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下第一劍(2)
- 古龍文集:楚留香新傳(1)借尸還魂
- 古龍
- 3721字
- 2014-07-25 17:36:54
薛衣人微笑道:“但若說楚香帥是為了花金弓才到施家莊來的,我無論如何是不會相信的。”
楚留香笑道:“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薛衣人笑容又漸漸消失,道:“香帥到施家莊去,莫非就是為了要叫花金弓帶你來見我?”
楚留香笑道:“薛大俠既已退隱林泉,在下要見非常之人,只有用非常的手段了。”
薛衣人目光閃動,道:“你為何如此急著見我?”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道:“三四年前,江湖中忽然出現了一群職業刺客。”
薛衣人聳然道:“職業刺客?”
楚留香道:“不錯,這些人不辨是非,不分善惡,只以殺人為業,無論誰只要出得起價錢,他們就會為他殺人。”
他嘆了口氣,接道:“他們無論什么人都殺,黑道的他們殺,白道的他們也殺,就算那些與武林素無關聯的人他們還是殺。就因為如此,所以我認為他們實在比那些殺人放火的強盜還要可恨,還要可怕,因為強盜殺人至少還要選擇對象。”
薛衣人動容道:“江湖中出了這種人,我怎么連一點風聲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這些人的行事極隱秘,若非他們找到我頭上來,我也一點都不知道。”
薛衣人笑道:“他們若是算計到香帥身上,只怕已離末日不遠了。”
楚留香道:“這些人現在的確已死的死傷的傷,不復再能為惡,只不過……這些人的首領至今卻仍逍遙法外。”
薛衣人道:“他們的首領是誰?”
楚留香道:“我至今還不知道此人是誰,只知他非但機智過人,而且劍法絕高!”
薛衣人微微一笑,道:“所以香帥就懷疑這人就是我?”
楚留香也微微一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到這里來了。”
薛衣人目光灼灼,道:“香帥如今已查出來了嗎?”
楚留香緩緩道:“閣下方才那一劍出手,的確和他們有七分相似。”
薛衣人沉聲道:“如此說來,你認為我就是那首領?”
楚留香微笑道:“閣下若是那刺客的首領,方才那一劍就不會收回去了。”
薛衣人什么話也沒有說,緩緩轉過身,將長劍藏入石匣,只見他肩頭起伏,心情似乎很激動,過了很久,才緩緩說:“你可知道我為何至今還未殺死左輕侯?”
他忽然問出這句話來,楚留香不禁怔了怔。
幸好薛衣人也并沒有等他回答,又道:“只因我這一生非但很少有朋友,連仇人都不多,尤其是像左輕侯那樣的仇人,我若殺了他,就更寂寞了。”
楚留香雖看不到他的臉,但望著他瘦削的背影,望著他長白的頭發,心里也不禁泛起一陣凄涼之意,長嘆道:“古來英雄多寂寞……一個人在低處時,總想往高處走,但走得愈高,跟上去的人就少,等他發現高處只剩下他一個人時,再想回頭已來不及了。”
薛衣人標槍般挺立著的身子,忽然像是變得有些佝僂,他又沉默了很久,才長嘆了一聲,道:“但我已漸漸老了,一個人到了快死的時候,總想將身前的賬結結清,也免得死后帶進棺材去。”
楚留香沉默著,因為他不知該說什么。
薛衣人道:“所以我和左輕侯已約定,在今年的除夕作生死的決斗,那不單是我和他兩人的決斗,也是我們薛左兩家的決斗,因為我們兩家是百年的世仇,仇恨幾乎已遠得令人將結仇的原因都忘記了。”
楚留香悚然動容,道:“這件事左輕侯為何沒有告訴我?”
他心里已恍然明白左輕侯為何急著要將女兒嫁到丁家去了,只因女兒一嫁出去,就不再是左家的人,就不必再參與這場決生死的血戰——左輕侯為女兒的苦心,實在是無微不至。
薛衣人霍然轉過身,凝注著楚留香,道:“但我以為他已告訴你了,以為你就是為了要助拳才到松江府來的,所以先要設法來探聽我的虛實。”
楚留香道:“所以才要設法來偷你的劍,一個人要和老虎搏斗,最好先設法拔掉他的牙齒。”
他笑了笑,淡淡道:“但楚留香就算是這樣的人,左輕侯也絕不會是這樣的人,否則他就不配做薛衣人的對頭了!”
薛衣人道:“楚留香若是這種人,那么我就算看錯你了,那也只能怪我自己有眼無珠,怪不得別人,是嗎?”
這句話正是楚留香方才對他說的。楚留香望著他冷漠的面容,心里忽然泛起一陣溫暖之意,只因他已發現這老人其實并不像外表看來那么冷酷。
他暗中嘆了口氣,道:“你們的除夕決斗難道已勢在必行了嗎?”
薛衣人沉默了半晌,忽然一笑,道:“此刻魚想已燒好了,我們為何不先去喝一杯再說?”
楚留香并不是胡鐵花那樣的酒鬼,他白天一向很少喝酒的,只有心情特別高興,或者特別悲傷時才是例外。
今天也就是例外。但他卻不知道今天是特別高興,還是特別難過。他心里有很多事,而且很復雜,他要找個時候好好想清楚。在沒有想清楚之前,他決定什么事也不做。
鱸魚燒得的確不差,只不過楚留香卻懷疑魚不是那位施少奶奶做的,因為她手上連一點油膩都沒有。
楚留香見過很多不會燒菜的女人,卻偏偏喜歡故意躲在廚房里,然后再將菜端出來,硬說:“菜燒得不好,請原諒。”
讓別人以為菜就是她燒的,因為就連這種女人也知道會燒菜不但是做妻子的光榮,也是她丈夫的光榮。
楚留香總覺得這種人很可笑,總想問問她們:“你既然覺得不會燒菜很丟人,以前為何不學學呢?”
施少奶奶果然已嬌笑著道:“魚燒得只怕不好,香帥你莫要見笑。”
楚留香還未說話,薛衣人已淡淡道:“你根本連炒蛋都不會,這條魚也不是你燒的……”
他話未說完,施少奶奶已紅著臉溜了進去。
花金弓哧哧笑道:“想不到親家翁也會說話,想必是因為見了香帥心情才特別好,這倒應該謝謝我才是。”
薛衣人道:“不錯,等施舉人來了,我一定敬他一杯。”
花金弓怔了怔,勉強笑道:“香帥在這里坐,我到后面找親家母聊天去。”
薛衣人等她走了,才嘆口氣,道:“她總算聽懂了我的話,總算知道自己該到什么地方去了,這倒真不容易。”
楚留香笑道:“的確不容易。”
薛衣人舉杯道:“若不將女人趕走,男人怎能安心喝酒?來喝一杯。”
楚留香一飲而盡,忽然長嘆道:“若非薛左兩家的世仇,你和左輕侯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
薛衣人臉色變了變,道:“你本是左輕侯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我只望你明白一件事,薛左兩家的仇恨,是誰也化解不開的。”
楚留香道:“為什么?”
薛衣人沉聲道:“你可知道這一百年來,薛家已有多少人死在左家人的手上?”
楚留香道:“是否和左家人死在薛家人手上的差不多?”
薛衣人道:“正是如此,也正因如此,是以薛左兩家的仇恨才愈結愈深,除非這兩家人中有一家死盡死絕,否則這仇恨誰也休想化解得開。”
楚留香只聽得心里發冷,正不知該說什么。
突聽一人大叫道:“好呀,你們有好酒好菜,也不叫我來吃。”
一個人橫沖直撞地走了進來,卻正是那“白癡”薛寶寶,他今天穿的一套紅衣服上竟繡著只綠烏龜。
楚留香發現他好像已全不認得自己了,一坐下來就將整盤魚搬到面前,用手提起來就吃。
薛衣人皺了皺眉,苦笑道:“這是舍弟笑人,他……他……”
薛寶寶滿嘴都是魚,一面吐刺,一面笑道:“薛衣人是大劍客,薛笑人卻是大吃客。薛笑人雖然從小打不過薛衣人,但吃起來薛衣人卻要落荒而逃。”
薛衣人怒道:“誰叫你來的?”
薛寶寶笑嘻嘻道:“這也是我的家,我為何不能來?你可以罵我,罵我沒出息,總不能說我不是薛老爹的兒子吧。”
薛衣人長嘆了口氣,搖著頭道:“香帥莫見笑,他本來不是這樣子的,直到七八年前,也不知道為了什么,竟忽然……忽然變了。”
楚留香心里暗暗嘆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這一代名俠,其實也和普通人一樣,也有他的煩惱和不幸,只不過這些事都已被他耀目的光輝所掩,人們只能看到他的光彩,卻忘了有光的地方必有陰影。
楚留香的本意確實是為了要探查那刺客集團的神秘首領而來的,但現在他主要的目的卻改變了。
左輕侯是他的好朋友,他一定要為左輕侯解決這問題,何況,“借尸還魂”這件事實在太不可思議,他自己也想將這件事弄明白,到“薛家莊”來之前,他本有許多話要對薛衣人說。可是現在他忽又改變了主意,他忽然發現這件事其中還有許多值得研究之處,所以他決定暫時什么話都不說。
薛衣人并沒有堅持挽留他,只和他定下了后會之期,然后親自送他到門口,目送著他遠去。
薛寶寶卻躲在門后哧哧地笑。
楚留香沒有乘車,也沒有騎馬。他一直認為走路的時候頭腦往往會變得很清楚,因為走路可以使血液下降,血液下降了,頭腦自然就會冷靜,而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冷靜的頭腦。
但他究竟發現了什么?究竟想什么呢?
秋天的太陽照在人身上,輕柔溫暖得就像是情人的手,令人覺得說不出的舒服,秋天,正是適于走路的時候。
可是,還沒有走出多遠,楚留香就發現后面有個人不即不離地盯著他。這人騎著頭黑油油的驢子,頭上戴著頂又寬又大的帽子,而且一直低垂著頭,似乎生怕別人瞧見他的面目。
楚留香根本就沒有回頭瞧他一眼,像是不知道后面有人,這人的膽子就愈來愈大了,走得愈來愈近。
楚留香暗暗覺得好笑,這人想必是個初出江湖的新手,否則他怎會有這么大的膽子來盯楚留香的梢?
將近正午的時候,楚留香就到了秀野橋。
橋上有個青衣婦人正閃閃縮縮地向西頭眺望,她頭上包著青布帕,用兩只手緊緊抓住,顯然也生怕被人瞧見面目。但楚留香還是一眼就瞧出她是誰了。
那騎著黑驢子的人看見楚留香走上橋,就躲在一棵樹后,卻露出了半邊臉一只眼睛,將帽子隨手摘了下來。他好像以為只有自己有眼睛,別人都是瞎子。
楚留香卻好像真的忽然變成瞎子了。
橋上的青衣婦人自然就是梁媽,她一張蒼老干癟的臉也不知是因為被風吹的,還是因為害怕發了青。一看到楚留香,她就匆匆趕過來,喘息著道:“謝天謝地,你總算來了。”
楚留香道:“你以為我騙你?以為我不會來?”
梁媽囁嚅著道:“但你真有法子能讓我再見到小姐嗎?只要能見小姐一面,我……我死了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