人,總會說你好狠心,扔下我走了。所以在這首詩里,湘夫人把生離死別的痛苦,說成是丈夫負心。用男人辜負女人的愛情,來寫死者不會回來了,這是這首詩的構思。
《湘君》和《湘夫人》在《九歌》里排的位置是比較靠前的,這時候巫術儀式才剛開始,不能一下子到高潮,所以這里表現的是人迎接神,神還沒有過來,所以沒有接到。需要再等會兒,精彩的節目在后面,所以這兩首最后都要說,“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在這兒接不到,是程序規定的,屈原借這個來寫死去的人是不會回來的。
我們看《湘君》的正文。
“君不行兮夷猶”,你在什么地方徘徊著不過來啊,“蹇誰留兮中洲”,你為誰留在水中的某個沙地上了呢?這就是林黛玉說的,賈寶玉在薛寶釵那兒“絆住”了。意思是,你不來見我,是不是另有新歡了啊?當然不是另有新歡了,不來是因為他死了,也是因為巫術程序規定這時候鬼神還不能出現。但是這時候不寫他死了,而是說成他負心。不直接說程序規定要拖延一會兒,而是包裝成一個愛情故事,這就是樂府的筆法。
“美要眇兮宜修”,我為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沛吾乘兮桂舟”,坐上華貴的船來找你。在《楚辭》里,寫交通工具的美好,也是打扮自己的一部分。在《楚辭》里,主人公要討人喜歡,主要是靠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這也體現《楚辭》重視文采而且張揚感情的特點。我打扮得這么漂亮去找你,可是你不知在誰那兒絆住了,不來見我。實際表演的時候可能會配合劃船的動作,作為巫術儀式的意義是巫師這時候出來迎接神。“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我們看湘夫人,這位皇后,這位女神,她的氣場。我出來找我的丈夫,我命令沅水、湘水,命令長江,給我老老實實地流,不許興風作浪,不許給我找丈夫增添阻礙。這兩句寫出湘夫人的身份。這個湘夫人雖然很不幸也很癡情,但不是一個軟弱的只會哭哭啼啼的形象,一看就是一個很有力量的女神。
但是,即使她這么有力量,還是有不可抗拒的東西。她雖然讓江水一點波瀾都不起了,但是放眼望去,還是望不見她的夫君,因為她的夫君不會回來了。《楚辭》跟《詩經》不一樣。《詩經》換一個韻,可能還是把同樣的意思再唱一遍。《楚辭》是會轉韻的,韻腳一變,就代表意思變了。后來的賦和樂府也都繼承了《楚辭》的這個特點。在這兒轉韻,可能代表音樂的旋律、節奏變了,表達的情緒變了。前面這個湘夫人理直氣壯:你在哪兒絆住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來見你,我給江水下命令,聲調比較雄壯。但是這個時候,她突然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即使是這樣,還是不能見到她的夫君。“望夫君兮未來”,你還是沒有來,我只好“吹參差兮誰思”。我吹起排簫,在思念誰呢?聲調一下子變溫柔了,聲音細細的,表現一種女性的柔情,一種失落后的惆悵。
這是表示迎神沒有迎到,也是表現死者不會回來了,你再有本事,也不能讓你死去的夫君回來了。
但是,湘夫人沒有善罷甘休,她馬上開始了第二輪的尋找。這一韻唱了短短兩句就轉韻了,就是稍微休息一下,下一韻更雄壯。“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我駕著飛龍一路向北,繞道去了洞庭湖,聲勢浩大地尋找丈夫。“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船的裝飾很華麗。“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遠望著涔陽的渡口,橫渡長江,高高地揚起我的風帆。你看她這個氣場。寫湘夫人,總提到一個“望”字,其實是寫巫師等待神靈下凡。
但是,高高地揚起風帆也沒有用,舜還是不會回來,第二輪的尋找又落空了,這兒又換韻了,跌入比較溫婉凄惻的聲情。“揚靈兮未極”,這一個重復使情緒發生轉折。“女嬋媛兮為余太息”,這個“女”,可能就是女英,也可能是湘夫人的侍女,一個陪襯。旁邊的女伴情緒激動,為我嘆息。這一筆寫得很真實。這時候不是湘夫人自己嘆息,是旁邊的人替她嘆息。一個人真的特別執著的時候,她自己是不知道為自己嘆息的,只有旁人替她嘆息。就像你特別執著地愛一個不可能得到的人的時候,你自己不可能覺得自己可憐,只有你的室友覺得你可憐。
女伴的這一嘆,點醒了湘夫人,她意識到湘君不會回來了,自己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這時候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淚,“橫流涕兮潺湲”,涕淚縱橫,眼淚多得,潺潺的,像小溪一樣。當然她本來就是湘水的女神。這個形容讓女神的眼淚跟潺潺的流水交融在一起,江水在落日的照耀下潺潺地流動,好像是在替湘夫人流淚一樣。“隱思君兮陫惻”,內心里思念死去的丈夫,肝腸寸斷,大家可以體會一下“陫惻”這個詞的感受,一種陰陰的委屈,好像是冷水,從你的肝腸漫上來。這個時候,湘夫人還在劃船,但不是尋找丈夫了,而是流著眼淚,漫無目的地在水上漂泊。就像我們特別痛苦的時候,流著眼淚漫無目的地到處走。“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華貴的槳,劈開像冰、像積雪一樣的水面。這個比喻很美,水清得像冰雪一樣,很唯美,也寫出湘夫人這時候內心的冰冷。她劃著船,艱難地前進,好像在破冰一樣。時間顯得那么漫長,船好像沒有往前走一樣。這么一個很華麗的修飾,其實是在寫湘夫人內心極度的痛苦。
在這個極度的痛苦之下,湘夫人想,我付出這么多努力,其實都是徒勞。就好像薜荔生長在山里,我非要到水里去找;荷花明明長在水里,我非要到樹上去摘一樣。這個表達,可能來自民歌,表示明明不可能相愛的人,你非要去追求。就像后來劉三姐唱的,“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在這兒寫到采摘花草,可能也有相應的表演。從巫術儀式的角度說,可能是在向神靈進獻香草。
這兩句是一個起興,接下來就說“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這兩句也很有民間諺語的味道。要是你們兩個人本來就一條心,那媒人說著也省事;要是兩個人不一條心,非要扭到一塊兒,媒人都跟著累得慌。這話說得其實不符合封建禮教,理論上說應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媒之前你們倆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這才是貞潔的。但是現實中是,你們倆先好著,已經把生米做成熟飯了,這時候再讓媒人出來走個形式,媒人也省事。這是一種民間的智慧。所以這句話反著想,其實挺淫蕩的,這就是《楚辭》的特點。這話也是話糙理不糙,世界上好多事都可以用“心不同兮媒勞”來解釋。如果你喜歡古典文學,古典文學也喜歡你,那老師在這兒講講就是走個形式,老師就輕省;如果你不喜歡古典文學,古典文學也不喜歡你,你還非得學古典文學,那老師就累。“恩不甚兮輕絕”,你們沒有兩情相悅,就算是在一起了,也容易分手,這都是樸素的民間智慧。
湘夫人在這兒,表面上還是在說,是湘君拋棄了她。兩個人“心不同”“恩不甚”。這時候她還是不愿意承認是丈夫死了,而是寧可說丈夫不愛她,愛她愛得不深。心不在了,付出再多也挽回不了愛情。實際上這兒是在寫,人死不能復生,付出再多的努力也沒有用。生命不能挽回,跟愛情不能挽回是一樣的。
這一韻寫湘夫人找不到湘君的痛苦,寫得特別長,寫了八句,充分地渲染她這種激烈的情緒。這是愛情的情緒,也是生命的情緒。接下來又轉韻了,又轉到比較舒緩的韻腳,寫湘夫人的第三次出行。第二次出行,湘夫人意識到不可能找到湘君了,痛苦得走不動。最后她還是把湘君的死解釋成不愛她了,這樣她的情緒稍微平復一點了,開始第三次出行,漫無目的地到處亂走,排解內心的苦悶。這跟我們失戀時候的表現是一樣的。
“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江水從石頭上淺淺地流過,我的飛龍翩翩地從水上劃過,這個畫面很美。后來謝靈運寫“石淺水潺湲”,就是把“石瀨兮淺淺”和剛才的“橫流涕兮潺湲”兩個場景疊在一起寫了。湘夫人輕快地劃著船,在湘江上散心,但是此時,失去丈夫的痛苦,其實仍然縈繞在她心頭。所以這時候她又迸出來兩句,“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這又在埋怨她的丈夫了。你不想好好地跟我交往,所以才會老有需要埋怨的事。你就沒想好好地赴約,所以老說你沒時間。這兩句也是民間戀愛的智慧。我們看有的女孩子就愛抱怨男朋友,有的女孩子就不抱怨。其實不是不抱怨的那個女孩子賢惠,而是抱怨的那個女孩子,她的男朋友沒有好好地和她交往,所以才老遇到需要抱怨的事。這就叫“交不忠兮怨長”。如果一個女孩子老抱怨男朋友,然后還說“不過他對我挺好的”,這都是假話。如果一個男孩子想赴你的約,他就是再忙,也總能抽出時間的,如果他老是跟你說,我很忙,沒時間,那就說明他其實不是很想見你。在這兒湘夫人也是抱怨,不管什么理由,你沒來見我,就說明你是不想見我,你是不愛我。不過這次湘君不來見她的原因有點特殊,他不是說沒時間,而是死了。表面上是寫愛情,實際上還是寫生死。
接下來轉韻,第三次行程結束,這一個橋段的巫術儀式也接近尾聲了,湘夫人找到了舜淹死的地方。“朝馳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鳥落在房子上很正常,水怎么會在堂下呢?不是發大水了,而是這是水府,是湘君在水里的洞府,也就是舜淹死的地方。所以屋子上落的鳥也不是鳥,而是水里的魚。這時候湘夫人“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把我身上帶的玉佩扔到水里。扔到水里干什么呢?我們中國人談戀愛有個傳統,姑娘看上了一個男的,要把自己貼身的東西送給他做信物,但是姑娘家又不好意思直接送,就看準了,然后把東西扔到地上,假裝是不小心丟了。然后男的有心,跟在后面撿起來。明清的小說和戲曲里,還是這個套路,窮人扔手絹,有錢人就扔玉佩。所以女的扔東西男的撿,是一個有關愛情的意象。老有人說,西方人從小有愛情教育,幼兒園小孩做游戲,就玩送玫瑰,中國就沒有這個教育。其實這個教育我們幼兒園也有,我們玩丟手絹。中國人不興送玫瑰,興丟手絹。
但是在這兒,湘夫人也不是這個意思。這時候應該是往水里扔東西,祭奠湘君。可能這時候也是配合巫術儀式,巫師要往水里扔東西,祭奠鬼神,屈原就配了這樣的唱詞,用寫男女愛情的意象,去描述巫師的這個動作。這還是用愛情的語匯來寫巫術儀式。
除了扔東西,她還“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采了花,送給剛才陪著我、替我嘆氣的女伴。這個可能也是配合巫術動作的。《九歌》里面老說送花,可能上一個表演的巫師要把花傳給下一個巫師。“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我的夫君不來,不妨礙我先自由自在地玩一會兒。
這是《湘君》和《湘夫人》共同的結尾,可能是《九歌》這個橋段的套話,就好像副歌一樣,表示這個時候神還沒有來,我們還得等等。主角還沒出來,大家先嗑瓜子,自己自在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