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傳到了隋猛的耳朵里。他睜開眼，看到天花板上刺眼的燈光，又閉上了眼睛。

“隋猛!隋猛？”那個聲音叫著隋猛的名字，他空白的大腦中產生了一連串疑問:他們在叫我？他們怎么知道我是誰？他們是誰？這是哪兒？

隋猛忽然感覺到自己的眼睛被扒開了，刺眼的強光照了進來。

“隋猛，能聽到嗎？聽到就左右轉動眼珠。”

他被那強光折磨得非常難受，趕緊左右轉動眼珠，然后他的眼皮就被松開了。他準備活動身體，卻突然發現全身無力，無論他怎么使勁兒，都找不到發力點。

“沒事兒，他已經醒了，讓他休息一會兒吧。”

強光熄滅了，隋猛終于感受到了安寧，他覺得非常疲憊，他以為這又是一個亂七八糟的夢，他想要痛快的睡一覺，等他再次醒來，一定就會回到那久違的現實。

可等他再次醒來時，他坐在輪椅上，一個小屋子里，隔著一張桌子，對面坐著一男一女，旁邊站著一個穿著制服的警衛。他的身體已經恢復了知覺，只有雙腿仍然不聽使喚。

“隋猛，能聽到我說話吧？”女人問。

隋猛向這個陌生的女人點了點頭，剛點完頭，他的疑惑又被喚起:這是什么夢？他們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個機器人不是說按下按鈕我就會醒來嗎？我怎么還在夢里？

“你知道這里是哪兒嗎？”

隋猛搖了搖頭。

“你記得你為什么在這兒嗎？”

他繼續搖著頭。

“你記得現在是哪年嗎？”

“2021年？”

女人做出一臉無奈的表情，看了一眼她身旁的男人，繼續說:“看來你什么都不記得了，我跟你解釋一下吧。你所記得的2021年，包括那之前所有的事，你的那整段人生，都不是真的。”

“啊？”隋猛開始迷茫了。

“今天是2279年，5月6日。在今年的4月1日，你因為醉酒駕駛，危害公共安全罪被捕，你被判處三十天虛擬監禁，服刑期到昨天結束。服刑內容是在虛擬世界中度過60年。”

聽到這里，隋猛徹底迷茫了。

“你的監禁系統出現了異常，對你的大腦產生了一些損傷，導致你沒有及時醒來，也失去了記憶。”

“我沒有失憶，我都記得。”

“我指的不是你對虛擬世界的記憶，那都是假的，對你來說就像是一場夢一樣。我說的是你對現實的記憶。你還記得你是做什么的嗎？”

“我是股票交易員。”

“那是你在虛擬世界中，上一段人生的身份，我問的是你在現實里是做什么的？你還得記得嗎？”

“我…我…”隋猛心里默念:這不是現實，這是夢。他伸出手，狠狠地朝自己的胳膊掐了一下。

“啊！”他感覺到強烈的疼痛，叫了出來。

他不甘心，又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警衛!”女人喊道。

那個警衛走了過來，抓住了隋猛的雙手，把他壓制在輪椅上。隋猛想要掙扎，卻敵不過對方的力量。

“你先冷靜一下，不要傷害自己，這真的不是夢。你不要擔心，我們有你的記錄，你的檔案，我們還會派專人幫你找回記憶，重新融入社會。這位是我們為你特派的看護人。”女人轉頭看向她身旁的男人。

“你好，我叫尚凈。”男人對隋猛點著頭說。

“放開我。”隋猛喊道。

“你能別再傷害你自己了嗎？”女人問。

“行。”

“放開他吧。”

警衛放開了隋猛。

“其他的事，尚凈會慢慢跟你解釋。現在你的刑期已滿，你自由了。這是終止的文件，簽完字，你就可以走了。”

女人把一張寫滿字的文書擺到隋猛面前，上面夾著一根筆。

隋猛拿起那張文書，仔細地看了看，這是一張確認他刑滿釋放的同意書。他又認真地看了幾遍，感到非常恍惚，那些字在他逐漸呆滯的目光中變得模糊，他不停地猜想，這個夢在跟他玩什么把戲。

“在右下角簽上你的名字。”女人又提醒了他一遍。隋猛終于緩過神來，慢慢拿起筆，做了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簽上了他的名字。

女人收起了那張文書，說了句:“好的，現在你自由了。警衛，送他出去吧！”

“去哪兒？”隋猛問。

“出獄!”

警衛推著輪椅上的隋猛走了出去，后面跟著那個自稱尚凈的人。隋猛嘗試著活動他的腿，發現腿只能微微動一點，而且非常吃力。

“我腿怎么了？”

“沒事，不要擔心。”尚凈走到他旁邊跟他并排，說:“你已經三十天沒有走過路了，這是正常反應。回去慢慢適應，做些鍛煉，用不了多久就會恢復。”

隋猛癱坐在輪椅上，思緒很亂，充滿了疑問，又不知道該先想哪個:我為什么沒有醒來？我不是按下了黑色的按鈕嗎？那個機器人說我會忘掉所有現實，只記得這個夢。之前全部的夢我是都還記得，可現實我也還記得啊！我什么也沒忘掉，他是在騙我吧？不對!那個女人說我忘掉了這里的現實。難道，這里才真的是現實？難道，那個機器人沒騙我？難道，這不是夢？難道，那個女人說的都是真的？

隋猛覺得他的大腦要爆炸了，他虛弱的精神不能再支撐他思考這些問題，他極力地放空自己，盡量什么都不去想，但他還是冒出了一個他堅持了很久的念頭:叫醒另一個自己。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就認清了一件事:在這里，他就是隋猛，根本沒有另一個他需要被叫醒。他心頭一震，一時難以接受這個他自己得出來的結論。

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下了電梯，隋猛看到了大門外的世界。警衛把他推到了大門口，停了下來。

“好了，交給我吧。”尚凈說著，接過了輪椅，推著隋猛走了出去。外面是一個空曠的小廣場，四周都是高大的鐵絲網，網外全是摩天大樓，樓上布滿了巨大的屏幕，上面播放著視頻，看起來像是廣告。高樓之間飛快地穿梭著一個個很小的東西，隋猛感到十分好奇。

“那些是什么？”

“車。”

“車？”

“哦，現在是23世紀了，如今的車就是這個樣子的。”

隋猛呆呆地看著那些車在建筑的縫隙中快速穿過，問:“我是酒后駕車被捕的？”

“是。”

“車都能在天上飛了，不能自動駕駛嗎？”

“能啊。”

“那我為什么被捕？”

“你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

“嗯。”

“你喝太多了，沒用自動駕駛，結果撞上了一棟大樓。”

“沒有人受傷吧？”

“沒有。”

“這里是監獄？”

“是。”

“監獄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很久之前就這樣了。”

“為什么要用什么虛擬世界關我？”

“現在都是這樣。”

“為什么？”

“先上車，我慢慢跟你解釋。”

尚凈在一塊空地前停了下來，他掏出一個手機一樣的東西，在上面點擊了幾下，隋猛身前的地面突然打開了，一個銀色的車模樣的東西升了出來，這車比隋猛認識的一般的小轎車要小一點，表面完全沒有棱角，下面也沒有輪胎。它完全飛了出來，穩穩地停在半空中，下方的地面合上了。尚凈把手放在車上，接觸的地方亮了起來，銀色的表面突然變得透明，顯示出車門和車里的輪廓。

“上車吧。”

尚凈打開車門，把隋猛放了進去，又按了輪椅上的一個開關，那個輪椅瞬間折疊在了一起，體積小了很多。他把輪椅放到了后備箱，從另一側打開車門，坐了進來，車前的顯示屏突然亮了起來，出現一副地圖，他點了幾下，選中了一個地點。

“我們去哪兒？”隋猛問。

“康復中心，你可以在那里待到完全康復。”

車發動了起來，向天上飛去，隋猛有些緊張，他看著車窗外的地面越來越遠，心臟砰砰直跳。

“用不用屏蔽掉外面？”

“啊？”

“就是讓你看不到外面，我看你有點緊張。”

“不用。”

“好吧。你剛才問的問題，為什么要用虛擬監禁。那樣能節省空間，效率更高，效果也更好”

“為什么？”

“現在的人口比你知道的那時多了幾倍，罪犯也更多，哪兒有那么多地方關犯人。現在只需要一張床就可以。而且虛擬監禁，時間更久，現實里一天，里面就是兩年。”

“效果怎么更好？”

“讓你去過去的舊社會不斷地遭受磨難和挫折，摧殘你的精神，總要比把你關在牢房里，一動不動地坐著效果更好吧。”

“可是…”

“可是什么？”

“那里也有很多樂趣啊！”

“我懂，你在那里收獲過很多快樂是吧！現在的監禁路線都比較溫和了，人道主義精神嘛，不能讓你過得太過悲慘，總會讓你有所希望，有所收獲。但最后都會讓你的希望破滅，讓你的努力全部作廢，讓你的收獲一文不值。每當你覺得生活步入正軌了，就會來一個突然打擊。這樣才會起到效果。哦，對了，我忘了你不記得現實了。其實，現實的世界要比那里好太多了，可能你現在無法理解。”

“怎么？”

“如果你記得現在是什么樣子的，你就會非常慶幸你是活在現在，而不是那時。大部分囚犯醒過來后，都會說再也不想回到那個充滿折磨的世界了。”

“我不明白。”

“慢慢感受吧。反正你已經自由了，活在當下，享受生活吧。”

“所有人的虛擬監禁都是一樣的嗎？”

“不是，你的犯罪情節算輕的，監禁環境很不錯了，懲罰力度也小，主要在于監禁時間足夠。有的重罪犯，要在更惡劣的環境里待幾百年，幾千年，面對更嚴酷的懲罰。他們醒過來之后，完全變了個人，就像掉了魂一樣。”

“所有人醒來之后都會記得現實嗎？”

“嗯，幾乎全部。”

“那我為什么失憶？”

“誰知道呢？我負責的項目，你是第一個出了問題的。”

“我是你負責的？”

“嗯。”

“你不是看護人嗎？”

“就是因為我負責的項目在你身上出了問題，所以我被暫時安排看護你，算是對我的懲罰。大家都搞不懂你出了什么問題，只能由我來背鍋。”

“你負責什么？”

“你在虛擬世界里遇到的一切都是我做出來的，你的出身，經歷，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是我設計好的，之后就是監控程序正常運行，保證你會受到相應的懲罰。”

“這么說，你知道我經歷的一切？”

“大部分重大的事吧，還有很多都是隨機的，畢竟里面的時間要快很多，我不可能把所有細節都設計到位。”

隋猛突然想到前面的夢境中，類似的虛擬世界的情況，也被他遇到過。

“我夢里的虛擬世界的事，也是你設計好的嗎？”

“什么？”對方一臉茫然地問。

“有個夢里的我，駕駛宇宙飛船，創造虛擬世界，想要找出宇宙的真相。”

“啊？我不知道。”

“在上一個夢里，一個機器人的我，讓我選擇一個按鈕按下去。我選了那個按了就會忘掉現實的。然后醒來你們就說我失憶了。”

“這，我不知道。按理說，在你經歷過降級之后回到家，你的刑期就滿了，你就會回來。但從那時開始，你的大腦就從系統中掉線了，我們叫不醒你了。你說的那些我們都沒監測到，可能是你的大腦自動產生的吧。”

“我的刑期是多久？在虛擬監禁里。”

“六十年。”

“可我只有二十幾歲啊。對了，我現在多大？”

“你今年三十歲。你那時二十幾歲是因為那不是你的第一段監禁。”

“什么意思？”

“你的第一段監禁，背景是在十二世紀時，一個充滿戰爭的動亂年代，你活到三十幾歲，自殺了，刑期未滿，所以就有了你的第二段監禁。”

“我怎么不記得了？”

“如果你記得就會和第二段監禁產生沖突，所以不會讓你記得。”

“那段監禁是什么樣子的？”

“沒什么特別之處。哎，你就不好奇真正的你是什么樣子的嗎？你到底失憶了沒有啊？”

“我是什么樣子的？”

“喏!”尚凈敲了幾下窗前的顯示屏，把它推到隋猛面前。隋猛看著那些字數不多的資料，只占據了半個顯示屏。上面寫著他是個孤兒，在孤兒院長大，考進一個他不認識的大學，主修經濟學，畢業后從事證券工作，兩年后辭職，無業。再就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信息。

“你想起來點什么了嗎？”

隋猛盯著屏幕搖了搖頭，問:“只有這些嗎？”

“還有更詳細的。”

尚凈操作了幾下，屏幕中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和不計其數的表格。

隋猛瀏覽著，開始慢慢了解這段被他遺忘的，所謂的現實中的人生。行程記錄中顯示著，他最近幾年一直待在同一座城市，活動地點僅限于一小塊區域，頻繁往來于一個被稱為他的住處的出租屋和一個酒吧之間。社會關系是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家人，或者伴侶。通話記錄全是一些通過號碼一眼就能看出來的騷擾電話，短信里全是欠費賬單。他在網絡社交媒體上發表的動態的截圖，要么是一個人在酒吧喝酒的照片，要么是看上去不知所以的毒雞湯。體檢表和診斷書里，很容易就能看出過度酗酒已經使他疾病纏身。接下來，就是各種消費記錄，基本上都是外賣和煙酒的開銷。后面還有其他的欠費單和催賬單，房屋租賃合同也到期了。最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判決書，明白了他是如何成為犯人的：他把他為數不多的積蓄全部用來投資了，投資失敗，甚至負債累累，導致他在三十歲生日這天酗酒過度，開著租來的車裝進一幢大樓，把自己送進了監獄。

“想起來點什么了嗎？”

隋猛依舊搖著頭，把屏幕推開了，望向車窗外，眼前不斷閃過那些空洞的資料，對這些事的記憶卻絲毫沒有被喚起。他的心情非常低落，原來真正的他也是個人生近乎空白的失敗者，甚至還多了斑斑劣跡。他突然很是懷念他熟悉的那段人生，在那里，他至少還有至親可以依靠，還有對未來的無限遐想。那是一段未完的人生，但現在也畫上了句號。如今他無依無靠，一無所有，年紀更大，身體很差，背著負債，沒有記憶，甚至還有前科。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如何面對他今后的人生。

“你沒事吧？”尚凈看著失落的隋猛問。

“沒事。”

“其實，我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主要是你失憶了，你只記得那段虛擬的人生，所以你現在看事情的角度是二十一世紀的角度。現在的世界完全不一樣，機會很多，社會很包容，你用不著悲觀，不管你的過去怎樣，只要你能改過自新，努力讓生活步入正軌，所有的困難就都會解決的。你的記憶也會找回來的，我會盡量幫你，畢竟你是在我的項目下出了事，我要是不負責，我的良心也過不去。”

“謝謝。”隋猛輕聲回了一句。

“我們到了。”

車停在了一個建筑前，尚凈推著隋猛進入了康復中心，去到前臺，登記完之后，去到一個小房間，里面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

“好啦，以后你就住這里。”

尚凈打開了窗戶，靠在窗邊，看著垂頭喪氣的隋猛，欲言又止，想了半天，終于開口:“其實，失憶也有好的方面，一切重新開始，沒有任何顧慮，迎接嶄新的生活，是吧？”

隋猛沒有回答。

“現在的一切對你來說都是全新的，我了解二十一世紀的世界，跟現在比可差遠了。現在的世界非常精彩，科技高度發達，生活非常便利，成本也很低，娛樂休閑活動豐富，你可以任意去探索，你會收獲到比那些保留記憶的人更多的驚喜。”

隋猛慢慢抬起頭，說:“我不該按那個黑色按鈕。”

“什么？”

“按白的，我就能回到正常生活，不會失憶。我以為他說的現實是那個現實，我不知道這才是現實，那只是個虛擬世界。他怎么不說清楚？”隋猛叫了起來，情緒有些激動。

“別激動，你說的那些，不是導致你失憶的原因，那都是假的。你一定會找回記憶的，相信我，一定會的。”

“怎么找？”

“慢慢找，我們有你的全部資料，我會帶你去你去過的地方，見你認識的人，你肯定會記起來的。”

“找回記憶又能怎樣？我的人生不還是那樣么？”

“那就不找，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擺脫那些煩惱。”

隋猛捂著眼睛，靠在椅背上，不停地嘆著氣，說:“從一開始我就錯了，我直接跳下去，就不會走到現在這步了。或者留在任何一個夢里，或者不按黑色按鈕。我有過那么多機會，可偏偏選了這一個。”

“你到底經歷了什么？”

“不重要了，現在我該怎么辦？”隋猛帶著哭腔說。

尚凈走了過來，站在隋猛背后，雙手撫在他的肩膀上，說:“都會好起來的，先把身體恢復，再做以后的打算。我會讓這里的人好好照顧你，你不知道，在這里，腿部康復是次要的，精神康復才是他們最擅長的，他們很有經驗，會幫你重新找回自我，建立信心。有什么需要就找我，你可以隨時找工作人員打我的電話，我會盡力幫你。我在監獄還有事要處理，我先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隋猛一個，他呆坐著，平復著心情，看著狹小的房間里的一切，陷入到孤獨的沉思中。走廊外竊竊私語，腳步聲慢慢靠近，一個護士走了進來。

“你好!”她看著手里的登記表說:“隋猛是吧，我帶你參加交流會，順便把你介紹給大家認識認識。”她推起了輪椅，說:“我姓王，這片區域由我負責，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你在里面待了三十天，估計半個月就可以完全康復。聽說你失憶了是吧？這種情況可不多見，我只遇到過一次，那個人最后也恢復記憶了。對了，先給你換個輪椅。”

護士給隋猛換了一個有操縱桿的輪椅，讓他嘗試著自己控制行動，他試了幾次就會了。她帶著隋猛去到一個大廳，里面有很多人，大都坐在輪椅上，也有一些腿上裝著電子支架，或站著，或坐在椅子上。大廳前有一個講臺，上面有幾個人在聊天。護士帶隋猛去到了靠前的位置，她走到講臺上，和一個人耳語了幾句。那個人帶上了一個耳麥，站到講臺中間，開始說話。

隋猛環視四周，大家都無精打采的，眼中無神，臉上都充滿了滄桑的意味，沒有一個人像是剛剛獲得自由的樣子。

“下面就讓我們的新朋友上來跟大家認識認識吧!首先是于程凱。”大廳里響起了掌聲，眾人也一起鼓了起來。

隋猛看著四周，并沒有發現任何人在動，一個護士走了過來，對著他附近的一個人說了兩句話，那個人一臉抗拒，護士只好親自把他推上了臺。

“我們的新朋友有些害羞，讓我們用掌聲鼓勵鼓勵他。”講話的人又鼓了幾下掌，看著于程凱說:“好，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劉文，十年前，我因為故意傷害罪，被判處六十天監禁，就相當于一百二十年。受害者是我的一個同事，我那時因為和他競爭一個晉升機會，產生了矛盾。我被他算計了，搞得我丟掉了工作，我懷恨在心，報復了他，導致他差點送命。現在想想，因為一時的沖動，度過了難熬的一百二十年，真是不值得啊！我在里面的故事在座的很多人都聽過好幾遍了，我就不說了。下面就請于程凱來介紹一下他的情況吧。”

他遞給于程凱一個話筒，對方拿著話筒，一臉茫然地看著臺下。

“介紹一下自己吧。”

“呃，我叫，于程凱。”

“你是因為什么入獄的呢？”

“盜竊。”

“跟大家具體說說吧，就像我剛才那樣。”

“呃，我破解了很多人的銀行賬戶，轉走了他們的錢。”

“多少？”

“幾個億。”

“你為什么那么做呢？”

“因為，我想，不勞而獲。”

“現在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錯了，我已經深刻體會過那種感受了。我在里面待了八十年，我的一生都在被掠奪，被欺騙，我辛苦積攢的東西，總是被別人輕易奪取，無論我怎么小心看管，都看不住。最后，我的養老金也沒了，我，真的很絕望。”

“以后有什么打算嗎？”

“呃，不知道。”

“沒關系，時間還長，可以慢慢想。就像我，我剛來到這里也是很迷茫，后來我決定要幫助和我一樣的人，重新找回希望，融入社會，一干就是十年，我幫助了很多人，也終于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他搖了搖頭。

“好，我們請下一位吧。”

又有幾個人被輪流請到臺上講述他們的故事。隋猛并沒有聽進去多少，他一直在想他自己的事。突然，他聽到臺上的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看到王護士正期待地看著他，他知道自己也躲不過去了，他握著操縱桿，把輪椅開到了臺上，接過了話筒。

“介紹一下自己吧。”

“我叫隋猛，我失憶了，我忘記了所有事，只記得虛擬世界的事。”

“啊，我認識一個和你有一樣遭遇的人，他最后慢慢恢復了記憶，現在也過著很好的生活。跟我們分享一下你在里面有什么感悟吧！”

這個問題難住了隋猛，他冥思苦想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看來我們這位新朋友需要一點時間，沒關系，這個話題我們可以以后再談。接下來我們請一位老朋友來聊聊他的故事吧。”

王護士上臺把呆住了的隋猛推回臺下。他仍在思考著那個問題，卻依然一無所獲。

交流會不知何時結束了。四周的人開始退場，隋猛才意識到這點。王護士走了過來，說:“晚飯時間到了，跟他們去餐廳吧。”

人群散去，隋猛跟在最后，去到了餐廳，排在隊尾，領取了他的食物。餐盤里的飯菜隋猛都認識，他把餐盤放在腿上，就近找了個空座，吃了起來。他發覺這些菜的味道非常清淡，讓他想起了之前的夢中，他和那個留守者吃的最后的晚餐，那些菜似乎都要比這些要美味許多，盡管那只是夢中的一餐。

晚飯過后，隋猛又跟著別人去到一個休閑室，有半面墻是一個大屏幕，上面正在播放電影，那似乎是一個喜劇片，里面的人物的妝都畫的非常濃，看起來根本不像是真人，而且他們的演技都很浮夸，很尷尬。隋猛看了半天，沒看明白那些人在干什么，也一點沒笑出來。

“呦！演什么呢？”一個大嗓門叫道，“哦，原來是這個電影啊，這個不好看，別看了，咱們換一個吧，伙計們。”

隋猛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個神采奕奕的中年人正坐在輪椅上，拿著遙控器，切換著頻道。

“我給你們找一個三百年前的電影吧！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哇，還真有，這個我在里面剛看過，《飛越瘋人院》，絕對好看。哎，論電影還得是過去的電影好，現在這些都是什么垃圾玩意兒。”

隋猛突然大喜，這也是他最喜愛的電影。他清楚的記得，在他處于一段壓抑的低谷期時，這部電影給了他樂觀的精神和反抗的勇氣，幫助他挺了過去，也塑造了他的部分性格。他靜坐著，看完了這部他看過很多遍的電影。

電影結束了，觀眾已經所剩無幾，隋猛回頭，發現播放這部電影的那個人還在那里坐著，他馬上對他產生了興趣，轉著操縱桿去到他旁邊。

那個人看到隋猛正看著他，問:“誒？你不是那個失憶了的人嗎？叫什么…”

“隋猛。”

“哦，對!我叫連峰，你好。”

“你好，我也很喜歡這部電影。”

“呦，知音啊！”他笑著說。

“你怎么看起來容光煥發的樣子？和別人都不一樣。”

“哎，習慣了嘛。”

“習慣了？”

“嗯，這是我第四次來這里了，早就習慣了。”

“你是個慣犯？”

“那叫累犯。但是嘛，我是故意的。”

“為什么？”

“我只是單純的不喜歡這個時代，喜歡以前的時代，所以我總是想要回那里去。”

“你四次總共判了多少年啊？”

“按那里的時間算，一共，300年了。”

“天啊！值得嗎？”

“太值得了。不過，我以后不會再去了，我已經在那里待夠了。”

“只是因為喜歡就搭上300年？”

“還有個原因吧，沒錢。”

“你偷錢了？”

“沒有，我是搶劫。”

“那不是一個性質嗎？”

“我搶劫是為了進去，不是為了錢財。”

“那你說沒錢!”

“你失憶了，不知道。其實那套系統民間也有，那是專門供富人體驗生活用的，在里面，你可以做各種美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但是太貴了啊，按秒收費，我這種人怎么可能享受的起？所以廉價的方式，就是進監獄。”

“那一樣嗎？監獄里的系統不是為了折磨你的嗎？”

“我在里面認識人，提前打好招呼，給點錢。再說我每次搶劫都是無械，結果都是未遂，涉案金額加起來還是零。所以對我來說那根本就算不上是折磨。”

“但300年也太漫長了。”

“漫長？我的生命也得到了延伸。我只用了150天的時間，就換回300年額外的生命，在喜歡的地方，嶄新的世界，體驗不同的人生。越漫長越好啊。”

隋猛仔細一想，覺得對方說的竟然很有道理。

“對了，你為什么失憶了？”對方問。

“我也不知道，他們說是系統出了問題。”

“唉，失憶可就麻煩了，記憶塑造了一個人，沒了記憶，就沒了存在的意義。那你現在只記得在里面發生的事？”

“嗯。那是我全部的記憶了。”

“唉，真慘，你想喝一杯嗎？”

“喝酒？”

“小點兒聲，這里禁酒，來不來？”

“好啊。”

連峰看了看四周，炫酷地讓輪椅原地轉了半圈，揮起手說:“跟我來!”

他的輪椅快速地開走了，靈巧地繞開了路上的其他人。隋猛跟在后面，想盡量開快，可他遇到障礙物就得停下來調整方向，跟他相比，對方簡直是在飆車。

連峰在門口停了下來，回頭看到隋猛還沒有走多遠，又調轉方向開了回來，倒著在隋猛旁邊來來回回。

“哥們，你行不行啊！”

“別催，我是第一次開這個。”

磨蹭了一會兒，隋猛終于開了出去。

連峰在走廊上疾馳，隋猛在后面苦苦追趕。

連峰遇到一個護士，開了過去，瞬間剎住，又倒了回來，眉飛色舞地說:“李護士，忙呢啊？”

“干嘛呢？還不回去睡覺？”對方沒好氣地說。

“正要去呢!好久不見，問候一下你嘛!”

“切，快回去。”

“YES SIR!”他裝模作樣地敬了個禮，隋猛終于趕了上來。

又開了一會兒，終于來到了連峰的房間。打開燈，關上門，連峰笑容滿面，從床底摸出一個塑料瓶子，里面的酒只裝了一半。他打開蓋子，興奮地聞了聞，遞到隋猛跟前，說:“嘗嘗吧。”

隋猛先聞了聞，覺得味道很沖，他猛地喝了一口，咽下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噴了出來。

“哎我說，別急啊！浪費。”

連峰拿過瓶子，小口溜了些下去，喝完還滋吧著嘴，一臉享受地感慨道:“真好！”

兩個人又輪流喝了幾小口。

“我聽說，今天劉文說的那個失憶的人，就是喝酒才突然想起現在的事，可能你喝完睡一覺也會找回記憶。”連峰說。

“我不想找回記憶了。”

“啊？為什么？”

“我今天看過我的資料了，盡是些讓人痛苦的事，還不如虛擬世界中的我過得好呢。這些破記憶，找還不如不找呢。”

“呃，我剛才只是說說，傳言。”

“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是什么讓你覺得這個世界比不上虛擬的世界？”

“嗯…我覺得，現在的人跟過去的人比，更虛偽，更浮夸。過去的世界更純粹，人更單純。雖然科技不像現在這樣發達，但那種自然，野性，很寶貴，所有東西都更有人性。現在就好像大家的偽裝越來越高級了，到處都是機器，生活節奏太快了，沒有人味兒，我喜歡不起來。”

隋猛點了點頭。

“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想回到虛擬世界的生活。”

“你都失憶了，不想探索這個世界的美妙之處嗎？”

“你不是說這個世界不好嗎？”

“那只是我的個人看法，不是絕對的。”

“我相信你，你在以前的世界度過了三百年，還能得出這些結論，你一定是對的。”

“那你至少也要等到看完這個世界的面貌以后，再判斷我說的對不對啊！”

“不想看了，何必在這段不堪的人生上浪費功夫呢？我要回去。”

“就算你回去了，你也不會回到之前的生活，他們會給你換一段人生，讓你重頭再來。”

“不能嗎？”

“肯定不能。”

“我的看護人，他說他會幫我，我的虛擬監禁就是他負責的。”

“這他可幫不了你吧，這違反原則了。”

“我要試一試。”

對方搖了搖頭。

隋猛捏著塑料瓶說:“我的記憶從哪里中斷了，就得在哪里續上。”他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

“現在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隋猛擦了擦嘴，說:“問。”

“是什么讓你想要回到之前的生活？”

“是逃避。我生性就是個逃跑者，我在虛擬世界時，想要逃到夢中。我在夢中時，又想逃回虛擬世界。我逃著逃著，逃到了這里，現實。我不能停，那不是我的本性，我一定要逃回去。我懂了，生命不息，逃跑不止。就得在不同的世界中逃來逃去，就得折騰。這就是我的宿命。”

“你喝多了吧。”

“哈哈，我在用酒來逃避我想面對的事。”隋猛又舉起瓶子準備暢飲。

“行了，別喝了。”連峰一把搶過瓶子，“給我留點。”他笑著，把所剩不多的酒一飲而盡。

“啊，爽快!你是個瘋子，我喜歡。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吧，馬上要熄燈了，趕快回去睡覺吧，祝你心想事成！”

隋猛笑著，學著連峰之前對女護士做的動作敬了個禮，說道:“再見！”

隋猛用力晃動著操縱桿，一路上撞了好幾次墻，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輪椅開到床邊，他雙手扶著床，用力把他的身體拋了上去，那一瞬間，他感覺整個身體輕飄飄的，像飛起來了一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他不禁想起一只黑色的飛鳥，那只讓他向更深的夢中前進的飛鳥，他此刻正飛翔在何處呢？

第二天一早，前臺的護士剛到，就看到隋猛正在這里等候。

“這么早!有什么事嗎？”護士問。

“我想給我的看護人打個電話。”

“哦，你等一下，我找找。”

護士找到了尚凈的電話，撥了過去，把電話給了隋猛。電話接通了。

“喂？誰啊？”

“隋猛。”

“哦，有什么事嗎？”

“我想見你。”

“什么事啊？”

“很重要，得當面跟你說。”說完，隋猛就掛斷了電話，開著輪椅飛快地離去了。

不久之后，尚凈就趕了過來，他推開門，看到隋猛正面朝著窗戶坐著。

“我來了，什么事？”

隋猛沒有轉過來，他說:“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

“幫我回到那個虛擬世界中去，繼續我的那段人生。”

“啊？為什么？”

“因為我只有在那里的記憶，我就該活在那里。因為我不記得這個世界的身份，那不是我。因為你的系統導致了我失憶，你該對我負責。”

“呃，可是，法律不允許這樣做。”

“沒關系，如果你不幫我回去，等我康復了，我就會再去犯罪，去到一個新的世界，忘掉這一切，重新開始。”

“別!不用這樣。”

“你怎么說？”

尚凈糾結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家里有一套系統，我可以帶你回去。可是，那都是假的啊。你想過完那段人生，只需要二三十天，之后你就會醒來，一切還是一樣沒變。”

“沒關系，那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我們什么時候走？”

“現在就可以，走吧。”

離開康復中心，上了車，飛到一幢摩天大樓樓頂，下了車，坐電梯進入建筑，到了尚凈家，一個面積不大，雜亂不堪的地方。臥室很小，里面有一張小床，床邊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臺電腦，旁邊堆滿了各種電線。

“你在家里也工作？”隋猛問。

“實話告訴你吧，這套系統，這些設備都是我從監獄淘汰的設備中順出來的。”

“做什么用？”

“我自己用。我每天無聊的時候，也會去虛擬世界中體驗一會兒不一樣的人生，你要不要試試別的人生？”

“不用了，我只想回到我的人生中去。”

“好吧，你去床上躺著吧。接下來的二三十天，你都會在那里度過，我只能睡客廳了。”

隋猛把輪椅開了過去，自己爬上了床。

“有個問題，你想要帶著現實的這部分記憶去，還是不帶著？”

隋猛忽然感覺到這個問題似曾相識。

“有什么區別嗎？”

“所有的犯人都必須要丟掉對現實的記憶去，這樣他們才會以為那邊的世界是現實。對于普通人來說，可以帶著現實的記憶去，也有人為了加深體驗的真實感，選擇不帶。”

“會對我的那些夢有影響嗎？”

“呃，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慢慢想吧，我先調試機器。”

雖然在對方口中，這個選擇看似并不重要。但畢竟有前車之鑒，他在之前的選擇中犯了錯，這次他決定要慎重考慮。他清楚的記得上一次，他選擇忘掉現實，得到的卻是他并不想要的結果。這次，他決定要換一個選項。

“我決定了，要帶著這部分記憶去。”

“行，把頭套戴上。”

隋猛接過一個連滿電線的頭套，戴了上去。

“好了，就差最后一步了。”尚凈從桌子下拎出一個小箱子，打開來，里面有幾個小瓶子和一只注射槍。他把一個小瓶子放進注射槍，看著隋猛，問:“最后一個問題，你醒來后準備做什么？”

“你是指一會兒醒來？”

“不，在這里醒來。”

“我不知道，到時候再想吧。”

“那一會兒醒來呢？”

“可能，我會好好過那段生活吧。”

尚凈點了點頭，問:“準備好開始了嗎？”

“嗯。”隋猛閉上了眼睛答應道。

緊接著，他聽到一聲清脆的聲音，他的胳膊微微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