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麗兒
- (烏拉圭)何塞·恩里克·羅多
- 4482字
- 2021-09-24 18:08:29
II
秉性的差別會給你們的行動賦予不同的意義,會在你們每個人身上突出某一種特長,某一個特定能力。你們有些人會投身科學,有些會搞藝術,或者成為一切的行動派,但是除了把你們跟各自事業和生活方式聯系起來的喜好之外,你們內心深處應該總有一種自覺意識在值守,那就是我們“天然的整一性”,會要求每個人類個體面對一切、并超越一切地成為人性完整的樣本,讓精神的任何高尚功能不被阻礙,讓服務眾人的最高利益保持溝通的價值。在職業和文化的差別之前,首先還有理性的人實現共同命運的問題。“有一種普世職業,那就是做人”,居友說過這樣讓人嘆服的話,而勒南在討論各種文明的偏狹失衡時,也提醒人類的終極目標不能僅僅是知道、感覺、想象,而要真正、完全地“為人”,由此定義了“完美”應當致力的理想:在每一個個體身上呈現一個群體的圖式。
由此,你們去追求盡可能的發展吧,不止在某一方面,而是生存的方方面面。別在人性高尚、慷慨的表現面前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借口說你習慣某些別的做法。在你們不能當演員的地方也要做專注的觀眾。當某種極其錯誤、庸俗的教育觀念(把教育想成僅僅服從于某種實用目的)堅持通過實用主義和過早的專業化來打破我們精神上天然的完整性,并試圖從教育里剔除不計利益、理想化的成分,這種觀念沒有充分注意到另一種危險,那就是可能導致狹隘的思想,無法考慮直接相關的現實之外的方面,使人隔絕地生活在精神的冰冷沙漠里,同處一個社會卻蠅營狗茍、各有所圖。
尊重我們每個人只投入特定活動、某一種文化方式當然是必要的,但這并不排斥通過精神的內在和諧實現理性之人的共同命運。某活動、某文化將只作為和諧的基本音符。那個很久以前創作戲劇的奴隸曾留下名句:他也是人,人所具有的一切他都不陌生,(17)出于一種永不枯竭的意義,他的呼喊將匯入所有人的呼喊,在人類的良知中永遠回響。我們的理解能力應該走到無法理解狹隘的精神為止;如果不能在自然界中看到更多的面孔、看到更多的人類理念和興趣,無異于生活在一團夢的陰影中、只讓一道光線穿過。不寬容、排他性,若來自高尚情操的專制,或無私意圖的泛濫,可能還情有可原,但如果顯示一顆頭腦只能在庸俗生活中看到事物的局部和表面,就會變成最可怕的低級思維。
可惜的是,正是在文化達到完善、精細程度的文明中,這種精神受限的危險尤為嚴重,可能引向更恐怖的后果。確實,進化的規律(在社會和自然中都更加趨于異質化)希望隨著各個社會總體文化前進,個人相應壓縮才能、行動局限在更有限的范圍,這種專業精神不失為進步的必要條件,但也會帶來明顯的缺憾,不光讓每個人的眼界大大減損、世界觀失真,同時由于興趣和習慣的分散,最終破壞共同的生活和進步的情懷。奧古斯特·孔德已出色地指出了先進文明的這一危險,一種高度完善的社會狀態對他來說有一個嚴重的不利因素,就是容易造成精神變態和狹隘,“在某一個方面非常強,其他方面令人恐怖地無能”。頭腦的萎縮,無論出于單一理念的持續灌輸,或者機械運動的無限循環,對孔德來說都堪比流水線前精細分工消耗人力的悲慘命運。無論在哪種情況下,倫理上的效果都是造成一種悲哀的漠視,對人類興趣的整體面貌不再關注。這位實證主義思想家還說,盡管這種無意識狀態讓專業原則越來越得到重視,但其現實后果也亟待研判。(18)
如同損害社會團結一樣,這種無意識的取向還影響到社會結構的“美學”。雅典無與倫比之美,從女神之手到世人匠心的不朽范式,出于這座奇跡之城把生存理念建立在人類各種能力的協調一致上,建立在有益人類榮光和偉力的能量得到自由、協同的拓展上。雅典善于同時彰顯理想和現實的意義,理智和直覺以及精神和身體的力量。她雕琢了精神的四個面。每一個自由的雅典人(熟諳自控之道),都能沿自身勾勒一個完美的圓,任何逾矩的沖動,都不能打破線條的美好比例;雅典人是運動場上的健將和活雕塑,普尼克斯山(19)居民,游廊下的辯論家和思想者。他在各式勇武的行為里鍛煉意志,在各種低回的憂慮里鍛煉思維。所以麥考利(20)說,在阿提卡(Attika)過一天公共生活,能比今天我們為現代教育機構設計的任何大綱都豐富。正是從人類天性那種自由和獨一無二的煥發中,才出現了“希臘奇跡”,一種無法復制、令人欣喜的動與靜的混合,一場人類精神的春天,一個歷史的微笑。
這種和諧只可能存在于優美的簡單之中;當前時代,文明的日漸復雜讓所有重塑這種和諧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但在我們文化的復雜性中,在性格、能力、優點的逐漸分化中(這也是社會發展不可回避的后果),應當保證所有人仍能理性參與某些基本理念和情感,以便保持生活的完整和睦,保證某些精神性的意趣,在其面前,理性存在的尊嚴不會認可任何一個人的冷漠。
當“有用”和“舒適”的意義以當下這種力量統轄人類社會的特征,精神狹隘和單一文化的結果就尤其惡劣,會極大阻礙人們去傳遞一種純粹理想化的思慮,讓那種思慮對有些人來說或許還值得珍愛、足以獻出最高貴和堅韌的力量,但對大多數人卻成為遙遠的、懶得再懷疑的問題。在所有剔除雜念的沉思、理想化的靜觀、內心的停戰中,功利者的日常忙碌可以短暫讓位于從理智高度看待事物所帶來的平和寧靜,但以人類社會的現時狀況,上百萬有教養的文明人都忽略了這一點,被教育和慣習馴服,行為動機毫無意識地變得物化。這種臣屬狀態應當被視為最可悲、最恥辱的道德審判。我請求你們在生活的戰斗狀態中做好防備,防止你們的精神被一個唯一的、深涉利害關系的東西所左右。你們決不能完全(部分地就可以了)投入某種功用或激情,即使受到物質的統攝,也還有機會拯救內心的自由:運用理智和情感。不要被工作和各種斗爭完全吸進去,還為精神所陷入的奴役狀態辯解。
我從塵封的記憶深處找到一個故事,里面有我們靈魂應當何為的象征。從前,在東方,美好故事常常發生的某個所在,有一位君主,他的王國還處在以實瑪利的帳篷和皮洛斯(Pylos)的宮殿那樣無憂無慮的童年,他本人則被后世稱作“好客之王”,因為他非常慷慨,所有不幸似乎出于自身的沉重,都在他的熱情中消散了。無論窮困的人為了白面包,還是悲傷的人尋求安慰,大家都去拜見好客的國王。他的心真像靈敏的镲片,能打出他人內心的節奏;他的宮殿就是臣民的家,威嚴的院墻從來沒有守衛,一切都自由活躍;在開敞的游廊里,牧人休息時圍成一圈,祭出他們樸實的音樂會;老人在黃昏里暢談,一隊隊歡快的女人在竹席上插擺花枝(王家什一稅的唯一用途)。俄斐(Ophir)的商人,大馬士革的小販,隨時穿過寬闊的大門,在國王面前爭先展示布料、首飾、香水。王座邊,勞累的朝圣者正在歇息,鳥兒們相約中午一起啄食桌上的面包渣;清晨,孩子們熱熱鬧鬧地涌到銀須國王床前道早安。他無盡的寬厚澤被一切不幸的人、沒有靈魂的物,連大自然也受到他召喚的吸引,風、鳥、花木就像俄耳甫斯和圣方濟各的傳說一樣,在那熱情的綠洲里尋求人的友誼。偶爾掉落的種子很快就能發芽開出紫羅蘭,在街道和院墻之間,沒有粗暴的手來掐斷,也沒有惡意的腳來輕慢。高窗大開,好奇的爬藤毫無顧忌地直入國王的房間,疲倦的風長久地在王家城堡卸下香氣的重荷。海浪從不遠的海上直起身來,濺起朵朵浪花飛沫,像要給國王一個擁抱。一種天堂般的自由,無盡的信任,在各處保持著永不結束的盛宴氣息。
但在深處,幽深之地,由被遮蓋的水渠跟喧鬧的城堡隔開,躲在眾人的眼光之外,就像烏蘭德之謂林中“消失的教堂”,(21)在不為人所知的小徑盡頭,掩映著一座神秘的大廳,任何人不得涉足,只有國王自己能來,把他的熱情好客在門檻上轉換成苦行般的個人主義。層層高墻環繞,聽不到外面任何吵鬧,大自然音樂會的任何音符、唇間蹦出的任何詞語,都不能穿越斑巖方石的厚度、在禁苑里掀起些許聲波。宗教般的寂靜在這里守護著沉睡空氣的純正。玻璃花窗透出的光柔柔降下,一寸寸保持毫不更易的腳步,像闖入溫暖鳥巢的雪片融化在天堂的靜謐中。從來沒有如此深沉的平靜統御一切,無論深海洞穴或是孤寂密林。偶爾,當夜晚平靜清透,裝嵌板的屋頂會像兩片貝殼打開,讓平靜的陰影代行統治。空氣中飄蕩著睡蓮揮之不去的幽香,一種引人遐思(22)入定、內觀自省的香氣。莊嚴的女像柱以“護靜人”(23)的姿態守衛著象牙大門,正面,精雕細刻的形象講述著理想、沉醉、靜默……老國王斷定,即使沒有任何人陪伴,他的熱情仍然會以一種神秘的確定性保持以往的程度,只不過在秘墻里召集的都是接觸不到的客人。傳奇的國王在里面做夢,在里面超越現實,在這里,他的目光投向內心,思想在靜默中打磨,就像卵石被泡沫擦洗,在這里,他精神的白色翅膀在高貴的前額展開……之后,當死亡來提醒他不過是自己宮殿里的另一位客人,這座無法穿越的寓所將永遠關門、陷入死寂,沉入無盡休憩的深淵;沒有人褻瀆這里,因為沒有人斗膽進入,這是老國王跟自己的夢單獨相處的地方,是他想在精神的最后一片圖勒島(24)保持孑然一身的地方。
我講的其實是你們內心王國的景象。開放,帶著一種健康的慷慨,就像被仰賴的國王宮殿,接收世上一切潮流,但同時請保留一個隱蔽神秘的所在,不為世俗的客人所知、除了平靜的理智不屬于任何人。只有深入不可冒犯之境,才能稱自己是真正自由的人,而那些不理智地把對自己的掌控拱手相讓,服從無序的激情或功利的人,忘了蒙田的教誨:我們的精神可以出借,但不能出讓。思考、夢想、崇拜,只有這些是可以來訪的清客。古人把“閑適”視為真正的智慧,理性存在的最高運用,從一切低微的枷鎖中解放出來的思想自由;閑適是一種時間投入,但與經濟活動相反,透露出一種更超脫的生活。古典精神把人的尊嚴跟高蹈、貴族化的“沉靜”理念緊密關聯,到了現代,似乎可以“有用的工作”進行修正和補充,但無論如何,在每個人的生活中,仍需要以一種節奏保持對靈魂的關注,而且必須堅持這種節奏。像超前的基督教之光一樣照亮古代世界黃昏中的斯多葛派,給我們留下一幅拯救內心自由的簡單動人的圖景,留下一幅克里安塞(25)在艱苦境遇中保持篤定的動人畫面:他雖然被迫用運動員的臂力把小桶沉到泉底、推動風磨徹夜運水,但繁重勞動之間總不忘冥想,用起繭的手在路邊的石頭上畫出尊師芝諾傳授的教誨。一切理性的教育,天性的完美培養,都將以此為起點:在每個人身上激勵出克里安塞所象征的雙重活力。
最后強調一遍:你們行事的原則,你們人生的信條,應當是保持生而為人的整一性,沒有任何特定功用可以超越這個最高目的,任何割裂的力量都不能滿足個體存在的理性目標,也不能達成集體存在的有序和諧。正如變形和萎縮在個體的靈魂里是單一目標、單一文化的惡果,人為和虛偽也會讓社會的榮光轉瞬即逝,像腓尼基將感受力和思想的自由發展犧牲給商業行為,而斯巴達讓位給戰爭行為,對千年末日的恐懼臣服于神秘主義,或者18世紀的法國追逐沙龍式的社交生活。當你們保全道德天性不受任何摧殘,在各個正直的意義上追求和諧的舒展,請同時也想想,以人類社會現在的情況,最簡單和常見的扼殺就是逼迫靈魂放棄這種“內在生活”;內心之中,一切優雅美好的事物本有自己獨特的氛圍,如果“暴露”在現實之“天”,會被不純的激情氣息燒灼;無我的沉思,理想的體察,古老的閑適,和我故事里無人能及的處所,原本是內在生活的組成部分,卻都會被功利心阻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