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只是坐著,汪塵自顧自的喝酒,蒙蒙扶在陽臺上看天,兩個人沒有一句交流。
他們之間,連一句可說的話都沒有了。
“你可真夠狠的。”
蒙蒙突然想起,她回來后找到朱明煦,朱明煦評價她的這句話。
“那天汪塵突然給我打電話,哭得像個孩子一樣,邊哭還邊念叨著:‘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我從來沒見過他那個樣子!”
“我問他怎么了,他也不回答,只是又哭又笑地重復這句話,我嚇壞了,第二天就請假去了他們學校。”
“我在他寢室看到他的時候,他就和個傻子一樣,兩眼無神,呆呆地盯著上鋪的床板,看到我也沒有反應。”
“他的室友告訴我,整整三天了,他不吃不睡,也不去上課,每天躺到晚上九點就瘋了似的跑出去,他們怕他出事,就趕緊跟了上去,結果這家伙只是跑到操場上瘋了似的狂奔,跑到筋疲力盡才躺在草地上大哭,哭夠了,就到超市買一箱啤酒扛回來,也不洗澡,躺在床上就灌自己,整個人都臭了。”
“時間真是個好東西,我都不記得,他是怎么恢復的了,等我再見到他,他就已經像是變了一個人了,不愛說話,冷冰冰的。”
是啊,時間真是個好東西啊!她多希望能在他身邊久一點,可惜……
“太冷了,我回去了。”
蒙蒙借口回了房間,她怕汪塵看到自己臉上的淚。
這次汪塵沒再阻攔,一個人喝完了那瓶楊梅酒,直到林秋的電話打過來,他才回了房間。
第二天,蒙蒙發燒了,汪塵一個人接待了楊凱棟的姐夫,并讓人把蒙蒙送回了市里的醫院。
和對待日本人不同,盡管汪塵再擔心蒙蒙,可還是認真的陪了楊凱棟的姐夫一整天,直到天黑才趕回市里。
一進市里,汪塵就讓司機直接開去了醫院,可找到楊凱棟的人說的病房,已經找不到人了,他想著可能是蒙蒙已經好了,就想發個短信問問。
第一條他編輯的是:好點了嗎?
覺得語氣太曖昧,又換成了:沒事了吧。
汪塵坐在車里抱著手機等了十分鐘,沒等到回復,心想她可能睡下了,就收起手機讓楊凱棟安排的司機開車送自己回了家。
昨晚林秋給他打了電話,說她要回她媽家,一想到家里沒人,汪塵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至于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他不敢深究原因。
和辦公室一樣,他住的地方也是頂樓,而且是h市最高的小區頂樓,盡管林秋一直勸他搬到空著的別墅里,他就是不愿意。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起,汪塵喜歡上了坐電梯的感覺,尤其是電梯快速上行時帶著自己離開地面的感覺,會讓他有片刻脫離現實的不真實感。
他拿了一瓶酒站到了陽臺上,心里說不出是開心還是不開心,雖然今天已經喝了很多酒,但他還是想再喝點。
此情此景,他突然想起了昨晚和蒙蒙隔著陽臺沉默以對的畫面,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身側,卻是空空如也。
那一刻,汪塵倍感落寞,有種被人從空中硬拖到地面的失重感,他想抓住什么,卻什么都抓不住。
再沒了興致,汪塵從陽臺退回到房間,開始埋頭工作,也只有這樣,他才能擺脫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想法。
周一上班,汪塵一下電梯就看到,門口的兩個座位上只有黃笉一個人,蒙蒙并沒有出現在他的眼前。
遲到了?還是病沒好?
汪塵繼續不動聲色的朝前走,走到黃笉面前的時候,還沒等他問,黃笉就先開口說道:“汪總,人事早上告訴我,說蒙蒙昨天給他發短信辭職,讓我問問你要不要批。”
辭職?她又想干什么?
“先別處理!”汪塵丟下這句話就匆匆進了辦公室,關上門就開始給蒙蒙打電話。
忙音聲嘟嘟的響了一分鐘才自動掛斷,汪塵不死心地又撥了過去,還是無人接聽。
他慌了。
上一次這個女人不接他的電話,已經是八年前了,這次又要幾年?
她回來到底要干什么!就是為了再一次給自己希望,又讓他陷入絕望嗎?
他早該把她當成過客的,可是他做不到!
汪塵破門而出,直接開車去了蒙蒙家,一口氣爬上三樓,敲了半天的門,直到門后出現的那張完全陌生的臉,他才意識到,自己被她騙了。
氣急敗壞的汪塵瞬間失去了理智,他開始在這個城市漫無目的的尋找。
可為什么,明明之前隨隨便便就能偶遇,現在費勁心力去找,卻怎么也找不到。
是啊,她總是能不管不顧的闖進他的生命里,又輕而易舉的消失。
汪塵又想起了之前碰到她的游樂園,盡管理智告訴他不可能,但他還是不受控制的去了。
因為是周一,售票處前只排著三兩個人,他直接沖到了第一個人前面掏錢買票,被他插隊的那個人還想制止他,可看到汪塵瞪紅了的雙眼,又被嚇得不敢出聲了。
他在游樂園了轉了又轉,尤其是在那個賣棉花糖的攤位前。
四周大人小孩的歡聲笑語,此時傳到汪塵的耳朵里極其刺耳,他不耐煩的聽著,試圖從里面分辨出蒙蒙的笑聲。
最后,他還是放棄了,走出游樂園的時候,他已經恢復了理智,直接掏出電話,撥打了朱明煦的號碼。
他終于想起了這家伙。
“她在哪兒?”
電話一接通,汪塵就開門見山地問道,他真的不想再費口舌了。
“市醫院。”
汪塵以為,朱明煦會和自己打太極裝傻充愣,連絕交威脅的話都準備好了,卻沒想到他回答的如此痛快。
市醫院。是自己想多了嗎?她只是發燒還沒好,不過也不至于辭職吧。
可朱明煦的語氣告訴他,事情肯定不會這么簡單。
重癥監護室前,汪塵隔著厚厚的玻璃,看著被各種儀器和輸液管包圍的蒙蒙,心已經冷到了冰點。
“怎么回事?”他問坐在椅子上的朱明煦。
“肺炎。”
和電話里一樣,朱明煦的話聽不出語氣。
肺炎?汪塵想起他們在楊凱棟那兒落水的事,難道是那時候嗆了水感染了?那也不至于住到ICU吧?
“不是普通的肺炎,叫什么間質性肺炎,具體我也解釋不清楚,你去問醫生吧。”朱明煦一直低著頭,但也知道汪塵的疑惑,他確實沒聽懂醫生跟他說的那堆話。
按照朱明煦的指路,汪塵找到了蒙蒙的主治醫生,并詢問了情況。
“根據家屬的敘述,病人之前患有間質性肺炎,五年前進行了肺移植手術,近年來出現了慢性排斥反應,一直在服用藥物抵抗,這次發燒是因為排斥反應強烈了。”
醫生看出來汪塵沒有聽懂,就補充道:“簡單的說,她移植的肺已經不能用了。”
“那就再換一個肺啊!”以汪塵的理解能力,這是他的第一想法。
醫生的素質很高,并沒有因為汪塵的無知發言生氣,反而耐心和他解釋道:“肺移植一年存活率是80%,五年存活率是50%,如果進行二次移植,這個概率還要縮小一半,很可能連手術都撐不下來,更何況,病人現在的狀態,能不能撐到器官匹配都不好說。”
醫生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就是讓他別治了,但汪塵卻不死心。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醫生嘆了口氣,決定換一種方式來勸說:“有是有,如果給病人上人工肺,最多可以再活六個月,但是即使能等到匹配的肺器官,手術成功率和術后成活率,已經是否出現排斥反應,這些都是無法保證的,而且……”
醫生頓了頓繼續說道:“人工肺開機就要20萬,每天的費用也要3萬多,按六個月算,再加上其他費用和后面的手術費用,就快近千萬了,還不包括……”
“錢的事不用你操心。”汪塵懶得聽他說那些有的沒的,直接打斷了他,“你就負責把你說的那個概率盡可能給我提高就行!”
“你是患者的什么人?”醫生只是被汪塵的氣勢短暫的糊弄住了,隨后就冷不丁的問道。
這一問,一下把汪塵問住了,想了幾秒,他才結巴地回答:“我,我是她的領導。”
聽到這個回答,醫生突然對汪塵沒了耐心,“患者的意思是放棄治療,你還是先和她家人商量吧!”
回到病房門口,汪塵看到朱明煦還呆坐在那里沒有動過,又看了一眼還沒蘇醒的蒙蒙,就也坐了過去,問朱明煦:“她父母呢?”
“她不讓我通知她父母。”
“所以是你在冒充她的家屬?她說不治了你就不管她?”汪塵把從醫生那里帶回來的怒火,不自覺的發泄在了朱明煦身上。
這下朱明煦坐不住了,猛地起身沖汪塵嚷嚷:“我不管?我怎么管?她的脾氣你還不清楚?我夾在你們兩頭倔驢中間,已經夠為難的了,現在還弄的我里外不是人了!”
汪塵本來還有所收斂,一看朱明煦對他吼,也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指責朱明煦:“誰讓你一開始不告訴我的!你到底是誰兄弟!”
“我怎么告訴你?她突然跑到我面前說她要死了,讓我幫她最后一次,你告訴我,我能怎么做?”朱明煦再次提高了音量,試圖用聲音大小來決定誰對誰錯。
ICU的門開了,一個護士從里面走了出來。
“要吵出去吵!別影響病人!”
被口罩遮擋的聲音和他們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但那輕細的聲音卻一下就震懾住了二人。
被潑了冷水,他們都冷靜了下來,重新坐回到座椅上。
有多少年沒吵過架了?他們都不記得了。
“說說吧,到底怎么回事。”火氣沒了,汪塵開始追問朱明煦和蒙蒙之間的來龍去脈。
“唉。”朱明煦先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后才慢慢說道:“我是國慶節的時候偶然碰到她的,她幾乎沒怎么變,我一眼就認出她了。”
“但是她一點都認不出我了,我和她說了半天,直到提到你,她才相信我是那個胖子。”
“一開始,我們還只是相互寒暄,畢竟有你們這層關系在,還是挺尷尬的,后來,她開始旁敲側擊問你的事情,但我還搞不清她的目的,就只告訴了她你的一些基本現狀,然后留了個電話我們就散了。”
“隔了幾天,我接到了她的電話,說有事和我說,她喝了好多酒,一開始還笑著和我說了好多你們以前的事,說著說著就哭了,然后就把一切告訴了我。”
“她在十年前就知道自己得了肺炎,就是咱們高二那年,她回來的前幾天確診的,那也是她打算來見你最后一面。”
“剛開始,她還能靠藥物正常生活,到了大一,她就必須要靠呼吸機才能活下去了,也就是那時候,她動了和你分手的想法。”
“這種肺炎會讓人很折磨,疼痛就不說了,她經常會劇烈咳嗽咳到出血,嚴重的時候甚至會窒息到昏迷。用她的話說,自己就像是一條魚,被人硬拖上了岸。”
“好幾次她都想摘下氧氣面罩,就這么算了,可一想到你,她就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終于,她等到了匹配的器官,做了肺移植手術。”
“她出院了,但是時不時出現的排斥反應,仿佛在告訴她,那并不是她的肺,尤其是當她得知移植給自己的肺是來自一個2歲女嬰的媽媽時,她就更加難受。”
“她收養了那個女嬰,一邊打工一邊養孩子,還不肯接受她父母的幫助,那幾年她過的很累。”
“好不容易生活穩定了,孩子也大了,可一次復查時,醫生卻告訴她,排斥反應變大了,她只有幾個月的生命了。”
“她告訴我,當她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居然是想笑,而她在和我說的時候,也是面帶微笑的,她感覺老天在逗她玩兒。”
“醫生清楚的和她說明了二次移植的成活率和所需要的費用,她隱瞞了她的父母,上一次為了治好她,她的父母已經賣掉了一套房,她不能再讓他們為了自己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她果斷的決定放棄治療,并帶著孩子回了國,打算在自己死前把孩子托付給父母,直到偶然遇到我,又得知了你的情況,才又做了另一個決定,用自己僅剩不多的時間陪在你身邊。”
“這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朱明煦說完,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說出這些花光了他全身的力氣。
“你能幫我聯系上她的父母嗎?”汪塵聽完,更加堅定自己要救她的決心。
朱明煦知道汪塵想干嘛,就說:“我和她說過,不用擔心錢的事,但是她說不想讓人覺得她接近你是為了要錢治病。”
“都什么時候了!還要管這些?”
汪塵的脾氣又上來了,但這次朱明煦并沒有和他吵,而是冷靜地說道:“如果是我,我會和她做出一樣的選擇。”
“把她父母聯系方式給我,我去和他們談。”汪塵直接忽略朱明煦的話。
“你有沒有想過,她的父母不接受你的錢,老兩口砸鍋賣鐵救女兒,到最后人財兩空?”朱明煦盯著汪塵的眼睛。
“為什么不接受?我幫他們救女兒有錯嗎?”汪塵覺得這些人都不可理喻。
“你憑什么幫他們?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你和她已經沒有關系了!”
朱明煦一句話讓汪塵啞口無言。
是啊,他們已經沒有關系了,自己是有未婚妻的人了。
朱明煦看到汪塵漸漸垂下的頭,又于心不忍,便安慰道:“還是先等蒙蒙醒了,聽聽她怎么說吧。”
樓道里一下子沉默了,只剩下ICU里各種機器的運作聲,和各種儀器滴答滴答的提示音。
兩人不知道坐了多久,朱明煦才突然看了一眼時間,對汪塵說:“你再陪陪她吧,我去接孩子了。”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離去。
汪塵不知道是他這幾年經歷的太多麻木了,還是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他甚至沒來得及悲傷,滿腦子都是怎么救活蒙蒙。
他并沒有被醫生的話嚇到,也許是他沒有太多醫學常識,只覺得醫生說的那個概率起碼還是兩位數,那就可以嘗試。
他也沒有把蒙蒙看做無藥可醫的垂危之人,覺得蒙蒙隨時都有可能從病床上醒來,然后調皮的跑到自己面前說:我沒事啦!逗你玩的!
醫護人員時不時的會觀察一下蒙蒙旁邊,那個顯示著各種數字的儀器,然后做出調整,而蒙蒙一直閉著眼睛躺在那里,任由她們擺布。
她從不是喜歡任人擺布的性格,盡管以前沉默寡言,但汪塵知道,她溫順的表面下,有著一顆多么頑強的心。
可這樣的她,居然說了放棄?那一定是她真的忍受不了了。
病魔讓她低頭,命運讓她妥協,她不得不放棄刻骨的愛情、美好的未來、多舛的生命,放棄她曾經擁有的一切。
不!不能放棄!汪塵說什么也要幫她把一切都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