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塵開著車往公司駛去，他的腦子亂極了，如果再在那個房子里待下去，不知道還要和林秋糾纏到什么時候。

他知道很對不起林秋，但是他現在絲毫分不出精力來應付她，只能選擇避而不談的方式來暫時解決問題。

走之前，林秋問了他一個很狗血、很電視劇的問題：他愛過她嗎？

他沒有回答，但是沉重的關門聲已經說明了一切。

既然不愛，那他當初為什么要答應和林秋在一起？

她溫柔，漂亮，大方又善解人意，盡管偶爾會在感情問題上和自己起爭執，就像今天這樣。

但他不得不承認，林秋是一個合格的結婚對象，而他要的，只是一個合格的結婚對象。

僅憑這一點就夠了，反正誰都逃不過生老病死，結婚生子，愛不愛的，又有什么意義。

他不是沒愛過，可結果又怎么樣？

汪塵也承認自己還愛著蒙蒙，一直都還愛著，可這又怎么樣，即使朱明煦告訴了他真相，即使他和林秋分開了，即使蒙蒙能痊愈，他們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遺憾就只能是遺憾。

現在的問題是，他不能看著蒙蒙死。

冷靜下來后，他也知道朱明煦說的沒錯，他應該遵從蒙蒙的意見，而且他確實沒資格多管閑事。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喚醒蒙蒙的求生欲，讓她接受治療。

11點的公司大樓靜得嚇人，不過他并不是第一次這個時間出現在這里了，值夜班的保安看他的也沒有很詫異，立即就迎上去給他開門。

進入辦公室，汪塵就直奔書架，把最靠里的一層隔板上的書全部拿了下來，從后面取出來一個比牛津詞典略大一點的保險箱。

知道辦公室里有這個保險箱的，除了自己就只有黃笉，而辦公室和黃笉，又是他最信任的地點和人。

從他把這個保險箱搬到這間辦公室到今天，就從來沒拿出來過，上面積了厚厚的一層灰。

汪塵簡單擦拭了一遍，才在密碼鍵盤上按下了一串數字。

944742898

“至死不渝”的9鍵拼音輸入法。

這是他和蒙蒙在一起時經常發給對方的一句承諾，也是曾經一段時間，汪塵所有賬號密碼，如今也只剩下這個保險箱還留用著。

至死不渝，今天看來，多么可笑。

箱門吱呀一聲彈開了，汪塵從里面依次拿出了從薄到厚的三個信封，這就是保險箱的全部。

最先被打開的，是最薄的那一封，里面只有一張機票，是東京飛h市的，起飛時間是十年前，也是他和蒙蒙在一起時，她最后一次回國。

他記得蒙蒙是走之前把這張機票給他并和他說，等他下次再收到一樣的機票時，就說明她不會再走了，會永遠留在他身邊。

她騙了他。

然后被打開的，是最厚的那個信封，里面是一摞照片，有的是他和蒙蒙在一起時拍的，有的是他倆異地戀時蒙蒙寄給他的。

汪塵是個不愛拍照的人，這里面的照片差不多占了他這輩子拍過的照片的九成，剩下的一成，便是證件照和畢業照了。

照片上，他們兩個人笑得多么開心，多么燦爛，多么肆無忌憚。

他有多久沒這樣笑過了？他也記不得了。

最后被打開的，是不薄也不厚的那一封，里面的東西也是最符合信封這個包裝的，就是簡簡單單的幾張褶皺信紙，上面洋洋灑灑的寫滿了字，那是他追求蒙蒙時寫給她的情書。

他倆初三就開始談戀愛，屬于早戀了，雖然在如今的孩子眼里不算什么，但在當時，可是老師家長深惡痛絕的惡性事件。

那時候，正流行非主流疼痛文學，汪塵已經想不起來當初寫下這些矯情句子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了，即便現在的他臉皮厚如城墻，再看時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他們緣斷于八年前，而緣起就要追溯到他們很小很小的時候了。

汪塵第一次見到蒙蒙，是在校車上。

那是一天放學，10歲的汪塵坐在校車的最后一排，那時候的他又黑又瘦，是被班上其他男生孤立的存在，留給他的，只有最后面最顛簸的位置。

發車前，蒙蒙穿著一身鵝黃色的羽絨服走了上來，一直看著窗外的汪塵不由得瞥向這個女孩。

她在打量車上的座位，環顧四周后，她背著光一步步往車的深處走去，在汪塵眼里，她似乎和夕陽融為了一體，刺的他睜不開眼，還沒等汪塵反應過來，蒙蒙就坐在了他的身邊。

三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坐在自己邊上，他有點不習慣，下意識的往里面讓了讓，在二人中間空出了很大一塊距離。

這一坐，就是整整一年，一年里，蒙蒙都沒有再換過位置，一年里，汪塵都沒有和她搭過一句話。

一年后，這輛所謂的校車被取締了。

說是校車，其實只是私人經營的小巴車，并沒有合法的校車手續，然后，家長們不得不另想辦法。

汪塵的爸媽給他買了輛自行車，這也是當時很多父母的選擇。

汪塵一直不喜歡坐校車，很早之前就提出過要騎自行車上學，但是都被父母拒絕了，可現在他騎上了，卻又開始懷念坐校車的時候了，因為，他不習慣身邊沒有那個女孩了。

有一天，他在上學的路上碰到了蒙蒙，她正在往學校的方向走，但是按照她的速度走下去，肯定是會遲到的。

汪塵其實已經超過了她，但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他就掉轉了車頭，回去載上了蒙蒙。

那個時候的孩子很排斥和異性互動，似乎男孩和女孩之間有著什么深仇大恨一樣，雖然在離學校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他們就分開了，但還是被人看見了，然后，蒙蒙就莫名其妙成了汪塵的緋聞女友。

盡管那時候汪塵還并不能理解女朋友的含義，可看到周圍人的態度，他還是選擇盡量回避蒙蒙，一直到小學畢業，他都再沒和蒙蒙有過任何交集。

再見到蒙蒙，是初中二年級的時候，他偶然看到蒙蒙并一眼認出了她，然后才知道，她又和自己在一個學校。

那時候，汪塵已經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他突然動了要把這個曾經的緋聞女友變成真正女朋友的想法。

他經常會拉上朱明煦，故意路過她的班級，然后假裝打鬧停留很久，只為從窗口多看蒙蒙幾眼。

到了初三的時候，QQ突然在校園里火了，汪塵通過蒙蒙班上的同學，加上了蒙蒙的好友，但是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因為想不到合適的開場白，沒能打開話匣子。

后來，他想到了一個在今天看來很老套的泡妞方法。

他先是用小學的經歷打開話題，假裝和蒙蒙做普通朋友，然后問蒙蒙有沒有喜歡的人。

其實這是很冒險的問題，只是汪塵當時并沒有考慮太多，好在蒙蒙的回答在他預料之中，沒有。

他告訴她自己有，但是不知道怎么追女孩子，讓同為女生的蒙蒙教他，借機打探蒙蒙的喜好，等到他覺得時機成熟了，突然反轉告訴蒙蒙，他喜歡的人就是她，然后，他們就在一起了。

后來他和蒙蒙吹噓自己有多厲害多厲害，蒙蒙才告訴他，她早也喜歡他，不然這一招，只會把女孩子越推越遠的。

說是在一起，其實主要還是網戀，在學校他們依舊像不認識一樣，只是每天拉著朱明煦路過她們班級時，可以進行短暫的眼神交流。

他開始給她寫情書，然后從窗口遞給她，一開始他還做的小心翼翼，隨著中考的越來越近，他便開始肆無忌憚起來，最后終于被她們班的同學發現，然后在年級里傳起了他們的八卦。

然而，沒能等到畢業，在中考前幾天，他就找不到蒙蒙的身影了，在QQ上問她，才知道她要準備出國了，不參加中考。

他把那幾封沒來得及送出的情書，緊緊地攥在了手里。

之后就是長達四年的異國戀，說起來，他們真正人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他們都不知道，為什么可以那么堅持，如果不是蒙蒙突然斷了聯系，汪塵甚至覺得他可以堅持一輩子。

然后，他就理解了一輩子有多長，長到不能輕易拿來做承諾。

至死不渝的唯一實現方法，就是一個人提前結束生命嗎？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被手機吵醒的時候，天還沒有亮。

是朱明煦打來的，這么早，肯定是醫院那邊有情況，汪塵立即睡意全無，緊張的接通了手機。

“她醒了，但是……你快來吧！”

汪塵幾乎是飛出去的，那一天，他突然開始怨恨高層，怨恨頂樓！

為什么自己要跑到這么高的地方？這該死的電梯，就不能再快一點嗎？

他不知道闖了幾個紅燈，好在凌晨的大街上沒有車，能讓他盡快趕到蒙蒙身邊。

朱明煦已經在重癥科的門口等他了，剛看到汪塵，就急著迎了上去。

“她快不行了，醫生要搶救，她卻怎么也不配合，你快去見她最后一面吧！”

太突然了！明明三天前他們還在一起釣魚劃船的。

汪塵有點不敢進ICU，到門口的時候停住了，還是朱明煦推了他一把才踉蹌著跌了進去。

醫護人員很識趣的紛紛退出了病房，那個之前和汪塵介紹病情的醫生，在和汪塵擦肩時，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蒙蒙從他一進來，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她在沖他微笑，慘白如雪的臉上，能看到生機正在慢慢消退。

那笑容沒能持續太久，就被劇烈的咳嗽打斷，汪塵立即上前，走到她的身邊把胳膊伸到她的脖子下面墊高。

“聽話，咱們好好治病，會好的！”汪塵把嘴湊到蒙蒙的耳邊，強忍著哭意，他不想把氣氛弄得和臨終告別一樣。

“不治了，你放過我吧，治好了也很難受的。”蒙蒙止住了咳嗽，苦笑著看著汪塵。

“不行！難受也要給我忍著！這是你欠我的！你看！”汪塵邊說邊拿出他從保險箱里取出的三個信封。

“你這次回來的機票還沒給我！你說的，再回來就不走了，會永遠和我在一起的！你這個騙子！”

汪塵又拿出那些照片。

“還有，照片里的這些地方，你說回來后我們要再去拍一次一模一樣的！”

最后，是那幾份情書。

“這些信，你說要等我們老了的時候拿出來看的，你都還沒看呢！”

說到這里，汪塵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

他在哭，她在笑。

蒙蒙還是第一次看到汪塵哭，只感覺心比肺還要疼。

她費力的抬起手，替他擦掉了眼淚，拿過那幾封說：“燒給我吧，我下去看，然后給你托夢。”

這些她都無動于衷，她是鐵了心不想治了。

“給我再唱一遍那首歌吧，好不好？”

“很難聽的。”

“我喜歡。”

我怕來不及，我要抱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皺紋，有了歲月的痕跡，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失去力氣，為了你我愿意。

這些詞汪塵簡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過確實也如他所說，很難聽。

動也不能動，也要看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發線，有了白雪的痕跡，直到視線變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讓我們形影不離。

蒙蒙并沒有嫌棄，她聽得很認真，似乎那一句句美好諾言，被汪塵用特殊的方式所實現。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這里，就是生命的奇跡。

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記，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痣，我總記得在哪里。

汪塵的哭腔越來越重，幾乎是泣不成聲，因為他能感覺到，蒙蒙在他懷里逐漸癱軟，已經沒了動靜。

我們好不容易，我們身不由己

我怕時間太快，不夠將你看仔細

我怕時間太慢，日夜擔心失去你

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永不分離

汪塵不知道蒙蒙有沒有聽完，但他還是堅持唱完了。

他死死地抱住一動不動的蒙蒙，努力的去記住她的味道，記住擁抱她的感覺，盡可能的把有關她的一切留在這個世界上。

突然，他的耳邊又響起熟悉的聲音。

“你快把我勒死了。”

她還沒死！

汪塵趕緊放開她，手才剛松力，就被蒙蒙反抱住，又緊緊的貼在了一起。

“別松開我。”

她到底要他怎么做。

“真好聽，可惜，以后再也聽不到了。”

汪塵想不通，哪里好聽了。

“你好好的，我天天給你唱。”

“別勾引我，我鼓勵了自己好久才不怕死的，你又讓我舍不得了。”

“那就別放棄，我們還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

蒙蒙搖了搖頭，眼神中即絕望又期盼。

“幫我照顧小熙好嗎？”

“不要，你自己照顧。”

汪塵一口回絕，他才不會讓她了無牽掛的走。

“求你了。”

蒙蒙的聲音仿佛有種魔力，頃刻間他就動搖了。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自私就自私吧，我都快死了，就讓我最后再自私一次吧！”

她的氣息越來越弱，聲音也小到汪塵必須湊到她的嘴邊才能聽清。

“你要忘了我，好好生活，知道嗎？”

“不要一個人在那么大的辦公室里辦公了，太嚇人了。”

“黃姐說你的胃不好，要好好吃飯，少喝酒，生病很難受的。”

“還有，平時別老板著臉，你笑起來可好看可好看了。”

“對了，你讓我翻譯的東西，我放在……”

話沒說完，蒙蒙的手就從汪塵的背上滑落下來，摔在了床上。

汪塵傻傻地趴在蒙蒙身上，仍舊死死地抱著她，他只當是蒙蒙還在和他開玩笑，過一會兒她就會再次醒來，然后繼續啰嗦。

可是這次，蒙蒙再也沒有醒了，直到醫護人員重新進來，他才像物件一樣被朱明煦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