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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棋盤與網絡
  • (美)安妮-瑪麗·斯勞特
  • 12106字
  • 2021-10-09 10:56:33

前言

2015年6月,中國與其他49國創立了AIIB(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美國鼓動它的所有盟國不要加入,因為它把AIIB視為1996年成立的“亞洲發展銀行”——美國和眾多歐洲國家,以及澳大利亞、新西蘭、中國臺灣、日本、印度等是其創始成員——的競爭者。從一開始,AIIB的啟動被普遍認為是美國外交上的慘敗。

中國創立AIIB,旨在建立自己的國際金融機制,以替代二戰后美國和西歐國家創立的、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和世界銀行為代表的布雷頓森林體系。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力爭提高中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投票權,但最終遭到自己國會的阻撓。

那些參與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西歐國家率先叛離美國對AIIB的立場。英國首相大衛·卡梅倫2015年3月宣布,英國與中國有著十分重要的經貿關系,并申請成為AIIB發起國之一。德國、法國、意大利及澳大利亞、新西蘭、韓國緊隨其后,只有日本和加拿大躊躇不定。

用傳統地緣政治競爭術語來說,中國是1,美國是0。不幸的是,正是這種思維從一開始就讓美國政府對AIIB持錯誤立場。如果最初美國采取完全不同的觀點會如何?如果一開始美國能主張把更多的錢投入基礎設施建設且不管它們來自哪里,這會不會積極推動相關的民眾福利及地區和全球經濟增長?如果是這樣,事情的出發點便不是國家間的競爭,而是全球民眾的福祉。美國還擔心AIIB資金可能會給官員腐敗提供便利而不是為民眾謀福利,正如世界銀行過去經歷的那樣。這樣一來,美國就有理由在AIIB制定章程和開展具體的工作時施以影響。

如果美國的目標是影響AIIB的發展而不是亞洲人民的利益,它可能會采取截然不同的戰略。影響需要連接,關系網越緊密,影響力越大。基于這一觀點,美國應鼓勵它的盟友加入AIIB。這樣一來,美國就能更了解AIIB的工作,更有能力去影響其盟友,進而影響AIIB的發展。相比美國自己加入AIIB銀行與中國形成抗衡,此類間接影響通常更有效。

更不幸的是,美國對敘利亞內戰采取的政策面臨同樣的處境。從以國家為中心的地緣政治角度看,時任總統奧巴馬2011年做出的結論十分合情合理,如同時任國務卿詹姆斯·貝克談到1992年巴爾干戰爭時所說的一樣,“這場戰爭與我們無關”。短暫的“阿拉伯之春”結束,敘利亞民眾和平示威了6個月,之后槍聲四起,整個2012年,巴沙爾·阿薩德領導的敘利亞政府意圖通過最野蠻的手段擊垮反對派,美國有理由認為,這一局勢不會危及本地區美國主要盟友以色列、沙特阿拉伯或土耳其,也不會直接影響美國的地緣政治利益。

因此,美國當局采取的系列措施敷衍了事,毫無作用,只是為了確認、聚攏和支持敘利亞反對派,而沒有提供機會讓他們對抗政府軍或財力雄厚、裝備精良的宗教極端團體,這些團體最終演變為“努斯拉陣線”和ISIS(伊斯蘭國)。ISIS威脅的出現,給那些對它發動空襲的國家提供了充足的理由,但阿薩德對自己的人民使用化學武器和桶裝炸藥則不然。美國動用的武器只是直接對準ISIS而非敘利亞政府軍。在撰寫本書時,俄羅斯和伊朗無疑是敘利亞局勢的地緣政治贏家。除了以色列,美國在這一地區的盟友都因親眼看到美國示弱而陷入困境。另外,用嚴謹的地緣政治術語來說,美國理應認為它在其他地區的政治、外交和軍事資源得到了很好的部署。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阿拉伯之春”那數百萬走上街頭的中東和北非民眾所面臨的危險要高得多。這個地區給我們帶來無窮無盡的戰爭和全球恐怖主義,不知不覺地侵入我們的日常生活,效率低下、嚴苛和不負責任的政府不能給本國年輕、焦慮不安的民眾以希望和機會。有史以來,這一地區的民眾第一次因擁有共同的語言、歷史、文化和宗教而連接在一起,時下,他們也借由手機、社交媒體彼此連接,可以很快被示威游行和斬首的圖片煽動,被無休止的人類苦難的言論蠱惑。阿薩德政權至今殺害了50余萬敘利亞民眾,制造了二戰以來最大的難民危機,這一暴行成為阿拉伯世界一個公開的傷口。

考慮到這一相互關聯的人為因素,使用炸彈、化學武器和饑餓屠殺敘利亞平民不僅是一個人道主義問題,也是一個戰略問題。經歷著這些駭人遭遇的人們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反抗,要么逃走。那些選擇反抗的人眼看著美國的飛機升空,只轟炸ISIS的設施而不是為了保護他們的家人免受炸彈的襲擊。他們以及正在關注中東的百萬民眾將得出結論,我們有關民主和人權的完美言論也不過如此。誰能給他們提供保護和向那些我們力圖擊敗的狂熱者復仇的機會,他們就會對誰效忠。

據估計,那些選擇逃走的人大約有1100萬——超過敘利亞人口的半數,他們要么成為難民,要么無家可歸,在國內四處游蕩。其中至少有100萬人進入歐洲,未來還會有更多人緊隨其后。這股人流正在攪動歐洲政界,這使得右翼政黨蔓延整個歐洲,并推動英國投票退出歐盟。英國的脫歐,甚至可能是英國自身的分裂,是一個地緣政治問題。這無疑都與美國有關。

解決敘利亞問題并非易事。我們不能替別人打仗,也無法阻止全球范圍內發生暴行。然而,在一個深度互聯互通的世界,人們自己——而不僅僅是他們的政府——就是世界舞臺的主角。他們的命運必須成為戰略考量的一部分,外交政策制定者必須予以權衡。相較于在決策時面臨的含糊不清和復雜局勢,馬后炮要容易得多。但當今外交決策者所缺少的并非簡單的先見之明,而是觀察和認識我們生活的這個現實世界的一整套辦法。

棋盤與網絡

政客和外交家一直以來接受的都是這樣的教育,即將世界看成一個棋盤,在一場永無止境的戰略優勢博弈中分析大國的決定,預測敵人的反應。19世紀的英國和俄羅斯政治家公開擁護這一比喻,把他們在中亞的對抗行為稱為“大博弈”。1國家間討價還價的理論基礎是博弈論,1960年托馬斯·謝林撰寫的《沖突的戰略》對它進行了詳細闡述。半個世紀后,《權力的游戲》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極其血腥和無比誘人的地緣政治,彼此征戰的王國展開你死我活、難以捉摸和無休止的競爭。

享利·基辛格是此類博弈的衛冕大師,他堪稱20世紀的梅特涅或俾斯麥,行事大膽,不懼變革,1972年向中國敞開了美國的大門。2基辛格本人擴充了上述比喻,用美國人下國際象棋、中國人下圍棋來說明美中外交戰略的不同。圍棋“象征戰略包圍理念”并“形成戰略靈活性”,而國際象棋“旨在完勝”和“從一而終”。3

用棋盤作為觀察和認識由國家組成的世界的隱喻被廣為接受,約瑟夫·奈把冷戰后更為紛繁的世界政治比喻為“復雜的三維國際象棋”。4最高層是美國主導的軍事力量的博弈,中間層是經濟大國的多極世界,最底層是由眾多非國家行為者組成的分散領域。外交官和外交政策制定者在進行多重博弈,正如我們將看到的,不是所有的博弈都是下棋。另外,博弈各方仍執著于一場增加本國利益的競爭,順便增加別國的利益,但更多時候是給別國造成損失。

用棋盤描述190多個相互競爭的國家以及那些參與了雙邊、地區和多邊博弈的更小的國家,多數時候是精準和有意義的。但這不是唯一的描述方式,只通過棋盤一個視角來觀察世界,會阻擋其他同樣重要和有關系的視角。

想象一幅標準的世界地圖,就像掛在5年級教室墻上的地圖一樣,它會標出邊界和所有國家的首都。這就是棋盤視角?,F在,想象一幅夜間世界地圖,城市和人口密度高的地區燈火輝煌,郊區和荒野則是漆黑一片。那些光帶代表公路、汽車、房屋和辦公室,它們標志著把家人、職員和游客聚集起來的人類關系網。

這就是網絡的視角。這張地圖不是講述分隔而是講述聯系,不是標出主權邊界而是代表跨越國界聯系的密度和強度。把國際體系看成一個網絡,就是認為世界是由網絡節點而不是國家構成的,這個世界在一些地方相互交叉,緊密交融,在另一些地方則更為錯綜復雜。這個世界不僅有恐怖分子,有合法和非法的全球貿易,如販賣毒品、武器和人口,有氣候變化和生物多樣性下降,有水資源戰爭和食品安全,有腐敗、洗錢和逃稅,還有通過空中、海上、陸地擴散的流行病。簡言之,這是一個充滿緊迫威脅的21世紀。這個變化莫測的地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前沿。

1996年,社會學家曼紐爾·卡斯特出版了《網絡社會的崛起》一書,這是《信息時代:經濟、社會與文化》三部曲的第一部。5卡斯特在互聯網發展初期就已經看到,人類活動中幾乎每個傳統的、垂直整合的領域都在橫向重組。數字技術正在縮小世界,讓每個人都能瞬間在任何地方交流信息,跨越了傳統的等級和權威。如同重塑了農業時代社會結構的批量生產技術一樣,卡斯特指出,信息社會將重塑社會的每個領域。

網絡無視國家邊界??ㄋ固卣J為,網絡社會把自身打造成一個驅動全球化的“全球系統”。6在卡斯特的研究開始一年后,1997年英國首相托尼·布萊爾的首席顧問周若剛出版了《連通性:如何生活在互聯世界中》一書,他認為,世界日益增強的相互關聯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社會和經濟事實”,它補充了之前對那個由分散和孤立的個體構成的世界極不充分的分析。7

20世紀90年代下半期,人們對全球化和網絡都非常樂觀。近20年后,另一個先知性的言論加入其中,它同樣席卷全球,但顯然不那么樂觀?;粮褡稍児镜穆撓紫瘓绦泄俸透敝飨瘑淌鎭啞扃辍だ啄阉潜揪式^倫的書命名為《第七感:權力、財富與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這一靈感源自弗里德里希·尼采。尼采認為,人類需要“第六感”去捕捉歷史的韻律,以便理解工業革命給生活各方面帶來的變化。眼下雷默則認為,在“一個互相連接的新時代”,我們需要“第七感”遨游在“一個時時連接著整個網絡世界的新時代,這些網絡無處不在并定義了我們”。第七感“是觀察所有事物并發現它們如何被連接的能力”。萬物將互聯互通,包括“我們的身體、城市和思想”,這種連接已經并正在壓縮時空,賦予了網絡大師“新種姓”,創建了虛擬的拓撲空間,這個空間正在用與我們居住的物理空間一樣的比特塑造著我們生活的點點滴滴。8雷默在書中寫道,如果沒有領會到連接的重要性和后果,我們就有可能看不到,也無法為即將到來的末日做好準備,就像“鍍金時代”的工業巨擘無法想象工業化戰爭的恐怖一樣。

毫無疑問,我們看到身邊的互聯互通只是“網絡化時代”的開端。當所有人都彼此連接且不僅僅停留在表面時,他們就像科羅拉多州白楊樹的巨型菌落,共同組成一個有機體,當我們可以創造出神經網絡,使其運轉速度遠超人類大腦的理解(更不用說相匹配了)時,許多壞事就可能發生。但從我簡單的觀察來看,外交政策制定者的眼光至少還停留在17世紀,當時《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建立了主權和國家平等的框架,它們構成了國際法、國際政治、國際商業與貿易的基礎,甚至“國際”一詞也因此而誕生。無論未來會給我們帶來什么,我們都需要能力和工具以確保這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得以高效運轉,國家仍舊存在并行使權力,但同時又與企業、公民、犯罪分子一起陷入一個網絡組成的網絡。

21世紀工具箱

托馬斯·謝林1960年出版了《沖突的戰略》,那個時候正值冷戰最危險的時刻。美國和蘇聯因古巴而戰,費德爾·卡斯特羅剛剛贏得革命的勝利,1961年4月美國在豬灣的行動的失敗,一年半后發生的古巴導彈危機,使世界瀕臨一場核災難。謝林最大的貢獻,是把看似永無休止的美蘇沖突轉變為一系列博弈,在這些博弈中,雙方往往能夠找出并獲得共同利益,他因此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

《沖突的戰略》向學者和政策制定者展示,與蘇聯明顯的“零和”、殊死搏斗的戰爭僵局實際上是一場可能產生某些“正和”結果的競爭。關鍵在于,在眾多的問題和事件中,找出這兩個超級大國在某個特殊時期正在玩兒什么游戲。謝林列舉了三種基本游戲:膽小鬼游戲,圍捕牡鹿及囚徒的困境。9博弈過程雖然出奇地復雜,但描述起來很簡單。

·膽小鬼游戲:兩名司機直奔對方,都試圖阻止對方繼續行駛。

·圍捕牡鹿:兩名獵人選擇各自追逐一只野兔或者一起追逐一頭牡鹿。對他們來說,最好的結果是打到一頭牡鹿,但一個人如果食言去找兔子,另一個人就會一無所獲。每個游戲者都不知道對方的選擇。

·囚徒的困境:兩名囚犯被指控共同犯罪,并被關押在不同的房間,他們可以揭發對方也可以保持沉默。對他們來說,最好的結果是都保持沉默,并因此獲得最輕的刑罰。顯然,他們都會揭發對方。

一旦明確了是在玩兒哪種游戲,決策者就可以采取最符合自己利益的策略。

繼謝林之后,羅伯特·阿克塞爾羅德出版了《合作的進化》一書,測試了將囚徒的困境從一個可能出現“雙輸”結果的博弈轉變為一個達成合作結果的博弈的不同策略?!耙粓筮€一報”是計算機算法得出的最佳策略,它的進入方式很簡單:在一個多回合游戲中,玩家第一步選擇合作,接下來每一方都選擇跟對方上一步相同的策略。它永遠不會打敗對手,但多走一步也不會輸。這個策略使游戲雙方得以實現一個對彼此來說都是次佳的結果,但要比其他策略的收益更好。10此類博弈和策略構成了幾十年來我們思考國際關系的基礎。

但對于多數我們眼下面臨的急切問題來說,這些博弈都無法套用。網絡化世界,網絡構成的世界存在諸多沖突和競爭。但網絡關系的模式——最常見和典型的關系——就是互聯互通。問題與威脅之所以不斷涌現,是因為我們彼此連接而不是連接不夠,或者錯誤的人或物以錯誤的方式連接在一起。ISIS能煽動獨狼分子殘殺自己的同事。通過航空樞紐,病毒能在一周內傳遍全球。在一個大規模和復雜的全球供應鏈中對更廉價貨物的需求催生了薪酬極低的工作。另一方面,數以百萬計的年輕人失去了獲得正規教育、工作和充實生活的機會,這加劇了跨越國界的憤怒與暴力。如果沒有與學校、工作、家庭以及對未來的向往的積極有益的連接,這些年輕人就會與有害的事業連接,他們會認同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

當問題在于連接時,我們的策略是什么?這里并沒有討價還價的博弈。網絡化的威脅需要網絡化的應對。往大了說,源自人們及其行為模式的威脅,需要采取直接與人及其行為模式相關的應對方法。這意味著低于國家行動水平的響應。在一個棋盤化的世界里,假設政客通過談判達成一個協議,要求某些國家對其人口進行控制,如給公民接種疫苗,或者在境內實施抓捕以摧毀全球犯罪網。但常常出現這樣的問題,即這些國家的政府要么存在腐敗,要么能力不夠,要么幾乎不存在管理部門。甚至那些出于善意和高效的政府也常常無法足夠了解要解決的問題。這就是為什么在恐怖襲擊發生后,從紐約到雅加達的全球大城市會互相接觸,分享信息,一起制定保護戰略。

在所有這些例子中,相較于制定威懾、與他國政府合作及協作的策略,建立一個網絡——出于特殊目的、使用特殊方式把人與機構連接起來——要好得多。如今,政府意識到要和公民、業界或組織直接接觸,也就是召開會議,相比之下,建立一個網絡也是一個更系統化的策略。從促進全球創業精神到保障婦女權利,各種會議和峰會都是人們選擇的工具。主辦方希望一次性或每年召開的會議能夠鼓勵與會者采取行動,并通過建立有用的連接來建立網絡。人們在組織和舉辦這些會議上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而在組織與會者和培養他們之間的連接以采取具體行動方面卻付出得很少。

對于連接,我們沒有應對手冊,也沒有生成策略執行工具的指南。為此,我們必須轉向網絡理論,就像謝林當年求助于博弈論一樣。出于不同目的,不同的網絡有著不同的結構和屬性。

2012年,印度遭遇了史上最嚴重的斷電事故,6.7億人失去電力供應。事故的根本原因是供大于求。但影響范圍之所以如此廣泛,是因為印度的電網傳輸高度集中。整個電網依賴于少數關鍵發電站。只要其中幾個出現故障,整體系統就會被破壞。一個去中心化的網絡表現會比這好得多。

或者,考慮一下病毒的傳播方式,它通過隨機但密集的接觸得以傳播,事后可以被追蹤并繪制成一個網絡。為了防止疾病快速傳播,我們采用隔離和檢疫的方法來切斷其傳播網絡。但當一個模因“病毒式傳播”時,我們震驚于同樣的去中心化、自組織的網絡可以快速和大范圍地傳播信息。在死亡或愉悅在這些網絡中蔓延之前,了解網絡的堵塞點或中心樞紐在哪里對制定促進和預防傳播的策略至關重要。

數字技術意味著我們可以實時繪制人類網絡。人們通過聲音、鍵盤和面對面交流建立聯系,無論是虛擬的還是真實的交流方式,都會留下數字痕跡。如果我們用延時攝影拍下城市街道上的汽車,我們創造的光的軌跡將迅速填滿整個都市,創造節點和邊緣、明亮的街道和黑暗的區域。從理論上講,在遵守新的隱私和安全法規的前提下,我們可以用同樣的方式追蹤從本地到全球的所有人類活動。同樣,還可以發現誰與誰、什么時候以及如何聯系。一旦掌握了這些知識,我們就需要一些策略和工具以做到學以致用。

網絡先鋒

我并不是說政府對網絡一無所知。正如我們將在本書看到的那樣,一些有遠見的人和政府部門正在實施網絡戰略。正如我2004年在《世界新秩序》一書中寫的那樣,正在快速發展的全球治理領域,是一個由活躍在地區和全球的部長、法官及立法者組成的網絡。11美國也在考慮建立國家層面的網絡,最近的一個例子是,2016年6月國防部長阿什·卡特呼吁在亞太地區建立一個“原則性強的安全網絡”,目的是在該地區建立包容、穩定的法治秩序。12美國正在鼓勵亞太地區的軍事力量聯合進行訓練、演習、策劃,并最終共同行動,目的是把東南亞和東亞、從澳大利亞到日本連接起來,形成一個獨立的、不依賴于美國力量的地區網絡,也就是要把現在的星狀網絡轉變成一個分布式網狀網絡。6年前,美國前南方司令部司令、海軍上將詹姆斯·斯塔夫里迪斯也意圖在西半球采取類似的做法,他提出深化和發展美洲各國的聯系以提升安全和繁榮的戰略。13

在低于國家的層面上,美國軍方、情報機構、國土安全機構和全球衛生機構都在打造各種各樣的網絡,我將在書中闡述這些例子。國家安全官員直接建立了打擊恐怖分子和罪犯的反制網絡。特別是國土安全官員更是與數千位州和地方官員合作,他們必須考慮如何把更多人納入這個聯系網,以快速獲得所需信息,同時提高彈性??死锼雇懈ァじH麪枴幻诤1粨絷牱?5年的老兵,是一名網絡戰爭專家,他認為:“我們現有的思考和處理沖突的大多數體系都是在以國家為中心的基礎上建立的,存在偏差。這些體系一旦失效,就會被去中心化的、不大接受傳統游戲規則的分布式網絡取代。需要適應的是我們的體制,而非他們的體制。”14

一些外交官也在努力掌握這個新世界。在奧巴馬第一個任期內擔任美國駐瑞典大使、第二個任期內擔任美國駐英國大使的馬修·巴贊就職前是一名技術主管。當我在美國駐倫敦大使館見到他時,我很高興看到他那間大大的大使級辦公室旁邊有一間小辦公室,門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網絡參與辦公室”。這個辦公室致力于與英國公民、業界和團體建立持續的、有意義的聯系,以便加強兩國的特殊關系。它還是一個牽線人,不斷發現新的聯系和合作機會。巴贊開創了以網絡建設和參與為核心的外交工作。

這些都是新外交政策的前景。然而,它們提供了早期的經驗教訓,分辨出什么有用,什么沒用。美國——以及其他國家,如中國和一些歐洲國家——正在對一個日益互聯互通的世界做出積極響應。但沒有一個國家系統地采用我腦中的連接戰略。我們看到的是對網絡不可阻擋的邏輯的特別反映,并沒有深入或更系統的戰略思考。

大戰略

用連接的視角思考戰略并拿出可落實的措施勢在必行,當我們考慮大戰略時,這一點更為重要。大戰略指一國如何平衡地利用其權力工具——軍事、政治、經濟、文化、技術甚至道德——來促進繁榮和安全。15針對各大洲的大戰略就是要用網絡的思維來思考,即便一些國家還沒有系統、科學地思考如何讓它們的大構想與其實際能力相匹配。

中國就形成了一個明確的網絡化大戰略。2007-2008年,我和家人在上海生活了一年,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以中國而不是以美國為中心繪制的航空飛行圖,上面列出所有飛往美國、歐洲、中東和非洲的東西航線。歷史上中國自稱“中央王國”,是巨大納貢關系網的中心,是宇宙的中心,與中世紀西方王國把地球視為太陽系的中心一樣。

今天,中國認為自己正在回歸它在世界上正確的位置。它又一次采取戰略,在全球編織起一個商業和政治關系網,這個戰略可以被描述為全新的經濟“絲綢之路”,貫穿西方國家和“海上絲綢之路”,通往南亞和東南亞。美國海軍學院教授鄧勇寫道,中國的“絲綢之路倡議建立在歐亞和海上亞洲開放網絡的基礎之上,這些國家通過中國資助的基礎設施和交通工程,以及貿易和經濟紐帶聯系在一起”。16換言之,在這個網絡世界里,條條大路通北京。

從很多方面看,歐盟是一個網絡的集合體。它的管理委員會是由不同部長——交通、財政、農業、司法、國土安全部長等——組成的網絡。所以,歐盟把新戰略聚焦在如何在一個網絡化世界里促進自身利益上一點兒都不讓人感到驚奇。在2016年《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的全球戰略》中,歐盟聲稱,它“要成為網絡世界中的議程塑造者、連接器、協調者和促進者”。它呼吁要深化與公民社會、私營企業、地區行為體和全球治理機構的伙伴關系。它將通過“動員它無與倫比的網絡”來實現自己的優先目標。17

同樣,現任總理賈斯廷·特魯多領導的加拿大自由黨,把它的外交策略稱為“全球網絡戰略”,明確承認“通過連接收獲影響”,因為“網絡定義了當今世界的運行方式”。18該戰略的基石是與其他國家、非政府組織、私營企業,以及加拿大形形色色的人口群體協作,包括年輕人、學者、宗教團隊和藝術家等。

奧巴馬在他的第一個任期內也出臺了一個網絡大戰略,盡管他自己沒有意識到。在他的第一次就職演說中,他對一些國家大方表示,美國已經逃避了數十年,“如果你們愿意松開拳頭,我們將伸出手來”。19在任期結束前,他已經在不同程度上說服了緬甸、古巴和伊朗實行類似的戰略。奧巴馬采取傳統的外交手段,派遣一小隊外交官展開秘密對話,擬定所需的復雜協議,打破嚴重的歷史僵局,這些僵局首先會導致國家關系的斷絕或凍結。在處理與伊朗的關系時,這些做法只起到部分作用。達成讓伊朗停止核武器項目的協議,至少為結束美國幾十年前實施的商業和其他制裁打開了大門,但通向全面建交的道路仍然漫長而艱難。

這些外交協議和之前的談判是棋盤戰略戰術的核心。它們必不可少,最高層如果沒有打開大門,就不可能編織一張商業、教育、文化和人際關系的網絡。一旦這扇大門被打開了,我們就需要中間層次的連接戰略去實現那些更宏偉的目標,去實現棋盤和網絡更復雜和系統的整合。

外交政策中斷

我可能屬于沿用老式方法研究外交政策的最后一代人。20從高中時代開始,我就對自己未來想從事什么樣的職業心知肚明。我母親是比利時人,父親是美國人,我總說我是一個國際產物,我選擇進入法學院,就是想未來能到紐約或華盛頓特區一家大型律師事務所工作,然后出入政府。這完全是那一代國務院高層官員走的傳統路徑。

我這個雄偉計劃也有美中不足之處,那就是我確實不喜歡大律所的法律工作。所以我成為一名法學教授,教授那些渴望投身外交職業生涯的年輕人國際法和國際關系。不幸的是,我一邊盡力為他們提供職業建議,一邊不停地給他們潑冷水。我告訴他們,盡管他們能找到很多被派駐國外的法律工作(這需要他們熟知外國文化),但實際的外交政策工作——與他國合作或斗爭去解決全球性問題的決策權——僅僅被握在一小部分政府部門手里。

昨天一去不復返。網絡化世界最令人興奮的特征之一,是在發現、制定和實施全球性問題的解決方案方面能真正產生影響的人群在急劇擴大。僅僅在美國政府內部,財政部、證券交易委員會、司法部、國土安全部、疾病控制中心、環保局和其他部門都參與了對外工作。如今,州長們也會率領貿易和投資代表團訪問其他國家。許多城市的官員基本上都在實踐城市外交政策,與他國城市的官員合作,解決從氣候變化到恐怖主義等一系列問題。

在政府之外,網絡世界的眾多參與者也在塑造著外交。各種大型基金會、大學和公民組織都在努力解決之前所謂“發展問題”或氣候變化、全球衛生等國際問題。21例如,麻省理工學院(MIT)的發展實驗室管理著“實際影響聯盟”,這是一個由美國美慈和西門子公司等私營企業和公共組織組成的網絡,旨在制定和實施應對全球貧困的經濟和技術方案。22彭博慈善基金會在創造和資助國際氣候變化網絡方面發揮了主導作用,最著名的是“全球氣候與能源市長盟約”,它連接和調動全球7100個城市的政府和非政府組織減少碳排放,減輕氣候變化的負面影響。23以網絡的角度看,這些問題和戰爭與和平一樣,都是外交政策問題。它們涉及的人和機構要么與機會和資源網絡脫節,要么相互關聯,這意味著他們的行為會對全球產生負面影響。

私營企業也緊隨其后。萬事達的“包容性增長中心”認為,實現世界平等和可持續增長的關鍵是把微型企業的企業家與“關鍵網絡”聯系起來,如金融服務網、對等網絡、社交網絡以及人力資本發展網。24當杰瑞德·科恩——現任谷歌Jigsaw技術孵化器項目負責人——做國務卿顧問時,他常常思考,如果全球企業都配備政策策劃人員,考慮全球大問題和大趨勢,按政府的方式去思考策略,最終的結果將會多么美妙。Jigsaw是谷歌實現這一想法的手段之一,它創造了花樣繁多的產品,例如為選舉監控器、人權組織、獨立新聞網站提供保護的網絡攻擊盾牌。其他公司也在追隨它的腳步。

許多跨國公司在其全球供應鏈中也履行著環境和人權義務,逐漸組成一個公私合作和多邊標準化的組織網絡,它們都簽署了《聯合國工商業與人權指導原則》。25從蘋果、耐克到沃爾瑪等公司,它們都不同程度地執行著供應商行為準則。越來越多的企業認識到,在網絡化世界,它們工作所在的社區和地區的衛生、教育、機會、環境保護和物理安全等既是政府的問題,也是它們自身的問題。

從直接實力看,許多大型跨國公司的市值超過許多小國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在全球175個最大的主權國家和私營企業中,112個是企業。26在國際上,這些企業的首席執行官比多數國家的總理和外交部長更重要,至少他們不需要在聯合國或其他國際、地區組織中贏得投票表決。例如,全球最大的石油公司埃克森美孚擁有私人武裝,且擁有由前外交官和國家安全委員會官員組成的精英外交團隊,在某些國家,它的影響力不亞于任何政府。27即使在解決問題確實需要投票的情況下,小國政府也很少會反對那些財富過于集中的企業。它們通常會尋求發達國家公民組織的支持和幫助,希望這些組織起草決議和支持它們在國際組織中的立場。28

類似“國際救助貧困組織”(Care)、“無國界醫生組織”和“大赦國際”這樣的組織在全球舞臺上也擁有類似的權力,它們是全球人道主義基礎設施的一部分。受人尊敬的公共部門、企業和公民組織領導人會參加在紐約召開的“克林頓全球倡議”會議,這個會議與聯合國大會或世界經濟論壇同時在世界各地舉行,這些會議映射出全球事務參與者和其影響力的真實情況。這張會議地圖看起來與聯合國的成員名單非常不同。

但是,國際關系的新世界發展得越快,連接斷開的影響越大。學習外交政策的學生和實踐者并非對這一變化視而不見,然而,他們沒有現成的方法把這些行動者納入只在理論和法律上為國家建立的框架。29在各大學和國務院,網絡化世界的參與者被稱為“非國家行為者”,就像克萊·舍基說的那樣,這種比喻就像把汽車稱為“無馬的車”。30回頭看,我們知道它們不是什么。向前看,我們沒有確切的詞語去描述它們是什么。

在網絡世界中,他們都是外交的參與者,僅此而已。他們在國內有著相同的身份,個人、企業、慈善機構、公民組織、犯罪集團、大學,以及我們在國內各領域認可的所有其他機構。在網絡世界中,和政府官員及機構一樣,他們都有能力創建網絡并在其中充當節點。

二者兼得

希拉里·克林頓是一位兼容并蓄的政客。當我在美國國務院為她工作時,我的下屬和我常常起草各種備忘錄,提出政策建議。她通常會反對這些建議,認為這些問題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二者兼得。問題的起因多種多樣,解決的辦法也不可勝數,復雜問題常常需要兼顧左右兩方的解決方案,兼顧更多政府、家庭及社區,兼顧管理和創新。

我在本書中展示了一種觀察和理解世界的既此又彼的方式?!皣H體系”和“全球政治”是抽象概念,是我們想象中的世界的心理地圖。棋盤與網絡是繪制這些地圖的不同方式,但兩者并不相互排斥。美國可以在與俄羅斯、中國和伊朗這樣的國家進行棋盤威懾或討價還價的同時,建立網絡與上述國家的公民和機構打交道。

我們必須學會從多維度去觀察。人類和靈長類動物都可以用雙眼看世界:兩眼都朝向前方,而不是像許多哺乳動物那樣,眼睛分別長在腦袋的兩側,這樣就會有更寬廣的視野。兩眼朝前,每只眼睛看同一物體時會有輕微的差別,大腦處理這些差別并生成一個三維圖像。每只眼睛感知不同的現實,組合在一起它們就可以形成一個更豐富、更精準的整體圖景。31我們如果把棋盤和網絡兩種方式整合起來,就可以把國家看成一個統一的行為體,與其他國家展開競爭和合作,又可以將其看成許多延展出邊界,但和公民、企業、公民組織和犯罪團伙合作的各種網絡的節點。

我們必須用棋盤與網絡的雙重視角來看待全球事件。如果你提到1949年,受過棋盤思維訓練的外交政策專家馬上就會知道那一年簽署了《華盛頓公約》,成立了一個對抗蘇聯的西方聯盟——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受過網絡化思維訓練的專家更有可能想到《世界人權宣言》,它是人類尊嚴之網的基石。埃莉諾·羅斯福是《世界人權宣言》起草委員會主席。在《羅斯福家族百年史》這部電影中,肯·伯恩斯捕捉到她對蘇聯駐聯合國代表安德烈·維辛斯基的回應,維辛斯基要求100多萬來自東歐的政治避難申請者必須回到蘇聯治下的國家。她回答說:“聯合國的成立就是為了保護每個人的權利而非政府的特權?!?span id="nvfcncq" class="super">32在更早的一些畫面中,作者喬恩·米查姆引用了他在雅爾塔用經典的棋盤思維術語描述富蘭克林·羅斯福的話,他說,羅斯?!耙回炇且粋€務實的政治家”,他“從不相信先走第一步”。

兩方面的事情都會發生,每種思維都抓住了國際現實的一個重要部分。我們必須學會將棋盤與網絡統一起來,同時看到國家和人民,國家與網絡。例如,我們必須明白,當美國宣稱要捍衛共同價值而隨后的行動卻完全出于自利的算計時,棋盤世界和網絡世界就可能出現不同的反應。政府官員通常都明白,虛偽是外交手段的一部分。大多數公民則不然,他們會注意到美國人言行不一,常常會因此而討厭美國人,這種討厭勝過對美國人簡單地表明堅持權力政治時的討厭。

當我們能看到一個更豐富、更精準、更立體的世界時,我們就能制定出兼顧沖突和合作的連接策略。我們將了解網絡結構和框架的豐富多樣性,將學會針對特定的網絡問題量身定制解決方案。當然,我們還會在嘗試與失敗中前進,但至少我們找到一個出發點,一個分析框架和一套工具。這就是本書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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