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歲末,小木的媽媽都會帶著小木去附近山上的廟里燒香,掛一個許愿牌祈禱一家人平平安安,身體健康。有時候也給小木求一個福袋帶在身上說是能消災避難保平安。
有一年,小木背著媽媽偷偷掛了一個許愿牌,求了一個福袋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胡云憙。
“云憙哥,這個福袋帶在身上能消災避禍保平安。”
她記得當她低著頭磕磕巴巴對他說出了那句媽媽對她說的話時,胡云憙只是盯著手里的福袋一聲不吭,最后她只能紅著臉跑開了。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胡云憙在她家門口叫住她拿著福袋問她要是向它許愿它也會聽嗎。小木愣愣的站在原地,胡云憙等的不耐煩抬腳要走的時候,小木一下拽住他的衣角說她可以帶他去廟里求一個許愿牌,或許天上的神仙會幫他實現愿望。
那是小木第一次逃課。
她帶著胡云憙去了媽媽每年都帶她去的那個廟里求了一個許愿牌交給他。
胡云憙把它掛在山頂上偏僻角落里一塊凸出的巖石外面。小木看著胡云憙一面一手扒著石頭一面把身體一點一點探出去的時候暗暗下定了一個決心。
第二天,小木第二次逃課了。
她又去了那個廟里,沿著石子路爬到山頂,走進那個偏僻的角落,找到那塊巖石,像胡云憙一樣一手扒住石頭邊緣一邊把身子向外面探出去,中間兩次腳下一滑她都聽見碎石子沿著石壁紛紛落下去的聲音,最終她還是摘下了那塊許愿牌。
幾個星期后的一個周末,她和怸怸在小吃店遇見他和胡云懷,他竟然親口承認他有女朋友,那天晚上她整夜翻來覆去沒有睡覺。
周一怸怸拉她到胡云憙學校門口去堵他所謂的女朋友,結果一無所獲,回到家她竟有一絲竊喜。
周二胡怸怸說她證實了他確實有個女朋友,他在手機里給那個人特別的備注了一個奇怪的名字NO.He。她無法相信他就這樣有了一個女朋友。難道真的存在這樣一個人,她能讓胡云憙給她在手機里特別備注,她能讓他去做那么幼稚的事,寫下那么奇怪的許愿牌,NO.He又什么意思呢,她姓何嗎,她是誰呢?小木好像證明了胡云憙有個特別的人,卻不肯相信,想找到哪怕一個小小的漏洞,能讓她發現原來這一切是個誤會,但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那個漏洞在哪里。
周三她和怸怸去看他們百日誓師大會。看見他站在主席臺上宣誓時那堅定的眼神,聽見他低沉渾厚的聲音,她心里想他怎么可能會有一個女朋友呢。胡云懷從舞臺上踩空掉下去的瞬間她看見他臉色蒼白,看見他徑直從舞臺上飛奔過來跳了下去,她嚇得驚聲尖叫起來。那一刻,她確定他不會有一個女朋友,至少不會有一個女朋友在現場,因為任何一個女朋友不可能在他從那么高的主席臺上跳下去時毫無反應,尤其是看了怸怸那種失魂的反應后。小木在心中一遍一遍確認,不可能,不可能,如果他在她們周圍沒有一個女朋友,那他就不可能有一個女朋友。
周四她到醫院去看他,他并沒有什么事,只是手上有些擦傷。胡云懷跌下去的時候身體失去平衡導致左腿骨折,已經打上了石膏。她看見他臉色有些憔悴,但精神還不錯。
之后三個月時不時能看見他騎著一輛黑色的單車載著胡云懷,無論到哪他們都形影不離,有時說說笑笑,她從沒看見他那樣開心自在過。她甚至羨慕起云懷哥來了,如果她能坐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上她該有多幸福呢。
高考前一天爸爸回來和媽媽在一邊竊竊私語,他們背著她說了什么關于他的事,因為她隱隱約約聽見胡叔叔的名字。
高考那天,她們學校因為被征用為考場全體學生放假兩天。她又到那個廟里許愿希望他考個好成績。
高考一結束,胡家就舉行了葬禮。她才知道原來爸媽背著她說的是胡叔叔的死訊。大人們怕影響他們哥倆高考瞞住了所有人,推說胡叔叔在外省考察的項目出了點問題一時沒法趕回來。葬禮那天,她看見他抱著胡叔叔的遺像走在前面,臉腫了起來眼睛也通紅,平時昂著的頭也垂下來。
晚上她和爸媽去他家,屋子里有很多人,爸媽陪著胡阿姨到人們都離開。怸怸抱著她一直哭,眼睛就像關不上的水龍頭,后來終于哭累了睡著了。
她從怸怸房間出來,看到他臥室門半掩著。她慢慢走過去也想和他說些什么安慰的話。她站在門前手舉在半空中正猶豫要不要敲門,這時候有人從后面拍了她的肩膀,驚慌中舉著的手下意識向門推了出去。
她回過頭就看見胡媽驚恐的臉,胡媽手里的玻璃杯啪的掉大理石地面上發出的清脆的響聲,有什么溫熱的東西濺到小木的腳上。她順著胡媽見鬼一樣的眼神轉身看見半跪在地上的他那同樣驚恐的臉和手足無措的眼神。云懷哥伸著那條受傷的腿靠著書柜坐在地下,好像剛從睡夢中驚醒抬起掛著淚痕的臉迷茫的看著同樣迷茫的她。
她感覺胡媽沉重的身體向她倒下來,她看見掙扎著起身的云懷哥身后一動不動的他。
葬禮兩天后的晚上胡阿姨滿臉憔悴的來到她家,爸媽把她趕回房間。她趴在門上聽的斷斷續續,只聽到美國,留學,公司什么的。等胡阿姨一走,她就沖出來問媽媽她們說了什么。媽媽告訴她胡阿姨有個朋友在美國,她想把胡云憙和胡云懷送出國留學,把公司轉讓給你爸爸。還沒等媽媽說完她就失聲的問:“留學?為什么呀?”媽媽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怔怔的看著她,她心虛起來慌慌張張的跑回屋里去了。
隔了幾天她站在爸爸的書房里堅決的說她也要去美國留學。最后用四天的絕食達成了目的。
整個暑假爸爸和胡阿姨通過胡阿姨那個從未露面的朋友為他們找好了學校,辦好了簽證。
小木臨走前一天又到那個廟里去了,她還了一個愿,又許下一個愿。
出國那天她穿了自己最漂亮的一件衣服。
值機時,云懷哥的簽證出了問題,不能和她們一起走,胡阿姨說等一改好簽證云懷哥就去找她們。
出關的時候爸爸,媽媽,胡阿姨,云懷哥,怸怸站在外面,爸爸給了她一部漂亮的新型手機,媽媽牽著她的手一邊哭一邊說一到那邊就要聯系她,說到那邊有胡阿姨的朋友會照顧她們,囑咐她一定要聽阿姨的話聽云憙哥的話,有事就給她打電話等等。
胡阿姨也牽著胡云憙的手強忍著眼淚一直在說些什么。云懷哥只是在一旁靜靜的站著,怸怸把頭埋在云懷哥胸前一直抽抽搭搭的哭。胡云憙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臉上有些不安還摻雜著一些說不上來的神情,小木想也許他一時也不能接受離開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吧。
一下飛機她看著陌生的環境莫名有點慌張,但是她發現他更慌張,仿佛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不安情緒越來越強烈。在填完一堆亂七八糟的表格后,她們算是順利的過了海關,她的心臟砰砰砰的跳,心中想的都是她幸福的未來的每一天。
胡阿姨的朋友早早的就來接她們。她讓她們叫她娜娜阿姨或者娜娜,她說她更傾向于后者這讓她顯得年輕一些。娜娜阿姨和胡阿姨年紀相當,有一頭黃色的過于蓬松的細小卷發,身材很勻稱,臉小小的,說起話來很溫柔。云憙哥看見她的一瞬間臉上劃過一絲疑惑,幾秒后這種疑惑轉變成一種憤怒,他甚至連一聲招呼都沒有打。
娜娜阿姨讓她們先住到她家里。她給她們準備了單獨的房間,小木的房間在二樓,房間里有一扇米白色窗欞的小窗朝向大門,胡云憙的房間在她正下面。娜娜家里也有一臺白色的鋼琴。
第一天她們去買了一些生活用品。第二天她們在社區周圍轉了轉娜娜告訴她們哪個快餐店好吃又便宜。第三天她們去了時代廣場、華爾街,傍晚當她坐在觀光游船看著自由女神像的時候,她心頭第一次涌上身處異國他鄉的孤獨感。就在第四天她們知道了云懷哥在她們上飛機后在機場失蹤了。胡阿姨已經報了案,但警察更傾向于胡云懷是一般的離家出走。胡阿姨聯系了所有認識的人也沒能找到胡云懷行蹤的一點痕跡。
胡云憙在聽到這個消息以后立刻走回臥室關上房門,但是小木還是能聽見他在不停的打電話,打了整整一晚。第二天娜娜進他房間打掃的時候收出了一堆摔的零零碎碎的手機碎片。胡云憙上完課回來的時候娜娜遞給了他一部新手機,胡云憙一把推開了娜娜的手,怒氣沖沖的瞪著娜娜警告她不準再進他的房間。
讓小木奇怪的是胡云憙極其不喜歡娜娜,甚至到了厭惡的地步。他對娜娜所有的安排都無聲的抗拒。甚至拒絕坐娜娜的車去學校,好幾次她在車上看到他背著一個斜挎包一個人沿著馬路低著頭默默的朝學校走。
小木不懂胡云憙對娜娜的敵意,也不懂娜娜對于這一切無禮的行為都不置一詞放任態度。
那段時間胡阿姨總是打電話到家里來,胡云憙從來不聽。一開始的一個月他總是一個人呆在他的屋里,后來漸漸的總不見人影,小木每天在語言學院都看見他比前一天更憔悴消瘦的臉。
三個月后的一個周末下午娜娜和她去唐人街附近為即將到來的圣誕節購置食材,當她們走過一家中餐館的時候看到胡云憙站在那里,他身上系著和他極不協調的圍裙手里端著一盤烤鴨。娜娜臉色大變拉著她慌張跑向停車場開車狂奔回家,沒幾天家里就收到了她闖紅燈的罰單。娜娜一到家就拿著手機沖上二樓臥室,小木聽到她歇斯底里的和什么人爭吵著。
小木把書桌搬到正對著大門的那扇窗前,每天晚上她都坐在那里,時不時抬頭看看,有時候能看見胡云憙正快步穿過街區向家里走來;有時候看見他站在門前的郵箱邊抽出娜娜還沒取過的信件一封一封仔細辨認然后又把它們全部重新放回去;有時候看見他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兩腿伸直,雙手放在身后支撐著后仰的身子,一動不動的看著夜空,甚至在沒有星星的晚上。
圣誕節前夕怸怸打電話來說胡阿姨已經病了很久了也不肯去醫院,胡云憙終于和胡阿姨通話了,他們說了很久。第二天胡云憙沒有出門,甚至下樓和她們待在一起。她送了他一條自己織的純白色圍巾作圣誕禮物,娜娜連聲說好看極了。她們還一起吃了火雞和碎肉餅。晚上,娜娜調暗了客廳的照明燈,她們三個人坐在厚厚地毯上披著印第安毛毯一邊吃小蛋糕一邊看《BJ單身日記》。小木看著胡云憙兩只手臂抱著抵在胸前的腿,身體蜷縮成一團,呆呆的看著電視屏幕,圣誕樹上閃爍的彩色燈光打在他身上,形成一個個形狀不規則的光斑。她覺得他是一座孤獨的島嶼,帶著使命般的等待,靜靜的漂浮在大海上。
總之胡云憙的突然轉變讓娜娜欣喜若狂,也讓她歡欣鼓舞。
寒假一結束娜娜給胡云憙找了一個鋼琴老師。胡云憙的生活又變得繁忙而有規律。娜娜一頭扎進各種音樂學院的招生簡章,出入各種留學中介辦公室,忙得像一個專業經理人。
小木日復一日的和胡云憙在語言學院上課,她覺得這種生活平淡又美好,溫馨又甜蜜。
一天晚上,小木坐在窗前背書,不時抬頭看看窗外,不時看看電子鐘,十分鐘以后小木索性放下課本,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個正方形的盒子,她小心翼翼打開包裝,里面是一個雪球音樂盒,輕輕地晃動一下,圓圓的玻璃球里立刻雪花紛飛,在這潔白世界里有一個王子坐在一架白色的鋼琴前。這是她準備三天后送給胡云憙的生日禮物。她在玻璃球上哈了一口氣,又用毛衣的袖子輕輕地擦了擦,心里想著他一定會喜歡的。
小木看向窗外,終于看到了胡云憙的身影,他帶著一頂絨線帽,一只手揣在大衣兜里,另一只手垂著,夜里的氣溫有點低,能看見他嘴里呼出白色的水汽緩緩升上天空。
小木把房間里的燈悄悄關上又走回來站在窗前。
她看見他比往常走的慢得多。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了,這時候小木看見他垂著的手里提著一個小袋子,他輕輕把那個袋子放在地下,打開了郵箱看了一眼。郵箱里應該是空的,因為過了一會他又輕輕關上,提起地下的袋子打開門走進了院子。小木聽見房門啪嗒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她把音樂盒放回包裝盒又收進抽屜。
這時候樓下廚房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抬頭看了一下電子表屏幕上顯示著23:56。
小木悄悄打開門小心翼翼走下樓梯,廚房里透出昏暗的光。
小木從墻角探出頭。
胡云憙正坐在餐桌前面打開一個小紙盒,那是一個小小的白色的蛋糕,上面鋪滿了一層草莓。他又從袋子里拿出一個長條盒子從里面抽出一只蠟燭小心的插在蛋糕上,從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機啪啪的打了兩下,那火機立刻冒出了一顆小小的紅紅火焰。然后他站起身關上了廚房的燈,坐回餐桌前按亮手機,一動不動的看著,手機屏幕的光暗下去他就再按亮。忽然他像接到了命令啪的一聲打著了打火機,另一只手籠在火焰上靠近蠟燭的芯線。蠟燭一點燃,他就把火機收起來。雙手十指交叉緊握在一起抵在微微垂下額頭上,然后閉上了眼睛。燭光映照在他的臉頰上使他的輪廓變得柔和,小木看見他長長的睫毛微微的顫動著。過了一會他放下手臂睜開眼睛緩緩呼了一口氣吹滅了蠟燭,周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一年后,胡云憙考上了費城的一所音樂學院,離開了娜娜家。她和娜娜偶爾會去看他。
后來胡云憙簽了經紀公司,開始各地巡演,時常一年也見不到面。
她高中畢業以后她爸媽決定整理掉國內的生意定居美國,她也離開了娜娜家。
去年她大學畢業,在胡云憙的介紹下到他的經紀公司工作,主要負責協助他的經紀人David開展他的演出工作。
前天中午她們正在討論接下來音樂會的選曲時,胡云憙接到了一通電話,沒說兩句他就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出會議室。等他一回來竟然對她們說他要回國幾天。
會議草草的結束,胡云憙和David說幫他準備一些回來要用的簽證材料他下午來拿就離開了。她立刻追出去問他怎么了,他說他要回家一趟,她又問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他沒有說話。她說她和他一起回去,或許有什么事她可以幫上忙。胡云憙遲疑了一會點了點頭。她下午東奔西跑總算把材料弄得差不多,上網申請了加急簽證。訂了兩張第二天凌晨的航班機票慌慌忙忙收拾了兩件衣服就直奔機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