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著的人,大多都是練家子,當然知道管一柴出這一招的用意,也知道只要這仁義劍客伸手去接這一掌,那么這一戰分判勝負的時候便到了。四下眾豪的數百只眼睛,不禁都一齊望到那仁義劍客云中程的一雙手掌上。
多臂神劍右手捋著長須,左手托著右肘。這闖蕩江湖已有數十年的武林健者,此刻雖像是仍然忍得住心中激動,其實他腰腿卻都已滿聚真力,只要云中程一個落敗,他便立刻飛身援救。
無翅神鷹管一柴這一雙手掌剛剛吐出,哪知云中程哼一聲,腳下連踩七星步,身形滴溜溜一轉,竟轉到管一柴身后去了。
這無翅神鷹掌上的真力,卻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聽“呼”的一聲,院中光影分花,墻上的火把上,竟被他這遠隔著三四丈的掌風,擊得火焰一暗,險些熄滅。
這光影微暗,群豪緊扣著的心弦松了口氣,但見無翅神鷹管一柴一掌擊空后,身形絕不停頓,在這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一剎那,他腳下竟還能硬生生一轉,甩腕擰腰,天王卸甲,在間不容發之下,逼開了仁義劍客由身后擊來的一招。
壽翁云謙的右手順著長須一滑,落到腰間的絲帶上,心中雖也松了口氣,卻又不禁暗暗心悸。這江南黑米幫的瓢把子,在武功上的造詣,確乎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無怪在這并不太長的一段日子里,聲譽能霍然而起,享有大名。
自己的愛子云中程,武功雖已盡得自己的真傳,雖以劍客而名,掌上功夫,也絕不弱,但此刻用來對付這無翅神鷹管一柴,無論身法上、功力上,都未能勝著人家半籌。
多臂神劍云謙昔年闖蕩江湖時,和人家過招動手,不知已有多少了,此刻對眼下的情勢,哪有看不出來的道理。他心里不禁懊喪,自己好好一個壽宴,竟生生被這管一柴擾亂了。
院中又復肅然,每一雙眼睛,俱眨也不眨地隨著這無翅神鷹管一柴和仁義劍客云中程的身形打轉。
有的武功較差、眼神較弱的,根本就看不清楚這兩人的招式來路,但卻越發屏著聲息,對這兩人的武功,在暗中贊美著。
有的能看得清他們的招式的,更是不肯放棄觀摩這種高手較技的機會,更有心智較高的,甚至還從其中偷學到一招半招。
眾豪凝目之中,哪知在那大廳門口,卻突然傳來一聲冷笑。
這冷笑的聲音,極為高亮刺耳,接著一個清朗的聲音,緩緩說道:“這種打法,又有什么意思?區區在下真難為你們這一身武功是從哪里學來的,明明兩人的身法都是空門百露,卻沒有一個人能看得出來。”
這話聲一出,群豪不禁都相顧失色,一齊轉頭望去。只見大廳門口的石階上,負手佇立著一個神情倨傲的黃衫少年。
這少年長身玉立,站在那里比身側的人都高著半個頭,蜂腰窄背,眉梢眼角,傲氣凌人,嘴角仍然掛著一絲冷笑。
這語驚眾豪的,竟是一個在武林中籍籍無名的陌生少年。
眾豪的數百道眼光,都像利刃似的瞪到他的臉上,但是這神情倨傲的少年,卻仍然若無其事,嘴角的冷笑痕跡,又復顯露了出來。
他的話聲字字清朗,正在動著手的無翅神鷹管一柴和仁義劍客云中程,雖然心無別騖,卻也一字不漏地聽到了。
以這兩人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不管這話是誰說的,都是件不能忍受的事。這兩人撤回招式,身形后縱,竟一齊住下了手。
滿院中的豪士,此刻沒有一人不是愕然失色的,有的心中猜測這黃衫少年的來路,有的卻在心中暗罵,以為說出這話的人,一定是個瘋子。就憑管一柴、云中程的武功,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說出這種話來?這少年不是瘋子是什么?
無翅神鷹管一柴和仁義劍客云中程此刻的臉色,自然更是難看,四道目光,自然充滿著森冷之意瞪著他。
只有壽翁云謙心中卻是另一種想法。這少年縱然非病即狂,但他這幾句狂語,卻使得自己的心事放下一半。
因為他此刻看出,自己的愛子身手之間,已不如先前的矯健,只要一個失手,許多年掙扎得來的聲名,豈非要毀之一旦。
在這一剎那間,院中竟然又復肅然,須知這黃衫少年說的話,的確太過驚人,群豪相顧失色之下,竟都愣住了。
管一柴、云中程兩人心中卻是大怒,但以他們之身份,自也不會破口謾罵。
肅然之中,但見這黃衫少年一揮衣袖,緩步走下階來。
無翅神鷹管一柴突然嘿嘿冷笑一聲,沉聲說道:“方才的高論,想必就是這位朋友說出來的了。我管一柴確實欽佩得很。我管一柴技藝不精,自知武功太差,今日能遇見朋友,實是高興極了,還望朋友不吝賜教,將在下招式的空門一一賜告在下,讓在下也好學學高招。”
那黃衫少年朗聲大笑了起來,連連道:“好,好,閣下的確虛心得很。不過你那趟掌法,雖然看似花妙,卻實在空門太多,叫我一時之間,又怎能說得完呢?”
他轉頭又向云中程笑道:“你的掌法,和他的也是半斤八兩,要不好好去練練,只怕將來遇著高手,連人家的三招都擋不了,那豈非難看?”
這黃衫少年竟老氣橫秋地說出這種話來,管一柴、云中程俱都面目變色,雙眉倒立。
云中程劍眉豎處,冷笑一聲,方待說話,哪知卻聽他父親突然干咳一聲,像是阻止自己,便又將口中的話忍下去了。
但是這江南黑米幫的魁首,驕橫跋扈,卻萬萬忍不下這口氣。
他冷笑一聲,叱道:“好,聽朋友說的話,想必朋友也算是高人了,那么就請朋友給天下武林英雄看看,我管一柴的武功如何不濟事,連人家三招都擋不過。”
他把手一翻,將右手的袖子又挽了挽,這無翅神鷹顯然已動了真怒,立刻就要出手了。
圍觀著的群豪,雖然都對這黃衫少年的說話不滿,但此刻卻又不禁在暗暗為他擔心。這無翅神鷹一出手,只怕這少年便得喪命,因為此刻這管神鷹的出手,是絕不會留情的了。
但是這黃衫少年,卻又自朗聲大笑了起來,一面朗聲說道:“區區在下雖算不得高人,但若要對付閣下這種身手,只怕有個三五招也足以夠了。閣下若不相信,不妨試試看。只是以區區之意,閣下最好還是算了吧!當著這么多人面前現眼,卻又是何苦呢?”
說罷,又自揚聲大笑了起來。
這些群豪雖然驚詫,但有些經驗老到的老江湖,像橫江金索楚占龍、靈狐智書、多臂神劍云謙等人,卻都已看出這黃衫少年雖然狂驕無比,但他既敢如此,就絕非沒有來歷的。
是以云謙方才暗暗阻止住自己的愛子的盛怒,反正他知道管一柴是絕不會放過這少年的,只要這少年和管一柴一動上了手,那么以自己的眼光、經驗,這少年的來歷,自己是絕不會看不出來的。
果然,這管神鷹盛怒之下,已自叱道:“承朋友的好意,但我姓管的天生就是這種脾氣,不到黃河心不死。朋友,你若不讓我見識見識你的身手是怎么個高法,就在這里胡吹亂吠,那我姓管的可要對朋友你不客氣了。”
這黃衫少年哈哈笑道:“不到黃河心不死……好,好,閣下既然執意如此——”
他話聲緩緩一頓,笑聲倏然而住,目光變得森冷而寒厲,冷冷又道:“那卻怪不得在下了!”
他寒冷的目光四轉:“哪位朋友出來做個見證,區區在下若不能在三招中,讓這位朋友落敗,那么在下就從這院子里,一直爬將出去;但若是——”
他語聲一頓,目光又復落在管神鷹身上,森冷地接著又道:“但若是朋友在三招之內——”
管神鷹瞠目大喝一聲,截斷了這黃衫少年的話,厲叱道:“那我就隨便你處置好了。”
略整上身,拗步進身:“朋友,你就接招吧!”
身形倏然一轉,轉到這黃衫少年的左側,右掌橫切這少年的肩頭,左掌卻從右肘下穿出,以食、中兩指,猛點他肋下的血海穴,掌心內陷,卻又滿蓄小天星的掌力。
這無翅神鷹雖是驕狂跋扈,但一動上手,卻可以看出他并沒有半點輕敵之態,用的也絕不是那種踏洪門、走中宮一類以強擊弱的身法,他竟避重就輕,先繞到這少年的身左,出招之間,雖攻實守,早就先把自己的退路留好了。
這管神鷹此刻出招之間,竟顯出來比先前和云中程動手時更小心。
他這一招兩式,快如電火,那黃衫少年長笑聲中,身形略展。
管神鷹掌方遞出,忽然覺得眼前空空,就在這一剎那,這黃衫少年竟然形如鬼魅,身形展動間,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大驚之下,已聽到自己身后暴喝一聲:“第一招。”
管一柴心魄皆失,顧不得轉身回顧,猛然向前一栽,就地連翻幾個筋斗。這江南大豪,黑米幫首,此刻竟使出“懶驢打滾”這種見不得人的招式來,簡直是無賴們的身法了。
群豪不禁大嘩。這些闖蕩武林多年的豪士,所遇之事,卻從未有一件更奇于此事的。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竟在一招之下,使得武林側目的黑米幫總瓢把子管神鷹,雖未落敗,卻已丟了大臉了。
群豪嘩然聲中,管神鷹站起身形,只見那黃衫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前,帶著滿臉不屑的微笑望著自己,冷冷說道:“還有兩招。”
此刻這無翅神鷹心中,正是羞愧兩念,如潮翻涌。行家一伸手不用多看,就可以分辨出身手的強弱來。
這管神鷹并非不是明眼人,人家這種身手,自己不但見所未見,就連聽說都沒聽說過。自己一向頗為自傲于自己的身手,但此刻一招之下,連人家的身法都沒有看清楚,就落了敗相。
那多臂神劍此刻亦是面色大變,因為他已從這黃衫少年的身上,想起一個人來。他確信自己老眼無花,自己看出的事,是絕對錯不了的。
那黃衫少年緩緩昂起頭來,目光從那管一柴身上,轉望蒼穹,嘴角的笑容,擴散得越發開朗了。然后,他低下頭,朗聲又道:“還有兩招!”
這四個字,像箭也似的,射進那江南黑米幫魁首管神鷹的心,他感覺得到,滿院群豪,似乎也都帶著一種冷削的目光在望著自己。他若像二十年前那么年輕,他一定會勢若瘋虎般撲上去。
只是,他此時的年齡已經夠大了,人生的體驗,也使他變得足夠世故。他正是所謂一點就透的老江湖,深知自己那一身仗以稱雄武林的武功,在這少年的詭異身法面前,有如皓月當空下的螢火之光,自己縱然還能再出手,也是落得自取其辱。
于是他長嘆一聲,目光呆滯地望著這黃衫少年,沉聲道:“我管一柴有眼無珠,看不出朋友是位高人。但我管一柴還不是瞎子,此刻已低頭認栽。朋友的下余兩招,也不必施展出來了。”
群豪又嘩然發出一陣響動。多臂神劍云謙的兩道濃眉,皺得更緊,突然附耳向橫江金索楚占龍低低說了兩句話,那水路大豪的兩道目光,立刻也在這黃衫少年上下一掃。
只見黃衫少年兩眼上翻,只微微“哦”了一聲,對這無翅神鷹管一柴的這種認栽的話,沒有絲毫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