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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搬家

搬家!什么叫搬家?移了一個窩就是罷!

一輛馬車,載了兩個人,一個條箱,行李也在條箱里。車行在街口了,街車,行人道上的行人,店鋪大玻璃窗里的“模特兒”……汽車馳過去了,別人的馬車趕過我們急跑,馬車上面似乎坐著一對情人,女人的卷發(fā)在帽沿外跳舞,男人的長臂沒有什么用處一般,只為著一種表示,才遮住女人的背后。馬車馳過去了,那一定是一對情人在兜風(fēng)……只有我們是搬家。天空有水狀的和要融化春冰狀的白云,我仰望著白云,風(fēng)從我的耳邊吹過,使我的耳朵鳴響。到了:商市街××號。

他夾著條箱,我端著臉盆,通過很長的院子,在盡那頭,第一下拉開門的是郎華,他說:“進去吧!”

“家”就這樣的搬來,這就是“家”。

一個男孩,穿著一雙很大的馬靴,跑著跳著喊:“媽……我老師搬來啦!”這就是他教武術(shù)的徒弟。

借來的那張鐵床,從門也抬不進來,從窗也抬不進來。抬不進來,真的就要睡地板嗎?光著身子睡嗎?鋪什么?

“老師,用斧子打吧。”穿長靴的孩子去找到一柄斧子。

鐵床已經(jīng)站起,塞在門口,正是想抬出去也不能夠的時候,郎華就用斧子打,鐵擊打著鐵發(fā)出震鳴,門頂?shù)牟A榱藘蓧K,結(jié)果床搬進來了,光身子放在地板中央。又向房東借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

郎華走了,說他去買水桶、菜刀、飯碗……

我的肚子因為冷,也許因為累,又在作痛。走到廚房去看,爐中的火熄了。未搬之前,也許什么人在烤火,所以爐中尚有木柈在燃。

鐵床露著骨,玻璃窗漸漸結(jié)上冰來。下午了,陽光失去了暖力,風(fēng)漸漸卷著沙泥來吹打窗子……用冷水擦著地板,擦著窗臺……等到這一切做完,再沒有別的事可做的時候,我感到手有點痛,腳也有點痛。

這里不像旅館那樣靜,有狗叫,有雞鳴……有人吵嚷。

把手放在鐵爐板上也不能暖了,爐中連一顆火星也滅掉。肚子痛,要上床去躺一躺,哪里是床!冰一樣的鐵條,怎么敢去接近!

我餓了,冷了,我肚痛,郎華還不回來,有多么不耐煩!連一只表也沒有,連時間也不知道。多么無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像落下井的鴨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絕。肚痛,寒冷和饑餓伴著我,……什么家?簡直是夜的廣場,沒有陽光,沒有暖。

門扇大聲哐啷哐啷地響,是郎華回來,他打開小水桶的蓋給我看:小刀,筷子,碗,水壺,他把這些都擺出來,紙包里的白米也倒出來。

只要他在我身旁,餓也不難忍了,肚痛也輕了。買回來的草褥放在門外,我還不知道,我問他:

“是買的嗎?”

“不是買的,是哪里來的!”

“錢,還剩多少?”

“還剩!怕是不夠哩!”

等他買木柈回來,我就開始點火。站在火爐邊,居然也和小主婦一樣調(diào)著晚餐。油菜燒焦了,白米飯是半生就吃了,說它是粥,比粥還硬一點;說它是飯,比飯還粘一點。這是說我做了“婦人”,不做婦人,哪里會燒飯?不做婦人,哪里懂得燒飯?

晚上,房主人來時,大概是取著拜訪先生的意義來的!房主人就是穿馬靴那個孩子的父親。“我三姐來啦!”過一刻,那孩子又打門。

我一點也不能認識她。她說她在學(xué)校時每天差不多都看見我,不管在操場或是禮堂。我的名字她還記得很熟。

“也不過三年,就忘得這樣厲害……你在哪一班?”我問。

“第九班。”

“第九班,和郭小嫻一班嗎?郭小嫻每天打球,我倒認識她。”

“對啦,我也打籃球。”

但無論如何我也想不起來,坐在我對面的簡直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面孔。

“那個時候,你十幾歲呢?”

“十五歲吧!”

“你太小啊,學(xué)校是多半不注意小同學(xué)的。”我想了一下,我笑了。

她卷皺的頭發(fā),掛胭脂的嘴,比我好像還大一點,因為回憶完全把我?guī)Щ赝舻木车厝ァF鋵崳沂嵌耍绕鹚齺砼率且呀?jīng)老了。尤其是在蠟燭光里,假若有鏡子讓我照下,我一定慘敗得比三十歲更老。

“三姐!你老師來啦。”

“我去學(xué)俄文。”她弟弟在外邊一叫她,她就站起來說。

很爽快,完全是少女風(fēng)度,長身材,細腰,閃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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