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劫眉(第四卷):不予天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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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狂蘭無行
碧水流落萬古空,長天寂寥百年紅。
碧落宮的殿宇素雅潔凈,訪蘭居內落葉飄飛,秋意越發濃郁,而秋蘭盛開,氣息也越是清幽飄逸。傅主梅又把訪蘭居上上下下洗了一遍,連椅縫里最后一絲灰塵也抹盡了,實在沒有什么可為宛郁月旦做的,他坐在房間椅上發呆。
他身上的毒已經解了,宛郁月旦讓他住了他最喜歡的院子,給了他善解人意的女婢,沒有要求他做任何事,但他卻越來越覺得在這里呆不下去。唐儷辭取得了綠魅,救了他的命,聽汴京傳來的消息說那夜還死了五個人,其中一個是“九門道”韋悲吟。
阿儷是花費了很多心思和力氣才得到那顆珠子的吧?他服用綠魅的粉末解了明黃竹之毒,心里卻覺得惶恐不安,阿儷是討厭他的,這件事以后只會更討厭他吧?雖然練了很高的武功,他卻從來不是能拿主意的人,心里覺得虧欠宛郁月旦,又覺得對不起唐儷辭,但他卻不知道該做什么來補償。
他能做的事很少,也想不出什么高明的主意,唯一比較能說得上的是御梅刀法,但要論殺人,他似乎也遠遠不及宛郁月旦和唐儷辭,而抹桌掃地之類顯然也不是宛郁月旦和唐儷辭需要他做的。
也許他該離開了,每當被人認出他是御梅主,他就會陷入這樣尷尬的境地,很多人希望他做出英明的決定、發揮決定性的作用,但他卻不知道如何做。而每當他猶豫不決或者決定離開的時候,總會讓更多人失望。
他只希望做個簡單的人,他不需要任何高深的武功就能活下去,他也并不討厭這樣的自己,但……不是承認自己沒用就找到了可以離開的理由。
他雖然沒用,但是從不逃避,只是經常做錯事。
“傅公子。”今日踏入房門的人是碧漣漪,讓傅主梅確實呆了一呆,“小碧。”他上次來碧落宮的時候,碧漣漪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如今已是俊朗瀟灑的劍客,看起來比他大了七八歲。
碧漣漪對他行了一禮,“宮主要我對你說幾件事。”
“小月很忙嗎?”傅主梅揉了揉頭,“我好幾天沒看見他了。”
“宮主很忙,這幾天發生了不少事。”碧漣漪對他依然持以長輩之禮,“宮主交代了幾件事,希望傅公子聽完以后不要激動,也不要離開,留在碧落宮中等他回來。”傅主梅奇道,“小月出去了?”宛郁月旦不會武功,剛從少林寺回來,這幾天發生了什么事讓他又出去了?
“唐公子失蹤了。”碧漣漪沉聲道。
傅主梅猛地站了起來,又撲通一聲坐了下去,“怎么會……發生了什么事?阿儷怎么會失蹤的?他不是取了綠魅珠回中原劍會去了嗎?”
“事實上他沒有回到中原劍會。”碧漣漪道,“最近發生了幾件事,都不算太好。第一件,唐公子取了綠魅珠,通過信鳥寄給宮主之后,下落不明;第二件,少林十七僧在杏陽書坊混戰柳眼,混亂之中,柳眼被神秘人物劫走,之后同樣下落不明;第三件,西方桃離開中原劍會,而在她離開中原劍會的第四天,邵延屏受人襲擊,重傷而亡。”
傅主梅越聽越驚,聽到“邵延屏受人襲擊,重傷而亡”忍不住啊的一聲失聲驚呼,“邵先生……是誰……”碧漣漪搖了搖頭,“不是西方桃,邵延屏遇襲的時候,西方桃人在嵩山少林寺外小松林暫住,為普珠上師升任少林寺方丈之位道喜。之前唐公子和宮主都曾起疑,西方桃潛伏中原劍會,實為風流店幕后主謀,欲殺邵延屏奪中原劍會。現在邵延屏死了,兇手卻不是西方桃。”
“小月的意思是說……”傅主梅喃喃的道,“是說風流店深藏不露,除了西方桃之外另有能人能在中原劍會成缊袍、余負人、董狐筆和孟輕雷的眼皮底下擊殺邵延屏,既達到除去眼中釘的目的,又免除了西方桃的嫌疑。”碧漣漪頷首,“不錯,這會除去很多人對西方桃的疑心。”傅主梅苦笑了一聲,“但是他……他確實是個壞人。”碧漣漪緩緩搖頭,“邵延屏死后兩日,西方桃返回中原劍會吊喪,在眾目睽睽之下擊殺‘春秋十三劍’邱落魄。”
傅主梅睜大眼睛,“春秋十三劍”是與沈郎魂齊名的殺手,“他為什么要殺邱落魄?”碧漣漪的臉色沉重,“因為邱落魄就是殺邵延屏的兇手。”傅主梅連連搖頭,“單憑邱落魄不可能在中原劍會殺邵先生,決不可能。”碧漣漪道,“宮主說殺邵延屏的必定不止邱落魄一人,或許他是兇手之一,但他的作用并非用來殺人……而是用來替罪。”他平靜的道,“總之邵延屏死了,邱落魄是兇手,而西方桃從中原劍會一干人等中識破了喬裝的邱落魄,一招殺敵,解除了邱落魄在中原劍會中再度潛伏殺人的危機。”傅主梅張口結舌,“所以他的威望就更高了?”
碧漣漪點了點頭,“中原劍會上下對西方桃本就很有好感,他是普珠方丈的摯友,又幫助劍會戰勝好云山之役,救了不少人。這一次為邵延屏報仇,普珠方丈傳函稱謝,西方桃仗義聰慧之名天下皆知。”傅主梅緊緊皺起了眉頭,“這怎么可以……這怎么可以……這完全不對……”碧漣漪繼續道,“隨后西方桃以邱落魄為突破,沿線追蹤,查到了風流店的一處隱藏據點,中原劍會破此據點,殺敵三十三人,奪得猩鬼九心丸百余瓶,付之一炬。”傅主梅駭然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那他……那他現在就是……”
“他現在就是中原劍會中頂替邵延屏的人,成缊袍、董狐筆等一干人對他言聽計從,毫無疑心,并且越來越多的正道人士投奔中原劍會,如今新入劍會的六十九人,其中不乏高手。”碧漣漪道,“宮主要我對你說的就是這幾件事,他希望你在碧落宮中等他回來。”
“我不會走的。”傅主梅斬釘截鐵的道,“我絕不會走。”
碧漣漪眼中有了少許欣慰之色,近乎微笑,但他并沒有笑,“太好了。”傅主梅頓時漲紅了臉,羞愧得幾乎抬不起頭來,“其實我……”他很想說其實他留下來也沒有什么太大作用,但碧漣漪微微一笑,“御梅之主在此時力挺碧落宮,會給宮主和唐公子莫大的支持,傅公子切莫妄自菲薄,你是刀中至尊,盛名豈是虛得?”
傅主梅點了點頭,他再說不出半句話來。碧漣漪行禮,轉身準備離去,突然傅主梅問道,“阿儷呢?他……他到底到哪里去了?碧落宮真的沒有他的消息?他有沒有危險?”
碧漣漪轉過身來,“唐公子……本宮所得的線索只能說明他在宮城外與韋悲吟一戰后失蹤,其余當真不得而知。”傅主梅呆呆的看著他走遠,阿儷他不會有事吧?
他會到哪里去?局面變得這么惡劣,西方桃占盡上風,邵延屏身亡這件事對阿儷一定也是很大的打擊,這種時候他不可能避而不見,他會上哪里去?他應該做點什么,但該做什么呢?傅主梅突然站了起來,往訪蘭居外另一處庭院走去,那是秀岳閣,風流店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的居所。
那兩個人的毒也已經解了,但至今昏迷不醒,聞人壑說是劇毒傷了頭腦,有些失心瘋,不可輕易刺激他們,所以至今也很少人往秀岳閣去。
傅主梅輕輕踏入秀岳閣,秀岳閣內一片寂靜,除了兩人的呼吸之聲,似乎什么也不存在。聽入耳內,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二人的內功心法截然不同,呼吸之法也一快一慢,容易分辨。
他踏入臥房,秀岳閣臥房里躺的是狂蘭無行,客房里是梅花易數,狂蘭無行的毒傷和刺傷都是梅花易數數倍之重,梅花易數偶爾還會坐起發呆,狂蘭無行卻是從始至終沒有清醒過。
傅主梅按了按狂蘭無行的脈門,這人內力深厚,根基深湛,武功或許不在自己之下,可惜全身關節經脈受毒刺重創,日后恐怕是難以行走。如果不是這一身武功,聞名天下的狂蘭無行只怕已死多時了。
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揉了揉頭發,其實他不知道自己來這里干什么,就算這兩人突然醒來,他也不知道問他們什么好。但就是覺得坐在這里,會比坐在自己房里發呆要讓他心里好受一點。
狂蘭無行眉目俊朗,臉色蒼白,一頭亂發干燥蓬松,隱隱約約帶了點灰白。傅主梅坐在一旁看他,這人身材魁梧,非常高大,站起來恐怕要比宛郁月旦高一個頭,不愧是能使八尺長劍的男人。
微風吹過,初冬的風已現冰寒,傅主梅坐了很久,抬頭看了眼窗外盛開的梅花,突然頸后微微一涼,眼角瞥見床邊的八尺長劍倏然不見,劍鋒冰寒,已然架在自己頸上。
“今日是雍熙幾年?”身后的聲音清冷,略帶沙啞,卻不失為頗有魅力的男聲。
“雍熙三年十一月……”傅主梅一句話沒說完,頸上長劍驟然加勁,傅主梅袖中刀出手架開長劍,“叮”的一聲脆響如冰火交接,灼熱的氣勁與凝冰的寒意一起掠面而過,他飄然而退,訝然看著面前的亂發男子。
狂蘭無行已站了起來,就在他站起來的瞬間,有種天地為傾的錯覺。傅主梅的頭腦一時還沒轉過彎來,只見狂蘭無行嘴角微挑,說不上是對他那一刀的贊賞或者只是一縷似笑非笑。他微一低頭,勾起了唇角,隨后蕭然轉身,“啪”的一聲把那八尺長劍往屋角一擲,大步往外走去。
八尺長劍灌入地面三尺有余,未入地的部分隨那“啪”的一聲脆響節節碎裂,散了一地碎鐵。傅主梅這時才喝道,“且慢!你——”他御梅刀出手,刀勢如疾雪閃電,掠起一陣冰寒直往狂蘭無行后心擊去,“快回來!”
狂蘭無行背袖微拂,一陣熾熱至極的真力潛涌般漫卷,傅主梅這一刀未出全力,但見冰寒的刀氣受烈陽真力所化,在空中晃了一晃,“呲”的一聲微響,刀氣在狂蘭無行袖上劃開一道縫隙,破袖而過在他后心衣上也劃開一道長長的裂縫。
但也僅此而已,狂蘭無行大步向前,穿門而去,御梅刀一擊不中,隨蘊力倒旋而回,傅主梅伸手接刀,臉色蒼白。這御刀一擊雖然他未盡全力,但出刀一擊只是劃開衣上兩道縫隙是他平生僅見,狂蘭無行身受黃明竹毒刺之苦多年,竟然還有如此功力——一擲碎劍,大步離去——他究竟要去哪里?他要做什么?
“且慢!”傅主梅追到門口,狂蘭無行的人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宛郁月旦和唐儷辭費力救了狂蘭無行,便是想從他口中得知風流店的隱秘,結果這人一清醒就絕然離去,沒有半點感激留戀的模樣,而他雖然站在這里,卻既什么也沒問出口,也沒能把人留下來。
他真是……太沒用了。傅主梅頭腦中的思緒混亂了好一會兒,從臥房里奔了出去,他闖進梅花易數房里,幸好,梅花易數還在房里,并沒有像狂蘭無行那樣一走了之。
梅花易數也沒有躺在床上,他坐在房里的桌旁,一口一口喝著茶,就像一口一口喝著烈酒,見傅主梅闖了進來,只是笑了笑,也沒有露出什么驚訝的表情。傅主梅反而有些局促起來,“你……你好……”
梅花易數舉起茶壺,對他敬了一下,傅主梅明白他是善意,于是走進了一步,“我……我住在不遠的地方……”梅花易數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我知道是你救了三哥。”傅主梅反而一呆,他真是把那件事忘了,“啊……但是他——”他指著隔壁房間,分明想說清楚剛才發生的事,卻只是道,“他走了。”梅花易數對著茶壺灌了一口茶,“他當然會走,你救了他日后定會后悔……”他的嗓音很是暗啞,并不好聽,“你該知道他身上的毒刺是我的三倍——不是三倍于常人的毒刺,單憑引弦攝命之術根本制不住他。七花云行客以奇門異術聞名天下,陣法機關是五哥最強,暗器心法是六弟稱雄,但論真實武功……我們六人沒一個打得過三哥,他是絕對的強。”傅主梅點了點頭,能在他御梅刀下如此從容的離去,狂蘭無行是第一人,“但為什么你和他會中毒,變成風流店的傀儡?”梅花易數又灌了一口茶,“真正的內情或許三哥比我清楚得多,我到現在仍然很糊涂。那天……六弟請我們到焦玉鎮麗人居喝酒,他的酒量一向不好,喝兩杯就會醉倒,難得相邀,所以我們都去了。”他笑了笑,“結果那天的酒里下了劇毒,六弟自己喝醉了,我也倒了。我雖然中毒,酒量卻好,迷迷糊糊的知道三哥和七弟把我綁了起來,全身到處刺上毒刺,七弟扮成了女人,我不知道他們在密謀什么……但我記得后來他們把我搬到一個什么地方關起來后,二哥想要救我,卻被三哥殺了。”
傅主梅駭然,“他……他殺了你們二哥?”梅花易數點了點頭,“所以——三哥不會對你們說任何事,他和我不一樣,風流店初起之計他就參與其中。”傅主梅用力揉了揉頭發,“但……但他怎么也變成了那種樣子……”梅花易數大笑起來,“哈哈哈……咳咳……誰叫他和七弟攪在一起?三哥武功雖然高,雖然心機也深,但他不是卑鄙小人,而七弟……七弟那種喜歡假扮女人的娘娘腔比女人還陰險惡毒,三哥和七弟斗,怎么斗得過他?哈哈哈……”他笑了一陣,又灌了口茶,“何況三哥對七弟的妹子念念不忘,諾大把柄落在七弟手里,怎么可能不被收拾?我只奇怪七弟好大的膽留下三哥的命,他當真不怕死。”
“七弟……是誰……”傅主梅看他情緒激動,心里甚是擔心,“別再喝水了,小心嗆到。”梅花易數把那茶當酒一口一口的喝,“七花云行客的七弟,一桃三色玉箜篌啊!難道你竟然不知道?”傅主梅奇道,“一桃三色不是叫做西方桃嗎?”梅花易數一怔,“他有個表妹姓薛,叫做薛桃,‘西方桃’三個字莫約是從他表妹的名字來的。但那表妹……”他突然笑了起來,“他那表妹我只見過一次,十幾年前他和三哥爭奪那表妹,他表妹喜歡三哥,七弟就把他表妹藏了起來,到現在十幾年了誰也找不著。”傅主梅皺起眉頭,“他怎么能這樣?你們不是結拜兄弟嗎?為什么要下毒酒害你,為什么不讓自己表妹和自己三哥在一起?”
“七弟么……”梅花易數喃喃的道,“有些人天生心性就奸險惡毒,他要以七花云行客之名自立派門,說要另起能與少林、武當、昆侖、峨眉等等齊名的江湖門派。這事大哥三哥是贊成的,我從來不熱心,沒想到僅僅是不熱衷……他就能如此對我。嘿!他對他表妹癡情,怎么可能讓她落在三哥手上?他總有辦法讓和他作對的人生不如死……”傅主梅全身起了一陣寒意,“但……但這事十年前就已發生,他本來只是想自立門派,怎么會變成如今風流店這樣可怕的組織?”梅花易數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十年太長,物是人非。”傅主梅看了看他那恍惚的神色,忍了又忍,終于忍不住問,“玉箜篌……他和鬼面人妖玉崔嵬有什么……關系……”
“哈哈哈……”梅花易數趴桌大笑,“那人妖的名聲果然響亮,七弟要立風流店,用心之一是招納人手踏平秉燭寺,他對玉崔嵬恨之入骨,那是他同母異父的哥哥。”傅主梅啊了一聲,“他是玉崔嵬的親生兄弟……”梅花易數仍舊是笑,又待喝茶,茶壺卻已空了,“聽七弟親口說,他那不守婦道的老娘生下他以后被他爹打死,他爹把襁褓中的他和玉崔嵬一起趕了出來。他被玉崔嵬養到八歲,覺得那偷雞摸狗出賣色相的日子再也過不下去,就逃了出來。七弟雖然忘恩負義,卻是天縱奇才,只靠著玉崔嵬教他的那一點點根基,便能自行修煉成一身出類拔萃的武功。”
“這樣說來,玉崔嵬其實對他很好。”傅主梅奇道,“他為何要恨他?”梅花易數瞪了他一眼,“有一個惡名遠揚妖孽淫蕩的人妖大哥,尚且身為秉燭寺之主,就算七弟統領武林得了天下,有人會服他么?他要做人上人,不殺玉崔嵬,如何能得天下人之心?”傅主梅心中一陣發冷,“他……他真是讓人寒心。”梅花易數“乓”的一聲擲碎茶壺,“哈!但十年前我等兄弟結義云游的時候,七弟風采翩翩,就算是說到要殺玉崔嵬也是大義滅親……”他推開桌子,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有些人看表面,你永遠看不清楚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傅主梅把他扶住,聽聞這句話忍不住點了點頭,他想到唐儷辭,心里不知是害怕還是擔憂,“你不會走吧?”梅花易數直挺挺的躺回床上,聞言大笑,“哈哈哈……我一身武功……咳咳……所剩不到十之一二,關節受損,已經是個廢人,我離開這里做什么?讓七弟把我抓回去做狗爬?”他看了傅主梅一眼,“我不會走,你也不能走。碧落宮雖負盛名,門人武功都未到一流之境,你雖然傻里傻氣,此時卻是碧落宮的中流砥柱。”
傅主梅嗯了一聲,“我不會走的。”他說得很平淡,卻很踏實,許多時候是他不知道如何去做,當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的時候,他便不彷徨。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梅花易數突然問。
“我姓傅。”傅主梅揉了揉頭發,“我的名字不好聽,你叫我小傅吧。”
“我不想死。”梅花易數閉目道,“姓傅的小子,臨敵之時,你可不要太傻了。”
傅主梅又應了一聲,他把地上的碎瓷掃了起來,抹了抹地板,帶起了門才出去。
門外碧云青天,他匆匆的去找碧漣漪,走到碧漣漪門前,他停了一下,不知為什么沒有進去,徑直往紅姑娘的庭院走去。
然而碧漣漪并沒有在紅姑娘的院中,傅主梅走到門口輕輕的站住,只見院中那白衣女子站在一棵枯葉凋零的大樹下,額頭抵著樹干默默地站著,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來倚樹坐下,呆呆的看著庭院的另一邊。傅主梅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透過圍墻鏤空的窗戶,外面有人走過,是碧落宮內清一色的碧衣,但不知是不是碧漣漪。她看著那人自墻東走到墻西,目不轉睛,抱起雙膝幽幽的嘆了口氣,“誰在外面?”
傅主梅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對她露出盡最大程度和善的表情,“呃……是我。”紅姑娘的視線從他臉上索然無味的掃過,“你是誰?”傅主梅習慣去揉頭發,他一頭黑發早已被他揉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我姓傅,叫傅主梅,就是那個……中了你的毒的人。”紅姑娘嘴角微微一勾,“你進了我的院子,就中了我另一種毒。”傅主梅并不在意,“啊……沒關系,紅姑娘……冷嗎?”
紅姑娘微微一愣,“不冷。”傅主梅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小月有沒有告訴你柳眼的消息,不過你不用發愁,我想小月一定能很快找到他的。”他柔聲道,“別擔心。”紅姑娘胸口起伏,一記耳光往他臉上摔去,“你們都是些什么人?自以為是對別人好,人人都擺著一張笑臉,就能讓本姑娘心里舒服?就可以讓本姑娘變成自己人?連莫名其妙的過路人都要來關心我的心情?憑什么?你憑什么刺探別人的私事?你以為你是誰啊?”
傅主梅避過那一記耳光,驚愕的看著紅姑娘,剎那漲紅了臉,“我……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很不開心,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足下倒躍,竟是施展輕功往院外躍去。紅姑娘一記耳光落空,見他急急退去,反而一怔,隱隱約約有種傷害了他的感覺,這人武功很高,宛郁月旦對他非常重視,寧愿為了他上少林寺冒險,問得柳眼的下落,但這人……這人和她原先想象的完全不同。
她從未見過這么軟弱的男人,會為一個年輕女子的幾句話感到自責,甚至連他自己原本的目的都忘記,就這樣急急的退走了。仿佛在那一瞬間沒有什么比她的感受更重要,她瞧不起這種軟弱的男人,但不知怎么的,心里的陰翳散去了一些,在那一瞬間她明白她受人尊重。
那是無論柳眼或宛郁月旦都不曾給她的,一種平等的尊重,不帶任何立場或歧視。那種感覺很熟悉,紅姑娘從地上緩緩站了起來,有個男子……每天端給她一杯姜茶,什么也不曾說,刮風下雨會給她送來新的被褥,收走了她暗藏的毒藥,那種沉默、那種堅持、那種耐心,讓她煩躁讓她不安,但她突然明白那種煩躁和她方才伸手打人的心境一樣,只是因為尋覓到了發泄的途徑,而并不是怨恨和嫌棄。
自從她設陷阱謀害宛郁月旦那日開始,碧漣漪就很少來送姜茶,到最近幾乎不再踏入庭院,但天氣漸漸變得寒冷,他按時送來衣物和棉被,只是他來的時候,她卻沒有看見。
那個無怨無悔對她好的男人對她存了心結,因為她要殺宛郁月旦。
她本就要殺宛郁月旦,她本就是柳眼的軍師,她本就是敵人,但為什么竟然覺得有些惶恐起來,仿佛……仿佛她當真做錯了什么似的……
紅姑娘握住拳頭,壓住自己的心口,從頭到尾她什么也沒做錯,一點也沒有做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尊主。
而尊主……你……你究竟在哪里?
傅主梅倉皇的從紅姑娘的院子里退了出來,一時不知要去哪里,轉過身來,卻見碧漣漪靜靜地站在紅姑娘庭院外的墻角,臉色沉靜,也不知在哪里站了多久了,只是庭院外樹木高大,枝干掩去了他的身形,紅姑娘卻看不見。“小碧,小碧,狂蘭無行走了。”傅主梅一見他便松了口氣,慚愧的道,“我……我沒能攔下他。”
碧漣漪抬起頭來,一瞬間似乎不知道他在說什么,頓了一頓,他“啊”了一聲,“此事出乎意料,我會派人盡快查明狂蘭無行的來龍去脈,宮主今夜便回,傅公子切莫自責。”傅主梅聽到宛郁月旦今夜便回,長長吐出一口氣,“小碧,我覺得紅姑娘她……她在等你。”碧漣漪沉默不語,傅主梅揉了揉頭發,“我覺得……我覺得她很在乎你。”碧漣漪看著他,淡淡一笑,“她的心思很雜,我希望她能幸福,但不希望她再走歧途。”傅主梅很仔細的看著他的眼睛,碧漣漪問道:“怎么?”傅主梅搖搖頭,露出真誠的笑意,“我從前不知道小碧是這么細心的人,你很好。”碧漣漪笑了笑,兩人一時不知該再說什么,仿佛一瞬間彼此對彼此都很明了,傅主梅抓了抓頭發,轉身離開,讓碧漣漪繼續站在那里。
他明白小碧不想刺激紅姑娘,他如果出現在紅姑娘面前,她也許就會做出更激烈的事來抗拒碧落宮的善意。
她必須堅守自己的理智和底限,她不能為了碧落宮的善意和溫柔背叛柳眼。
他明白紅姑娘的苦楚,小碧同樣明白,所以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等。
他希望能等到一個決定。
半個月之后。
好云山。
水霧彌漫的山巔,冬寒料峭山色卻依然蒼翠。
問劍亭之中,一人一身紫衣,手持戰戟,一腳踏在問劍亭的欄桿之上,山風吹得他紫色的披風獵獵作響,霧氣在他身旁湍急流轉,違背自然風勢,一如瀑布下的漩渦。
“他……他是誰?”中原劍會的弟子在善鋒堂遙遙看著那問劍亭的偉岸身影,竊竊私語。
“噓——你真認不出來?他就是狂蘭無行,聽說從前受風流店的毒物控制,如今已然醒了。”有人悄悄地道,“他醒了立刻就趕上好云山,改邪歸正,聽從中原劍會安排指揮。”
“我聽說早在十年前他就是中原劍會的評劍元老,此番清醒,自然是要相助劍會。只是沒有想到那神志不清的狂蘭無行一朝清醒過來,竟然是這種模樣。”另一人悄悄地道,“桃姑娘貌美如花,狂蘭無行卻是妖魔邪氣的。”
“噓——叫你小聲點沒聽見?你看他這樣子,絕對不是好惹的,我看風流店那些賊人遇到他一定要倒大霉了。”
“嘿嘿……風流店倒大霉才好,否則流毒無窮人人自危,誰也沒好日子過。我聽桃姑娘叫他名字,親昵得很,兩人好像關系匪淺。”
“誒?名字?狂蘭無行本名叫什么?”
“朱顏。我聽桃姑娘叫他朱顏。”
“朱顏……我看他這樣子該改名叫做‘狂顏’、‘妖顏’、‘鬼顏’才對……”
狂蘭無行持戟踏欄而立,俯瞰山景,一動不動。即使是遙遙看去,也見他臉型修長,棱角分明,臉頰分外蒼白,甚至有些青白,但顴骨之上眼角之下卻有一片似紫非紫、似紅非紅的血暈,加之眼線烏黑修長,眼神冰冷空洞,觀之俊朗、冷漠、深沉,但也似充滿邪情殺氣一般,讓人觀之不寒而栗。
一位青衣少年走到正自閑聊的二人背后,微微一笑,“二位在說什么?”
那閑聊的二人嚇了一跳,回過身來齊齊抱拳,“古少俠。”這緩步而來的青衣少年佩劍在身,正是成缊袍的師弟“清溪君子”古溪潭,他被成缊袍關在青云山練劍,此時劍術有成,出山相助師兄,剛剛到達好云山。中原劍會的二人有些慚慚,連道沒說什么,告辭離去,古溪潭站在二人方才站立的地方凝目遠眺,也見狂蘭無行一人在亭中獨立,持戟觀山,就如靜待強敵一般,全身上下沒有半分松弛。
就在古溪潭凝視的一刻,一位桃衣女子踏入問劍亭,淺笑嫣然,和狂蘭無行攀談起來。古溪潭隱約認得那是西方桃,中原劍會此時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是劍會的恩人,雖是女流見識武功卻不弱于任何人,乃是一位巾幗英雄。
兩人說了幾句話,奇怪的是狂蘭無行始終沒有回頭,背對著西方桃說話。古溪潭看了一陣,并未多想,轉身往成缊袍房中而去。
問劍亭與此地距離太遠,如果古溪潭的目力再好一些,他會看見和西方桃說話的時候狂蘭無行非但沒有轉身,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三哥。”西方桃踏入問劍亭的時候笑語嫣然,嬌美的容顏讓霧氣涌動的問劍亭亮了一亮,仿佛見了朵花開。
狂蘭無行并不回頭,他依然面向山下,卻是闔起了眼睛,“我討厭虛偽。”
“朱顏,既然你討厭虛偽,那我就開門見山。”西方桃嬌美的笑顏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明白你現在站在這里,非常不容易,你克服了針傷、毒患、漫長的空白期和刻骨銘心的怨恨——只用了短短半個月——你就完全恢復了你自己,實話說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狂蘭無行沒有說話,西方桃舉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我也很明白你為什么能放下對我的恨,為什么能快速恢復,為什么現在會站在這里對我俯首帖耳……你想見她,而她在我手里。”
“我討厭你那張臉。”狂蘭無行清冷的道,“看了很刺眼。”
西方桃盈盈笑了起來,“如果討厭我這張臉,你要怎么見薛桃……我現在這張面孔就和她一模一樣,雖然現在你見不到她,但看見我的臉也聊可安慰,有何不好?她在我手里,現在過得很好、很安靜……”
“你把她怎么樣了?”狂蘭無行低沉的問。西方桃倚欄而笑,“她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讓你見她一面,代價是為我殺人,你愿意么?”狂蘭無行的聲音冰冷暗啞,“殺誰?”西方桃柔聲道,“宛郁月旦。”狂蘭無行眼睫也未顫一下,“可以。”西方桃繼續柔聲道,“他是你的恩人,你殺得下手?”狂蘭無行冷冷的道,“我之一生,只為薛桃,其他毫無意義。”西方桃嫣然一笑,“我有時候覺得,如果我能像你一樣癡情,也許表妹早就嫁給我了。”她轉身負袖,往外走去,“等你殺了宛郁月旦,我會告訴你她在什么地方。”
“等我見了薛桃,我會將她帶走。”狂蘭無行低沉的道,“然后下一件事,就是殺你——”
西方桃步伐安然,“你應該的。”她的背影漸漸隱沒于霧氣之中。
狂蘭無行提起戰戟,重重往地上一插,只聽巖石崩裂之聲,那丈余戰戟入石尺許,直立不倒。他并非愚蠢,西方桃要他殺宛郁月旦,因為他最沒有理由殺宛郁月旦,最容易得手。而殺人之后她必然說自己劇毒方解心智失常,推自己入四面皆敵的處境,一箭雙雕。這談不上什么計策,只是她挖好了陷阱,等著自己甘愿往下跳而已。
她算準了他的個性,他是深沉,但更重要的是狂傲。
他從不趨利避害,只做他要做的事,只走他要走的路,不管前方是陷阱還是坦途,是刀山火海還是洞天別境,對朱顏而言,都是一樣的。
他要見薛桃,無論殺多少人都要見,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見,便是如此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