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周念！你不能留在這里！”

怎么回事，明明埃里斯就在自己的面前微笑著，他卻好像又聽到了她的聲音。

還坐在椅子上的周念被揪起了衣領。揪他衣領的人又往他肚子上重重地打了一拳，周念差點吐血，這才清醒過來。

眼前的空間仍是一片黑白，他半陷進膠卷之中，而埃里斯把他揪了出來。

埃里斯看到周念恢復神智之后松了口氣，開始環(huán)視四周：“不知道還有誰沒出來……這不是隊長嗎？”

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周念現(xiàn)在的心思完全不在任務上。

他竟然那么輕易地陷了進去，而且，即使是現(xiàn)在，他也仍舊懷念留在那段時光的感覺……

眼前閃過白光。這么快就能離開了嗎？在傳送的前一刻，周念才想起抬頭向埃里斯望去。她的身后是什么回憶？還沒來得及看清，周念就被傳送走了。

列車照例給他們發(fā)放任務完成的獎勵。這次任務完成得特別快，但獎勵的積分也沒有因此變多。不如說，在這節(jié)車廂居然還會出現(xiàn)這種難度的任務本身就不合常理。

埃里斯打開自己的信息列表，想確認積分的數(shù)量，卻發(fā)現(xiàn)積分的數(shù)量比她預算的要多出很多。這差不多是這次任務獎勵的兩倍了——埃里斯想到了緣由，猛地扭頭看向周念。

周念坐在車廂的軟椅上。兌區(qū)的車廂是像地鐵那樣兩側設置長而連續(xù)的軟座，窗戶也跟地鐵里的一樣寬大且透光性好，埃里斯需要在車廂里一直撐著傘。

他不偏不倚地對上埃里斯的目光，坐在背光處的陰影使得他臉上的痕跡變得模糊不清。埃里斯先忍不住出聲詢問了：“周念……你要留在這里嗎？”

幻覺抬頭望向這邊。其他隊友們察覺氣氛不太好，一言不發(fā)。

“是啊。”周念轉頭去看幻覺，“隊長，我要留下來。”

他聽到了隊友中有人發(fā)出松了一口氣的聲音。這里的人還真是現(xiàn)實，不過他也懶得去計較了。他已經(jīng)明白自己就是累贅了。

幻覺面無表情，看不出是生氣還是高興：“要留下來的就舉起手，想繼續(xù)前進的跟我走。”

可能是因為這節(jié)車廂的任務格外簡單，也可能是因為離終點越來越近了，除了周念之外，隊伍里的隊員都沒有舉起手。

幻覺看向撐著傘的埃里斯：“你怎么選？……埃里斯？”他似乎是第一次直呼吸血鬼的名字。

埃里斯扭頭的時候，僵硬得好像能發(fā)出機器卡殼的聲音：“我會跟著隊伍繼續(xù)前進。”

“好。那么我們就到下一節(jié)車廂去吧。”幻覺轉身就走。

隊員們陸陸續(xù)續(xù)離開，連埃里斯都沒有留下。等到車廂內(nèi)只剩下他一個人之后，周念長呼一口氣，癱軟了下來。

他現(xiàn)在連基本的精力都沒有了……周念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沿著座椅軟軟地滑落到地上，但他也無余力去阻止了。

周念選擇留在這里，不止是因為他現(xiàn)在弱小又無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再做一次那個任務。他想再一次進入那個定格時光的空間。

選擇留在當前車廂的人結果如何？這個答案沒有人知道。按理說，選擇留下的人那么多，后來的小隊在前進的過程中應該會遇到許多這樣的人才對。但是周念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對這類人的為數(shù)不多的了解，還是來自隊友講的一個故事：他們之前的小隊有遇上一個留在當前車廂的人，似乎前一個小隊才剛離開。這個人了解這個車廂要做的任務的全部訊息，幫了他們很大忙。然而他們離開之后再也沒有見過這個人，新來的隊員也表示自己從來沒見過他。

在列車里停留和死亡無異。這個道理同樣被刻在了石柱上——“永遠不要停留在錯誤之中，現(xiàn)在就付諸行動”。

但是周念關心的并不是自己存活與否。他從這些信息里得出的道理只有一條——留在這節(jié)車廂就能重復做同一個任務了。

自己還真是不堪。

周念用手支撐著自己，感受著冰涼的地面。埃里斯沒有留下來。周念不知道她是不是對自己完全失望了，不過她既然把自己留在這里，應該已經(jīng)解除了那個同生死的契約。她所期望的前方又有什么呢？讓她不惜拋下自己，也要到達列車的終點？不，其實只是他根本就不值得她留下來而已。他這樣自暴自棄，又有什么臉面要求埃里斯陪他一起沉淪呢……

車廂的滑動門向兩側打開，篤篤的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來到了他身邊。

周念看向黑色的她。

“我希望能回來先勸勸你，他們就讓我回來了。”埃里斯蹲下身，盡量讓視線與他齊平。

“……你不是要繼續(xù)前進嗎？”

“是啊，所以我勸完你就會走。”埃里斯想伸手來扶他，被周念一巴掌拍開了。

“共存契約可別忘了解除。”周念感到心中的焦躁沸騰，不由得說出傷人的話語。為什么她要回來？

“原來那天晚上的話，你有聽到？”埃里斯想用手去觸碰他的臉頰，照樣被打開了，“在沙漠的那個晚上我就告訴了你，我們的生命時限是相同的。然而你表現(xiàn)得就像……就像沒有聽到一樣。”

“是幻覺告訴我的。”周念的目光游移。他想控制自己不去看埃里斯，卻每每無可避免地將視線落在她身上。

“……隊長啊……我就先不問他為什么會知道了。總之，我還沒有解除共存契約。”

周念無法理解：“我留在這里已經(jīng)是在等死了。”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們就和以前一樣。如果你想留下來，那我……還是會向前走。我想要許愿。如果你死去了，我就許愿讓你重新活過來。如果你沒有死，我就許愿你能夠離開列車。”

“那你就直接離開吧。何必來勸我呢？”

“周念，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所以為了我們能在一起的結果，我會不懈努力。但是……愿望只能有一個。失去你的話，除了重新讓你活過來，我想不到其他的愿望。可是，我更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前行。我希望和你一起許愿，那樣就是最好的結果——”

“什么愿望對你來說那么重要？”周念強硬地打斷了她，“既然那個愿望那么重要的話，那你就直接別管我好了。也不用想著讓我復活之類的，我還不一定死呢。”

埃里斯的語氣低落起來：“周念，我希望你能取回失去的壽命。如果你能通關列車，我希望你能這樣許愿。”

周念沒有理睬。

“而我的愿望是……我希望……”

她的聲音愈來愈低，仿佛她的愿望是什么說不出口的隱秘，是包裹著層層黑暗的污穢。聲音由低微轉向自語，“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而后戛然而止，沉重的寂靜壓在二人的肩上。

“我希望能變成人類，周念。我希望能和你站在同一個地方，我希望即使沒有這樣的契約，我們也能以相等的時長一同度過以后的歲月。”她終于說了出口，用一種顫抖的、克制不住負罪感與羞愧感的聲音，哭著說了出來。

周念卻笑了。他笑得渾身發(fā)抖，手拍打冷硬的地面，笑出了眼淚。啊，他明白她為什么猶豫、為什么會有這種負罪感與羞愧感了。這個愿望……這種愿望——

——他知道之后，還怎么可能選擇留在這里。

結果，他們兩個人都在犯傻啊。不，應該說兩個人都被情愛蒙蔽了頭腦。他們各自做出的選擇，在其他人看來肯定是極不明智的吧？但是在這一刻，周念卻覺得無所謂了。不管是怎樣的選擇，他們都在為了更接近彼此而努力，盡管這些選擇可能是錯誤的。為了維系這一份愛情，他們繼續(xù)著不斷做出錯誤的選擇，但這本身又怎么能稱作錯誤呢？他們只是希望能繼續(xù)相伴……為此做出的所有事情都是有意義的，為此做出的所有選擇都不應后悔。

周念抹去埃里斯臉上的眼淚，說：“我們走吧。”

五朵向日葵的花語是，無悔。

夜晚。

他們領到了下次任務的預告，但二人都沒有在意。他們面對面躺在床上，呼出的氣息能拂到對方的臉上。

周念一如既往地向埃里斯提出吸血的請求。他已經(jīng)不想思考了。

“周念，”吸血鬼的氣息一瞬紊亂，“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這是我最后的秘密了。”

“我當初是為了逃避死刑才選擇成為吸血鬼的。當時的初擁儀式有很多難以忍受的事情……也要付出一些代價……所以，”

“其實我不是女孩子。”

都無所謂了，周念想。

“吸我的血。”

埃里斯抱住了他，獠牙輕柔地刺破他的皮膚。

上一節(jié)車廂那個黑白的空間里，埃里斯被投入了一個充滿陽光的午后。

短發(fā)的貴族少年正坐在院中雕刻著木樁，長發(fā)的吸血鬼站在他身后陰暗的走廊中。他撐起傘走到少年身邊。

少年淺藍色的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呈現(xiàn)出透亮的光彩，微微縮緊的瞳孔倒映著天空的顏色。

這真是一段好時光，他想。

如果能讓周念也看到自己陽光下的眼睛就好了。

他沒有理會催促著自己放下傘走入陽光中的聲音，離開了這片空間。

兌區(qū)第四節(jié)。

當可怕的怪獸向他張開布滿尖牙的大嘴時，周念知道自己失敗了。

臨近死亡的前幾秒，他的思維異常清晰，時間仿佛被慢放了一樣。他的心中先是升起“終于結束了”的慶幸與解脫，而后又被無邊無際的后悔與愧疚淹沒。他果然還是無法完成與埃里斯的約定。在他死之后，埃里斯會怎么樣呢？果然到最后，他還是那樣沒用……

一切都結束了。

身體被怪獸撕碎吞咽的感覺很不真實，熟悉的器官與肢體一件件剝落粉碎。痛苦。很快，他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

周念的大腦像是泡在濃霧中一樣，無法思考，沒有知覺。他還沉浸在被怪獸撕碎的痛苦中，恍惚間眼前好像出現(xiàn)了任務頁面。這個任務已經(jīng)失敗了吧……周念連看清腦內(nèi)的圖像都無法做到，只從那扭曲模糊的字跡中辨認出了幾個字。

【任務要求：活下去。】

有人在用指尖往他的臉上涂什么東西。周念努力想睜開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的青黑。

“靛跡陣成，八方庇佑，旅人歸兮……歸兮……”

而后他醒了過來。

面前是漆黑一片的自己的房間。他伸向插座的手還停在半空，之前發(fā)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周念收回了手，用力掐自己的臉。不算很痛，但至少有真實的感覺。

他愣愣地坐在椅子上，過不了多久，伴隨著一陣噼里啪啦冒著火星的聲響，房間的電恢復了。電腦屏幕亮起來，幽幽地照亮了一片黑暗的空間。

對了，他原來就沒開燈。所以才會把停電誤認為插座松掉了。

現(xiàn)在是深夜。周念走到窗戶邊，發(fā)現(xiàn)天空落下了細雪。

他拉開窗戶，呼出的氣變成了白霧。寒冷刺骨的空氣令他頭腦一下子清醒過來。埃里斯怎么樣了？他為什么會回來？他不是死了嗎？列車……臾區(qū)列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滿腹都是疑慮，卻沒有任何傾訴的對象，也沒有任何找到真相的線索，只能看著雪花從自己眼前落下又融化。

手掌傳來輕微的濕潤感。他把手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太久了，在玻璃凝結的水霧上留下了自己的手印。周念關上窗戶。那一片手型的印記逐漸消失，被漂亮的白色霧氣占領消融。

那一切都像一場夢。

他卻沒法像對待一場夢境一樣對待這一切，他感到異常的難受，胸腔內(nèi)裝滿了憋悶的苦澀的情感，幾乎恨不得痛哭出聲。

然而他卻只是轉過身，躺在了床上，睜著眼睛，望著窗外的雪景，直到望得眼球發(fā)紅充血才閉上眼睛，流出一兩顆生理性的淚水。

他一晚上都沒有睡著。

之后的日子一如既往。他在過上與常人無異的日常生活時，猶自覺得沒有實感，睡得著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做夢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臉色怎么樣，但應該和平常的他差別不大。埃里斯從他這里奪走的壽命又回來了。

他的神魂卻還留在那里。

雪夜。今年罕有地下了暴雪，雪花潔白晶瑩地堆砌起來，世界銀裝素裹。

周念一如既往地呆坐在電腦桌前，一遍又一遍地搜索著“臾區(qū)列車”“埃里斯”“吸血鬼”。

突然，他聽到窗戶那邊傳來微不可查的碰撞聲。是有鳥飛過來了嗎？這些天他總是因為一點點風吹草動就緊張激動，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心思去理會了。

然而碰撞聲沒有停下。那聲音是那樣微渺，以至于不仔細聽的話會消失在落雪聲之中。周念緩緩地走近窗邊。這個聲音……這個節(jié)奏……他很熟悉。

這是他教給埃里斯的摩斯電碼。

窗戶上出現(xiàn)了小小的被劃開的水霧，由于消失得太快，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字符，但周念還是認了出來，這和他敲出的摩斯電碼是一個意思。

“Let……me……in。”

周念打開了窗戶。紛紛擾擾的雪花和刺骨的寒風像著了魔一樣一股腦沖向他，他的眼前掛上了冰雪，而那一陣異常熟悉又溫暖的風環(huán)繞著他，抱住了他。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