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見生命
- 劉廈
- 1729字
- 2021-09-18 16:05:25
那條路還在
我再次走上這條路是多年以后,我已經(jīng)不記得最后一次走上這條路是什么時候了,就像逝去的童年,沒有告別,遠去了才知道遠去了。
在我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條路之后,在這個黃昏,我又走上了這條路,這條路還在這里,還是老樣子,近二十年的時光消失了。
路邊的樹沒有長高,路也沒有長寬,莊稼沒有成熟,來往的人也沒有變多,天空中的燕子仿佛還是那幾只,只是落日落下去了一小截。
那個時候,我們所有的時光都是用來玩的。
在多少個夏日的早晨,我們邊玩邊走,清涼的風飽含水分,一陣陣吹拂著路旁搖晃著樹葉的楊樹和濕漉漉的小花,也吹拂著我的辮花和裙子。在這樣的風中,弟弟推著我,母親推著姐姐。我們總是一陣陣加快腳步,仿佛再跑幾步,再張開雙臂轉個圈,就飛起來了。
或在秋日的傍晚,金色的夕陽下,會飛來許多蜻蜓,它們透明的翅膀都帶著光芒。它們飛得很低,一點也不怕人,我們不會去抓它們,只看著它們飛。
路邊的莊稼地低于路面,視野很開闊,可以望見遠處另一個村莊。
我們總是喊叫:那邊的花多!遠處的那片更好看呢!這條小溝我能跳過去你們信不信……
在這片田地中,我們變得很小,聲音也變小了,怎么喊聲音都遠不了,好像被風送回來了。
我們總是清楚地知道,這棵樹到哪兒了,前面是一片什么莊稼,路上的那條小崗快到了,過去之后,路的右邊會有一小段籬笆墻,上面結滿了又小又紅的枸杞。
曾經(jīng)的那些畫面又都來到了我的面前,我看著它們繼續(xù)往前走,走過了這最后一座房子,就出村了,赤裸的落日和我對視,我們之間只有遼闊的原野,原野當中一條平坦而安靜的小路把我們相連。
每當走到這里我都是興奮的,仿佛前面有好多好事在等著我。而現(xiàn)在可惜有個人和我打招呼,讓我又發(fā)現(xiàn)了我現(xiàn)在是誰。突然,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陌生,我像一個外來者,我怎么會穿這樣的衣服,面帶這樣的神情。唯一能證明我和以前那個我有關系的,是我的輪椅和推著我的母親。
那片葡萄地看似安靜,但你順著樹趟看去,就會突然看到一個人在鋤草,她離你是那么近。二十年后,我再一次向那兒看去,依然是那個人,二十年了,她沒有變老,還穿著那樣的衣服,還是滿臉笑意,直起腰來和我說話。我開始懷疑,時間并不能帶走什么,只是讓一些東西換了換位置,讓一些東西遠了,讓一些東西分開了。
趁著落日的余光還在,我想去尋找那一棵樹,那是一棵非常高的楊樹,就在那拐彎之前。尋找我在那樹上刻下的我的名字。
它變大了,每一筆畫也變得粗壯,我的名字看上去更像是許多重疊的疤,和這樹長成了一體。當初我只是想留下一些記憶,讓它和樹一起長大,而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一些美好的往事,長著長著就長成了疼痛而刻骨的疤痕。
我繼續(xù)走著,不為去哪里,只想讓時間擺脫掉用途和目的,只想模仿小時候,在天黑的時候再回家。
我走到了兩邊都是老梨樹的地方,這是我夢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場景。春天的時候這里開滿了白色的梨花,梨花的香氣仿佛變成了春風。一陣陣的花瓣落在我們身上,讓我以為是那路過的白云掉落的。如果是夏天,樹上未成熟的小梨可愛得總讓我們忍不住摘一個。樹下路邊就有幾個墳,我們不知道是誰的墳,但我們圍著它們玩,絲毫不會害怕,仿佛它們和不遠處那個窩棚一樣,里面也住著一個看地的老人。
記得我在樹下吐過一個泡泡糖,弟弟用小樹枝把它滾成了一個泥球,用小樹枝撕扯,拉力極強。我們說,看地的老頭兒一定會發(fā)現(xiàn)這塊特殊的泥土,沒錯,一定會感到奇怪。我們感到神秘和好玩極了。
現(xiàn)在,這幾個墳一點也沒有變舊,不遠處的那個窩棚響起了一個孩子的笑聲。
天暗了下來,我還在繼續(xù)走。這條路原來很短,走不了多大會兒就到頭了。
我即將走進另一個村莊,這個村莊好熱鬧,賣菜的,賣熟食的,聚在街邊,掛起了電燈,散發(fā)著烤鴨、炸香腸的味道,吸引來好多購買幸福的人。其實幸福是可以購買的,它就存在于這些商品中,讓人們直接拿在手中。
這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但是我走到了。
我回頭望去,那條路還在那里,還會有像我一樣的孩子在那里玩。而我,只是一個過客。
我看見,我的車轍,我親人的腳印,我們的笑聲和話語,留在了這里。我說我那么多東西怎么找不到了,原來是掉落在了這條路上,這條路永遠收藏著我的往事,我相信,它會記住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
有一些事物時間并不能將它奈何,它將長存于歲月之中,但沒有誰能夠與它相守。
我走了,把一條路留在了那兒。
2017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