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雨下的輕,拉了絲,成了霧,建筑引入朦朧,白茫一片,天地同色。
屋內有些暗,來人順手打開開關,十八九歲的年紀,個子很高,古銅色皮膚,有些憨,眼珠很黑,瞳孔正好對著吊燈,蕩漾著微光,稍顯拘謹,手里還提著個與本人氣質極為不相襯的少女心十足的粉色紙袋。
純良,憨實,這是沈洛清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的印象。
像朝生的太陽。
“許哥?!崩畎埠┖┑匦?,右手不斷摩娑后頸。
“下班了啊,有什么事嗎?”許璋辭點頭示意,就勢喝了口茶,茶葉在泛黃的茶水上打著轉兒。
“我來買花?!崩畎灿行┎蛔栽?,看見姑娘,下意識露出了個憨憨的笑,當然,沒敢往沈眷那邊瞟。
“什么花?”
“呃……玫瑰!紅玫瑰!”
小伙子說話冒冒失失,但聲音洪亮,字腔正圓。
“不好意思?!鼻嗄隉o奈搖頭,“其他顏色的玫瑰都有,但是紅玫瑰只有一盆,已經賣出去了?!?
連同他自己,一起賣出去了。
那盆玫瑰被姑娘轉移到了臥室的書架上,還起了個名兒,叫“定情信物”。
簡單粗暴,好聽又好記。
閑話暫且不提,李安有點兒失望,真的只有一點兒,很快就又和青年聊到別的地方上去了,然后聊到姑娘,馬上叫起了嫂子,聊到最后實在沒話了,這才轉向沈眷,又是一個憨憨的笑。
“那,那個,阿,阿眷……”
他近乎窘迫地扯著自己的頭發,別扭,僵硬,眼睛自始至終都不敢正視女人。
沈眷覺得自己很難,非常難。
她一言難盡地看著他跟青年尬聊,又一言難盡地看著他認了個親戚,一言難盡地看著他干巴巴的跟自己說話,最后實在忍不住了,一言難盡地打斷了他。
“我說,小孩,”沈眷耐著性子,盡量使自己看上去溫柔一點,“許老板比我小4歲,清清小可愛比我小6歲,你叫他兩哥和嫂子,喊我乳名,輩分亂了吧?”
沈眷聲線帶著點兒磁,又是懶散的調子,說話時尾音總是輕輕揚起,喑啞曖昧,讓人總覺是在調情。
李安紅了臉,不過皮膚黑,看不大出來。
“兩位先聊,我去燒水。”
青年掛著溫溫和和的笑,帶著姑娘上了2樓。
木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沈眷頹然地摸了把臉,這孩子比她高了一個半頭,不管是坐著還是站著都得仰視。
她指了指沙發:“坐下。”
李安乖乖照做,他留的寸頭,發絲很短,很硬,很扎人,但人很溫順,像只黏人的大型犬類動物,就憨憨的對著你笑,叫人氣也撒不出來。
“李安吶。”
沈眷坐在另一側沙發上,神色懶懶的,語氣也是懶懶的,看著很隨意,但李安知道,她一叫起人的全名就代表她是認真的,不由捏緊了拳頭,想起手里還拿著那粉色的紙袋,又把拳頭松開了。
“怎么了?”他憨笑。
沈眷知他是在裝傻,也懶得兜圈子,開門見山:“你說你才18歲,放古代正是鮮衣怒馬的時候,放現在也是根正苗紅的祖國花朵,模樣又俊,還是消防員,國家棟梁啊。做何想不開的,非得追著我這個大齡剩女不放!”
語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因為我喜歡你呀。”
少年人咧嘴,雙眼瞇成縫。
沈眷知他說話直白,事實上,她總是不能夠招架的住少年直白的告白。
他說他不會說情話,只能不停的對她說“我喜歡你”,他說他手笨,不會做菜,也沒有什么錢,但他會盡他所能滿足她的愿望。
“如果你想要的我暫時給不了,”少年眉頭微皺,繼而又舒展開來,咧嘴憨笑,“那我就努力掙錢,然后再把你想要的給你?!?
這個孩子已經追了她大半年了。
沈眷現在還能想起他皺眉的樣子和他咧嘴傻笑的樣子。
雖然,但是,
沈眷又氣餒了。
“我真的實打實的只比你媽小8歲。”
開玩笑,她要是再早幾年從她媽肚子里爬出來,那就不是阿姨輩,是真可以當孩子的媽了。
她一個小侄女也是死活都要跟一個比她大20歲的中年男人在一起。
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老阿姨老大叔的嗎?
雖然說,女大三,抱金磚,但她是大了三的倍數啊,親,還抱個屁的金磚!
“沒事兒?!崩畎惨琅f憨笑,“我媽說了,只要兒媳婦比她小,就沒問題,小一歲也沒問題?!?
沈眷嘴角抽搐,她明白了,是孩子家長太過開明。
“你到底是真精明還是假憨吶?”
她輕嘆氣。
沈眷對年齡差其實沒有什么要求,老牛吃嫩草也不是不行,挺無所謂的。很顯然,李安也清楚,但他什么也不說,就是天天在她面前晃悠,裝憨賣傻刷好感。
少年的意思很清楚,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不知道,但我就在這兒等你,我才19歲,我還可以等一個5年,兩個5年三個5年,等到最后,遲早能等到你點頭的那一年。
等得到嗎?
她輕瞌眼,自喉嚨里溢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
“誰知道呢?”
誰也說不準,神明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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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下了小半個月的雨,又出了幾個太陽天,即便搽了霜,姑娘也覺得自己的皮膚干的要起皮了。
今日的晨景很美,像懷舊的寫真照片,沈洛清卻無暇欣賞,莫名的,就有些躁。
青年也不知去哪兒了,只留了張便條,字跡勁瘦有力,但很草,筆畫勾連間看得出是匆匆寫下的。
“有事毋念?!?
姑娘盯著這4個字看了將近一個鐘頭。
空調被她關了,只穿了件單衣,背影清瘦,肩胛骨涼得泛白。
沈洛清端起那碗已經涼透了的粥,沒加熱,也沒放糖,就那么一口一口舀著勺子慢吞吞地吃完了。
每舀一勺,都要咀嚼半分鐘,然后面無表情地吞下。
姑娘面無表情的樣子很嚇人,那雙被青年格外喜愛著的剪瞳泛著機械般的冷光,褪去了所有的清潤與懵懂,無神無距,像擺在櫥窗內精致好看又價格不菲的人偶。
沒加糖的粥對姑娘而言味同嚼蠟,吃完之后,就就著冷水將碗洗了。
姑娘在半個衣柜的衣服里揀了件外穿毛衣。
她可以發脾氣,但絕對不能在許璋辭面前。
那是她的獵物,不能把獵物嚇跑了。
姑娘坐在柜臺里,墻壁上的木鐘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鼻翼間是泥土與草本植物混合的清新香味兒,手上是青年??吹臅?。
書上有很多專業詞匯,她看不很明白,沒一會兒就又放下了。
落燈花的地理位置較偏,昨日寒潮,刮了極大的風,把草坪里的樹吹歪了,有兩個中年男人拿著鐵鍬在給它們正位。
沒有鐵鍬的那一頭戳著樹根處的泥土,樹干又歪了兩下,最后還是扶正了。然后他們扛著鐵鍬,又開始給下一顆被吹歪的樹正位。
老街后頭有一塊極大的田地,一眼堪堪望到盡頭。一個月前里面才種上菜苗,現在就能摘了。
三四個簍子,隔幾米放一個。七八個大媽穿著五顏六色的一次性塑料雨衣,彎腰擇菜。
大媽們似乎在聊家常,嗓門很大,隱隱傳入姑娘的耳朵里。老街似乎總是這么的純樸自然。
目光收回,沈洛清趴在柜臺上,百無聊賴地把玩著自己的指甲。細白修長的十指微張,形狀好看的指甲涂上了亮晶晶的粉色指甲油。
指如削蔥根,口若含朱丹。
端坐著的美人兒美而不自知。
銀色的門鈴發出“叮嚀——”的脆響,腳步輕緩,修長的雙手隨手合上被姑娘扔在一旁的書,視線被陰影擋住,鼻翼間是清淡熟悉的木槿香。
“在做什么?”聲音溫和,卻也掩不住疲憊。
姑娘慢吞吞地抬頭,散漫道:“等你阿?!?
“去看沈眷嗎?”
他的圍巾還沒取下來,顯然是還打算出去一趟。
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輕輕點頭。
沈眷家離老街挺遠,打車也要40多分鐘。
很普通的居民小區,簡單干凈,路過幾幢一模一樣的樓房,兩人進了4幢單元。
沈眷住在1樓。
1樓只有一戶。
門一般大,在樓梯斜后方。
光線狹窄逼仄,無端讓人心里發毛。
許璋辭熟練地掏出鑰匙,他似乎沒指望沈倦會開門,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股讓人難以忍受的味道緊跟著彌漫出來,有煙氣,有酒氣,混在一起。
房子里陰暗,沒見的一點光。
“啪嗒”
黑暗驟然被驅散。
燈光刺眼,沈洛清瞇了一下眼,一眼就看到了那躺在沙發上用手遮住眼睛的女人。
屋內很亂。
房子是極簡風,若是收拾一番應該會很好看。只是這番好看在煙頭和酒瓶的襯托下便已毫無存在感。
那個明艷風情的美人就躺在這樣混亂的環境里,身上的旗袍不知道幾天沒換了,修長白皙的指頭夾著煙,還沒燒完,紫紅色大波浪卷凌亂,半掩半蓋下的那張臉,是讓靡艷的荼蘼花都黯然失色的殊色。
慵懶頹靡,風情萬種。
她還是這樣的美。
姑娘找了張椅子坐下。
沒開窗,空氣沉悶。
“他死了?!鄙蚓焱蝗婚_口,不知是在與姑娘說話,還是只是自言自語。嗓音沙啞,實在不算好聽,就像石子摩擦發出的尖銳聲。
“為了救一個女孩兒?!?
細白的指尖敲著那顆還未燃盡的煙蒂,封閉的空間里,只有女人低沉沙啞的聲音,又緩,又慢,又悲。
“本來都出來了,消防員嘛,又進去了,那么大的火,就他一個人,又傻傻乎乎地沖了進去?!?
“尸體都焦了,看不出個人樣兒?!?
“好人都沒好報,怎么還是有那么多人愿意當好人?!?
……
沈眷說的亂,東一句西一句。
姑娘靜靜聽著。
她可能不懂,當然她也不必要懂,不善言辭又耐心十足的姑娘是最好的傾聽者。
女人的聲音斷斷續續,低低的,沉沉的,像在講晚安前的睡眠故事,講的是一個不怎么打眼的,尋常又悲傷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叫李安,一個剛滿19歲的消防員男孩。
這個男孩有個心上人,追了大半年,馬上就要成功了。
然后他死了。
一場火,燒毀了兩個人的夢。
姑娘走神了,目光移向陽光。
窗戶切開了人煙與綠意,隔絕出小片天空。茶色玻璃氤氳出淡淡熏黃色濾鏡,寂肅凄涼,無端悲愴。
樹葉已經落光,幾棵樹孤單挺立,一寸寸向上,樹梢直指天空。
她恍惚,入秋了。
干枯的枝干上不知被誰系了條白色塑料帶,白帶單薄破舊,塵灰及身。
風在吹,被迫飄蕩。
窗外,陽光明媚,孩童驕鬧;
窗內,滿目蒼涼,悲哀絕望。
姑娘難以理解常人的喜怒哀樂,只覺得很悶,像溺水的人喘不過氣。
白皙修長的手掌捂住心臟,骨節突出,繭層深厚,是一雙裁縫的手。
聽說逝去的人會化作流星,祝福自己所愛的人。
姑娘不記得自己是在哪看到的這句話了,人的意識真的非常奇妙,看似毫無關系的兩件事物可以聯系在一起,組成一些姑娘熟悉又陌生的記憶。
沈洛清咬唇。
她的唇色很淺,輕輕一咬,便會留下個微紅的印子。
“沈眷和我,原先都住在京城?!?
許璋辭牽著姑娘的手,隨著人流過馬路。
有那么一秒,沈洛清頭暈目眩,眼冒金光,差點倒下。
虛虛實實,假假真真,跟夢一樣。
她總覺得自己是個外來者,這個世界一點也不歡迎她。
“我的父親是一位房地產商,在商界小有名氣,家境也還算富裕,所以從小就沒吃過什么苦頭?!?
青年開始自陳。
“和大多數人一樣,我有一個嚴厲的父親和一個溫柔的母親,半生順遂,平凡又安寧?!?
“至于沈眷,她是京城沈家的長女?!?
沈眷,神眷。
“是真正被神眷顧著的天驕。”
“家世顯赫,長得又好看,有才華有學歷,還有一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夫?!?
人生贏家。
“是商界的新星,真正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存在?!?
許璋辭語調輕緩,講述著一個人的故事。
“后來呢?”
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讓那個曾經耀眼又奪目的女孩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變成了那個得過且過的旗袍店的沈老板?
“后來……許是她太過光芒萬丈,又許是她所顯示露出來的天賦,讓大部分被危及到自身利益的人感到恐慌。”
誰知道呢?
“他們把她拉下了神壇?!?
驕陽從此被拉進泥濘,裹上了一層老鼠都避之不及的污泥。
“聚眾賭(/——)博,吸(/——)毒,濫(/——)交,一個女孩的一生就這么毀了?!?
耳邊很吵,沈洛清盡量在充斥著世俗人煙的大街上分辨青年的話。
“做了牢,兩年還是三年吧,沈伯父沈伯母把她弄出來了,然后就來了這兒,找到我,安定了下來。”
被牢獄之災折磨了三年的驕女,已如枯萎花瓣的凋零。
“父親希望我能夠繼承家業,說來慚愧,我于金融一行毫無天賦,而沈眷,生來就是干這一行的?!?
生而高貴的嬌女,最后卻以這樣狼狽又暗淡的方式退場,從此進入所謂的養老生活,唏噓又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