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山石二十六歲。

自打鎮中畢業，山石便很少回去，在外頭，像山石這樣的青年一抓一大把，山石算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

山石收到周述的信時，還在幽暗的地下室里啃著饅頭，沒有咸菜。

一封信，山石憋了好久的淚終于溢出眼眶，他最窮困潦倒的時候不曾落淚，今日，因為一封信，這個胡子拉碴的年輕人哭的像個半大的孩子。

信里，山石終于明白父親的苦心。

還記得小時候背著書包趕牛的那些日子里，他曾指著語文書中的口語交際問爸爸：“爸爸爸爸，我的名字是啥意思捏？”

還記得爸爸慈愛的手負在腦袋上的溫度：“有句話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山石山石，可攻玉。”

那時不明白父親眼神里的閃躲，不明白父親眼中的向往，如今，在這封信里，一切都有了答案。

一陣痛哭流涕后，山石收拾起了行囊，回了北村。

山石回去得很匆忙，卻仍舊錯失了見父親最后一眼的機會。

在村口，山石遇見了劉玉，他們談天說地，談到過去，山石不由得問：“王老師如今？”

劉玉嘆了口氣：“他啊，發達了，進了教育部，早些年就走了。”

“您嘆什么氣啊？”不自覺地，山石用了敬稱。

“好景不長，他因為貪污受賄，進了里頭。”

貪污受賄？呵，他這官，還指不定怎么來的呢。

王勁啊王勁，終于還是枉進了人世走一遭。

“那您呢？”山石一時也有些傷感，不為人，只為那段年少。

劉玉含在嘴角的煙逐漸燃燒殆盡，他嘆了口氣，滅了煙卷：“就這樣唄。”

“您沒想過出去看看？”

“山石，我是出去過又回來的人，外頭有什么好的啊，我見過的，與村里人有什么不同呢，說句不好聽的，罵人照舊用傻叉，打架依舊用拳頭。”

山石有些失神，他看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像是闊別多年的老友，談天說地，無所顧忌。

“一輩子，生在這，死在這，挺好。山石，我啊，大抵就這樣了，講真的，沒什么不好。”

山石何嘗不知，劉玉劉玉，也許從他出生那一日便注定要留下來護育一方桃李。

山石沒說話，劉玉拍了拍他的肩：“你會明白的。”便背著手走了。窩凼山溝里，小學的鈴聲還在……

山石坐在曹山上，看著眼前北村的土地，看著山下那炊煙裊裊，又看了看曹山的石頭，那是，真正的山石。

山石之名，取自母親。沒有什么遠大的抱負，更談何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若想，一石一瓦，皆可為棟梁，但周母未曾這樣想過，周母眼里的山石，只是小山村里再普通不過的石頭，愿他內心堅毅，愿他生活安樂，或者直接說，愿他平凡簡單，平安喜樂。

好。

媽媽……

爸爸……

還有，妹妹……

回來了，便不走了，我的家人都在這，這兒才是我的家……

——

“山石，山石……”冬日的陽光暖和，照的人想睡覺，小院里的躺椅上，山石睡得很香。

他緩緩睜開眼睛：“嗯？”

“你的學生，看你來了。”說話人是山石的妻。

“嗯？”山石半夢半醒，有些迷糊，半晌才反應過來：“啊？啊，是了，說了今天來的。瞧我，糊涂了。”

山石從躺椅上爬起來，頭發已經花白，腰半彎著，如今的他，不是小時候同三水奔走在田間地頭的他，也不是時常去別村看守平的他了，如今的他，老了，果真是老了。

他蹣跚著走向外頭，看著那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還是那些人涌上來，一口一個老師地叫著，這是一群年輕而富有張力的生命，和一具風燭殘年，行將就木的身體。

前院里，夫人在忙活，山石與他們寒暄了一陣，精神多少跟不上，便讓他們自個兒聊會，躲到院子里繼續曬太陽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山石聽到有人在喊他，他想看看，卻睜不開眼，他做了個夢，夢里，還是那年的北村，妹妹，和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