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晝花大價錢在市中心租了一間工作室,定名“白晝”。
為了方便工作,她干脆住進了工作室里,簡單地在最里頭那間休息室搭了一張床,每天一睜開眼睛就能快速投入工作之中。
李毫微一邊參觀她的工作室和臥室,一邊嘖嘖感嘆。
簡單地轉了一圈后,他嫌棄得不得了:“你看你這糙成什么樣了?”
林清晝一頭霧水,不明白哪里糙了:“該有的工具都有,針線種類和顏色也一應俱全,你看那邊的繡架和繡繃,還是我花了大價錢,好不容易從我師傅那里運過來的。”
“停停停,打住。”李毫微很是無奈,“工作室窗簾顏色這么暗,你是吸血鬼見不得陽光嗎?給我換掉。還有這個燈,昏黃昏黃的,你是真不怕刺繡的時候扎到手啊?也給我換掉。”
林清晝好脾氣地說:“這個燈怎么了,又不是工作時用的燈,你不覺得顏色和形狀很有格調嗎?”
李毫微勉強微笑:“我承認你的美術造詣高,但除此之外你的審美與格調兩個字無關。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這盞燈,那就是俗氣。”
林清晝虛心接受了他毫不留情的批評,隨口敷衍:“好,您說的都對,我這就改。”
李毫微睨她一眼:“你不會為了省事,壓根沒裝修吧?”
林清晝頓時心虛,縮了縮脖子說:“有這個錢裝修,不如多接幾單生意。”
李毫微扶額。
沒打算放過她,他又走到洗漱間,忍無可忍地說:“你到底是不是女的?連護膚品都沒有?”
林清晝理直氣壯:“我天生麗質行不行?”
“再天生麗質也經不起你這么作啊!”李毫微嘆口氣,“你晚點兒讓小朱到我那去一趟,品牌方送了我一大堆高奢護膚品和化妝品,正好便宜你了。”
林清晝不情不愿的:“護膚也太耗時間了吧。”
李毫微瞪她一眼,為了避免自己被她氣死,只好轉移了話題:“對了,你上次跟我說的那件事,就是虞桉想要聘請你為他和夏長悠縫制中式婚服這件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林清晝神態輕松:“我已經推了。”
李毫微皺眉:“為什么要推?有生意就應該接啊,更何況還是大生意,你又不是對虞桉余情未了。”
林清晝心頭一跳,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就在這個時候,助理小朱突然推開門進來。
她滿臉不好意思:“清晝姐,有客人來了。”
李毫微驚訝地轉頭看林清晝:“你不是說下午沒約嗎?”
林清晝也很迷惑:“我記得是沒有的。”
“抱歉,沒有提前預約不請自來。”
說話的男人跟在小朱身后踏步走了進來,他平靜地掃視屋內的布局,仿佛這里是他的主場。
他的目光極快地從林清晝臉上劃過,然后在李毫微身上頓了頓,似乎有些意外會在這里看到李毫微。
來人竟然是虞桉。
助理小朱吐吐舌頭:“他非要進來,我也攔不住。”
按照虞桉的性格,的確很難攔住他,林清晝沖小朱笑了笑:“沒關系,你先出去吧。”
林清晝下意識跟李毫微對視了一眼,李毫微是何等心思通透的聰明人,他主動沖虞桉點頭示意:“虞先生。”
虞桉回之以淡笑:“李先生。”
“既然虞先生有事找清晝,那我就不打擾了。”
李毫微轉頭叮囑林清晝:“我剛才跟你說的話,你記住了沒有?”
林清晝覺得李毫微今天格外啰唆,無可奈何地說:“我知道了,我明天就把窗簾換掉。”
“還有那盞丑燈。”
“好,燈也換掉。”
李毫微這才滿意,他此時說話的語氣意外地溫柔:“那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林清晝被他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知道他在抽什么風,恨不能彎腰送這尊大佛出去:“您走好。”
虞桉沉默地注視著李毫微離開。
這是他第二次看到林清晝和李毫微在一起,他們之間細微的互動和自然的相處也被他看在了眼里。
他們似乎關系很親密,這讓他本就不愉悅的心情越發陰沉了幾分。
虞桉轉開眼,視線忽然被桌面上的團扇吸引,他隨手拿起,只見素白的扇面上繡著幾條鮮紅的鯉魚和幾簇翠色的水生植物,靈動又可愛。
那是林清晝前兩天接的小單,甲方是正在念大學的女學生,想要定做幾把獨一無二的團扇,用來拍漢服畢業照。
她們給的價格對于這幾年見慣風雨的林清晝來說,實在很低,可她看到她們期盼的眼神,還是接下了這單生意。
虞桉一直沒有說話。
沉默難挨,林清晝率先開了口:“虞先生有事的話,可以先和我的助理小朱聯系。”
虞桉微微回神,放下團扇轉頭望向她,他的眼神淡漠,態度倨傲:“我聽說,林小姐不滿意我的報價。”
林清晝態度堅決:“抱歉,繡一件禮服本就耗時耗力耗心血,更別說是兩件。再加上我之前從未接過這類訂單,一切需要從頭開始摸索,如果接了你的單,那么我連續好幾個月無法接其他訂單了。”
虞桉似乎陷入沉思,他的手指輕叩桌面,半晌,他開口:“你想要多少?”
林清晝手指一緊,覺得自己跟虞桉無法溝通:“我剛才說過了,不是錢的問題——”
“不是錢的問題?”
虞桉打斷了林清晝,他的眼睛半瞇起,似乎覺得好笑:“林小姐費這么大功夫開工作室,不就是為了賺錢嗎?”
虞桉似乎又陷入某種回憶里,慢悠悠地開口:“當年……你不是還收了我姐二十萬嗎?”
林清晝皺眉:“你怎么知道——”
聽到虞桉提起過往,她第一反應是反駁他,第二反應是沒必要了。過去這么久的事情,多說無益,她坦坦蕩蕩,沒什么好解釋的。
當年林清晝的確拿了他姐姐二十萬,可那是為了給爺爺治病。在那種情況下,她走投無路,別無他法。
虞桉似乎對這件事耿耿于懷,可他憑什么耿耿于懷?
她這句下意識的回復似乎證實了他的猜想。虞桉眼眸一黯,語氣隱隱嘲弄:“所以,你想要多少?直說就好了。”
面對虞桉的挑釁,林清晝依然很沉著:“不好意思,接不接單是我的自由,如果虞先生這么想穿手工定制的婚服,我可以給你推薦幾個人選,他們很有這方面的經驗。”
虞桉卻笑了:“我參觀了那個展覽,很欣賞林小姐的手藝。”
經歷了這么多年的風雨,虞桉早已學會如何隱藏自己的心思,可在這一瞬,他將自己的勢在必得展露無遺:“非你不可。”
林清晝置若罔聞,示意門口的方向,清清冷冷說了一句:“虞先生還是另請高明吧。”
虞桉對她的抗拒無動于衷,他很輕地笑了一聲,轉身在沙發上坐下:“沒想到這么多年不見,你還是喜歡當縮頭烏龜。”
林清晝臉色微變。
虞桉十指相扣一臉淡漠,主動與她劃清界限:“林小姐別誤會了,我只是單純欣賞你的刺繡能力而已,不想讓我的婚禮有一絲一毫遺憾——”
他頓了兩秒,似笑非笑:“沒有別的意思。”
他這樣的態度讓林清晝松口氣的同時,心頭驟然一酸,再度開口時,她恢復了平靜:“這里是工作場合,我沒什么好誤會的。”
“對,這只是工作而已,”虞桉慢悠悠抬眼注視著林清晝,譏嘲帶笑的聲音輕不可聞,“所以,你在怕什么?”
林清晝的身體霎時間繃直。
她在怕什么?
怕跟虞桉接觸?怕自己再動心?怕再度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在面對虞桉時,總會情不自禁矮上一頭。
此刻,虞桉完全不是那日在外人面前溫文爾雅的樣子,而是冷靜又強硬。再加上他專注看人時的氣場很強,她必須竭盡全力,才能壓抑住對他的所有復雜情緒。
本不想再與他有糾葛,但在這一刻,她忽然改變了主意。
她伸出三根手指,擲地有聲地說:“好,三倍,原基礎的三倍。”
虞桉的眉梢很輕地動了一下,似乎覺得意外:“林小姐是在開玩笑嗎?”
“工作上的事,我從不開玩笑。”
虞桉沉默了兩秒,他最開始給的報價本就遠高于市場價了,他嘴角微挑:“林小姐真是獅子大開口。”
林清晝走到桌前,將剛才虞桉翻看的團扇收好,用他剛才的話回敬他:“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想賺錢不是天經地義嗎?”
虞桉靜默地注視著她,和他頂嘴,和他討價還價。
她是真的變了不少。
見虞桉不說話了,林清晝笑了一下:“如果虞先生不能接受這個價格,那就請回吧。”
虞桉果真邁步往外走。在即將經過她身邊時,虞桉稍稍駐足,他嘆了一聲。他的聲音低緩,溫和貼心的話語,令她恍惚覺得自己依然身處那個夏天——
“你知道的,不論你想要什么,我都會滿足你。”
可林清晝卻忽然渾身冰涼。
毫無疑問,他在諷刺她。
林清晝本以為不會再有下文,沒想到那邊的工作人員很快給了回復,虞桉答應了這個報價。
助理小朱收到預付款時,整個人一蹦三尺高。她興奮地圍著林清晝團團轉,一口一個“清晝姐你真厲害”。
小朱不停念叨著:“甘愿為僅僅只能穿一次的婚服支付這么大一筆錢,虞桉對夏長悠果然是真愛。”林清晝實在被小朱吵得頭疼,趕緊安排小朱去李毫微那里取東西。
她依然不明白虞桉是什么意思。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虞桉了,是因為當年自己在受盡詆毀后,在校長老師們的面前賭咒發誓自己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令他覺得沒面子嗎?
還是她放心不下當時病危的爺爺,只能放棄與他一塊出國留學的機會呢?
可當年她陷入那樣的境地里,他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而是不管不顧徑直離開。
他在想什么?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他是想借著夏長悠刺激她嗎?
如果他想要的是刺激和報復,那么很抱歉,她不欠他什么,他無法如愿。
接下來的進展很順利,林清晝與虞桉方的工作人員前期商討后,最終定下了最講究刺繡工藝的龍鳳褂。
龍鳳褂的款式依次分為褂皇、褂后、大中小五福。一套密度百分百的褂皇制作周期長達一年,好在虞桉和夏長悠的訂婚宴在三個月之后,婚禮起碼是一年之后的事了,她和工作室的繡師一塊趕工制作,時間倒是很充足。
林清晝約定好時間,為虞桉和夏長悠量體裁衣,以及商討中式婚服的細節。
夏長悠初次來到工作室,對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看到不懂的物什都會詢問林清晝:“清晝姐姐,這是什么呀?”
林清晝便耐心為她解答:“這是擱手板,保護繡品不被污染的。”
夏長悠盯著墻上的繡品驚嘆:“清晝姐姐,這只貓也是你繡的嗎?看起來栩栩如生,我剛才還以為是張照片。”
林清晝笑著搖頭:“這是我師傅送給我的。”
“你師傅?”
一談起師傅,林清晝滿眼崇敬:“我師傅李若戈很厲害的,她是國際上赫赫有名的刺繡大神,在美術設計上有很高的造詣,她早幾年的作品還被大型博物館珍藏了。當年如果不是碰到她,我也不會是現在的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會達到她那樣的成就。”
高三那年,林清晝被強制休學,再加上爺爺去世,她一度一蹶不振,只能去當地繡坊打工補貼家用。她被前來指導的李若戈一眼相中,李若戈將其一手拉出泥濘的沼澤。
人生際遇,實在難以捉摸。
夏長悠聞言不禁感嘆:“你師傅真厲害,清晝姐姐你肯定也超級厲害的。”
幫著量尺寸的助理小朱搭話,她不無得意:“那當然啦,我們清晝姐可是李若戈師傅最得意的徒弟。”
夏長悠睜大眼睛:“我們運氣也太好了吧?可以穿到清晝姐姐親手縫制的婚服!”
林清晝被夏長悠逗笑了,夏長悠天真又可愛,換作是她,她也會喜歡上夏長悠。
助理小朱按照流程問:“夏小姐想好在禮服上繡什么圖案了嗎?”
夏長悠好像被問住了,她想了想:“想繡什么圖案都可以嗎?”
林清晝解釋:“龍鳳圖案是必不可少的,象征著龍鳳呈祥,成雙入對,除此之外,還有鴛鴦、錦鯉、牡丹、蓮花、石榴、祥云等,這些都是常見的紋樣,寓意都很好的,如果夏小姐不喜歡,我們可以進行更改。”
畢竟年紀小,夏長悠對這些圖案并不太感興趣:“可以繡一點有新意的圖案嗎?”
林清晝忍俊不禁:“你想要什么樣的?”
夏長悠試探性地問:“比如兔子?我很喜歡兔子,家里還養了兩只。”
林清晝和小朱都笑了。
小朱心直口快:“哪有人在龍鳳褂上繡兔子的?畫風也太奇怪了。”
林清晝憋住笑意:“其實……也不是不行,兔子的寓意好像也挺不錯的,待我先研究一下用什么樣的繡法來繡兔子。”
夏長悠又驚又喜:“真的可以嗎?”
“長悠。”
剛剛換上打底吉服的虞桉推門走進來,他聽到了剛才的那段對話,微蹙起眉:“別給人家添亂。”
夏長悠愣了愣,她似乎有些怕他,乖乖應聲:“好。”
然后,她轉頭和林清晝說:“清晝姐姐,還是別麻煩了,我覺得你剛才說的那些圖案也挺好的,我相信憑你的手藝,一定可以繡出最適合我的裙子。”
見夏長悠主意已定,林清晝只好點頭:“那我就按自己的想法來決定了。”
虞桉一出現,夏長悠的話便變少了,乖巧地坐在沙發一角翻看關于刺繡的書籍。
虞桉和夏長悠之間的關系,似乎并不像那天在公眾場合展示的那樣親密,兩人之間,明顯虞桉是主控者。
助理小朱被虞桉生人勿近的氣場所懾,不太敢上前替他量尺寸,林清晝嘆口氣,只好自己來。
她來量,小朱負責記錄。
林清晝深吸一口氣,走到虞桉跟前,一邊量一邊說:“肩寬54厘米。”然后示意他抬起胳膊。
虞桉比想象的要配合,她說什么便做什么。
林清晝低下頭,盡量忽視掉他近在咫尺的呼吸,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問:“虞先生有什么特別的要求嗎?比如你喜歡什么樣的圖案?”
虞桉垂下眼睫盯著她頭頂的發旋:“都可以。”
“胸圍106厘米。”
報完,林清晝又問:“顏色呢?有沒有什么顏色上的要求?”
虞桉答:“都行。”
林清晝覺得頭痛,一個兩個都沒要求,反而是給她增添難度。
她耐心地繼續說:“傳統的中式禮服以紅、金兩色為主,如果你們有特殊要求,現在可以提出來。”
她繼續報:“腰圍76厘米。”
虞桉的頭身比例很好,肩寬腰窄,幾乎堪稱完美。
虞桉睨林清晝一眼,語焉不詳:“你喜歡就好。”
林清晝一靜,淡聲道:“這是你的婚禮,不是我的。”
虞桉笑了一聲,語氣嘲弄:“你是制作婚服的人,專業性遠強于我們,你的建議豈不是更好?”
“我專業性再強,也是為客人提供服務的。”
虞桉忽然抬手按住林清晝的頭發,心不在焉地說:“嗯,那就紅金好了。”
忽然,頭頂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林清晝驚愕地往后退了一步,卻見面前的虞桉依舊神色從容,他揚了揚手指間的頭發:“你長了一根白頭發。”
自己的未婚妻就在旁邊,卻平白無故做出親昵的動作,林清晝不知道虞桉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有些惱,一把將他手里的那根頭發奪了過來,隨手扔進了垃圾桶:“是人都會長白頭發的。”
快速結束了這一環節后,又商討了部分細節。
虞桉讓林清晝全權做主,夏長悠也沒有意見,全然信任林清晝的能力。
龍鳳褂非常修身,注重立體裁剪,他們臨走之前,林清晝再次特意叮囑:“還請兩位稍微控制一下身材,不論增重還是減重,都會對未來穿衣服造成影響的。”
跟在虞桉身后的夏長悠沖林清晝露出笑臉,與她道別:“知道啦,辛苦清晝姐姐啦。”
正要推門出去,虞桉忽然一頓,他抬腕看了一下時間,然后轉頭望向林清晝,語氣熟稔又自然:“去吃飯嗎?”
這句話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林清晝愕然:“什么?”
虞桉微一挑眉:“我仔細想了想,我不喜歡紅金,或許我們還需要再商討一下。”
“……”
林清晝徹底沒脾氣了。
夏長悠并沒有跟他們一塊吃飯,她是大三學生,空閑時間并不多。
虞桉先將她送到了學校,下車前,夏長悠一口氣給林清晝推薦了好幾個吃飯的地方,還讓林清晝不用跟虞桉客氣。
夏長悠對他們復雜的過去一無所知,絲毫沒有多心,這反而讓林清晝有些不好意思。
直到駕駛位的虞桉轉頭問她:“你想吃什么?”
林清晝才從怔然中回神,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坐在一塊吃過飯了。
本以為她會說“隨便”,沒想到林清晝思索了一會兒:“我想吃日料。”
拂風市最昂貴的日料店內。
點完菜后,林清晝客套了一句:“虞先生破費了。”
事實上,她一點也沒跟他客氣,菜單上最貴的那幾樣她一樣來了一份。
虞桉嘴角微揚,語氣中依然透出淡淡的嘲諷:“沒想到你居然會有喜歡吃日料的一天。”
“人總要長大的。”林清晝說。
她自然地招呼服務員過來,又點了一份店里最貴的酒。
在高三那年,虞桉曾帶林清晝去吃過一次日料,美其名曰恭喜她考試名列前三。
林清晝每個月的生活費很少,連平時在食堂吃飯都要掰著指頭省吃儉用,有時候實在嘴饞了,她會跑去路邊小店買麻辣燙或吃幾串燒烤。
第一次嘗試日本料理,她只吃了一口臉色便變了,強忍著吞了下去后,小聲問他:“肉是不是沒煮熟啊?味道也很淡。”
虞桉覺得好笑:“日本料理講究用料新鮮,保持本味,你吃的刺身本來就是生的,這是店里的招牌。”
林清晝一下子苦了臉:“我還以為只是看上去生……原來真的是生的。”
她再也吃不下去了。
虞桉看著她笑:“你吃不慣刺身的話,我們可以點別的。”
林清晝猶豫了一下:“這個刺身,這么難吃卻是招牌,是不是很貴啊?”
虞桉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貴,你想吃什么,我們就點什么。”
林清晝接過菜單,還是被上面的數字嚇到了,她斟酌了好久,選擇了相對便宜的烏冬面。
等面上桌時,她暗暗給自己打氣:“總有一天,我要成為吃得慣刺身的人。”
虞桉笑話她:“你是白癡嗎?不喜歡吃下次咱們就不來了,干嗎要勉強自己吃不喜歡的東西?”
“可是它很貴呀,我想以后賺很多錢,就算買不喜歡的刺身吃也不覺得肉痛。”
虞桉覺得眼前的少女固執得可愛:“你是財迷嗎?”
林清晝小聲為自己辯解:“你不懂!這樣才會有前進的動力呀!”
虞桉嘆息一聲:“你說我怎么就喜歡上了一個財迷?”他半開玩笑,“你說你以后不會為了錢,連我都不要了吧?”
林清晝羞紅了臉,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他的調戲:“你怎么又扯這么遠……趕緊,趕緊吃你的刺身吧!這么貴,可別浪費了!”
林清晝自如地吃下一整份刺身后,主動打破了沉默:“虞先生不喜歡紅底金線是嗎?那想要什么樣的配色?”
虞桉漫不經心:“除了紅金外,還有什么選擇?”
在虞桉面前,林清晝完全把自己調整成了工作模式:“藍色也是龍鳳褂里常用的顏色,白底藍線、藍底金線、紅底藍線等,都是現在比較流行的選擇。”
虞桉卻忽然岔開了話題,他目光落在林清晝面前空掉的器皿上:“林小姐平時常吃刺身嗎?”
林清晝皺了一下眉,還是禮貌地回復他:“工作很忙,沒什么時間出門吃飯,平常吃盒飯比較多。”
“一心撲在工作上,”虞桉品了一口梅酒,“林小姐的生活真特別。”
林清晝面上波瀾不驚,她咬了一口玉子燒,雞蛋的香味在嘴里蹦開。
她自嘲道:“嗜錢如命總比為情所困要好。”
她花了好長時間才把自己從為情所困的沼澤中拖出來,對現在的她而言,只有金錢不會背叛她。
虞桉聞言卻面色一冷,然后笑了一聲,反唇相譏:“也對,林小姐一直都是嗜錢如命的,當初區區二十萬就能讓你改變說辭。”
自與虞桉重逢起,他似乎句句話都帶刺,林清晝早已忍無可忍,她冷笑:“那當然了,不比虞先生天生含著金湯匙出生,二十萬只是零花錢而已,可對于我們這種普通人家來說,二十萬可以解一時窘迫,可以從死神手里搶時間,不指望這二十萬,難道指望一個一走了之的人嗎?”
林清晝心中是有氣的,談起過往,想起種種苦痛經歷,想起撒手人寰的爺爺,難免心緒難平。林清晝眼眶一熱,怕泄露心緒,她端起酒杯仰頭抿了一口。
當年,不是她推開了虞桉,而是他主動離開了她。
他太過心高氣傲,他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
兩人難得可以心平氣和地坐在一塊,卻總是陷入難堪的境地里。
虞桉抬眸定定望著林清晝的表情,似乎在研究她的話是什么意思,半晌,他平靜地開口:“你有沒有想過,你可以指望的?”
林清晝心頭劇震,卻不愿細想這句話的深意。
虞桉笑了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的語氣恢復了和緩:“對了,還沒恭喜林小姐取得今日的成就。”
林清晝覺得他此時虛情假意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討厭,可她卻露出了同樣得體的微笑,仿佛剛才的針鋒相對并不存在:“多謝。”
碰杯的瞬間。
遠處傳來一聲尖叫,不遠處的服務員不小心摔了一份昂貴的懷石料理。
漂亮的女服務員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嚇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這一份料理的價格抵得上她大半個月的工資了。
正不知所措時,坐在靠外一側的男人主動問她:“沒砸到腳吧?”
服務員眼淚都快嚇出來了,她搖搖頭:“對不起先生,我這就重新給您上一份。”
“沒關系,”那個男人體貼地說,“這份摔掉的料理由我來付賬吧。”
“啊……這不太好吧?”
男人一挑眉:“沒什么不好的,就說是我不小心摔的。”
“可是……”
“這樣吧,你加我的聯絡方式,把名字和工號發我一下,店長是我朋友,我去跟他說,他不會責怪你的。”
服務員千恩萬謝,撿起散落的料理急忙退場了。
說話的男人無意中往他們這個方向掃了一眼,他的笑容一下子擴大,徑直走了過來:“喲,這不是虞桉,虞大公子嗎?”
看清來人,虞桉的臉上卻沒什么笑容:“什么時候回國的?”
他伸了個懶腰:“就昨天,歐洲玩了個遍,累了,無比想念家鄉的美食和——美人。”
說著,他的目光落在了林清晝的身上,坐在虞桉對面的居然不是平日里跟在虞桉身后亦步亦趨的那個小女孩,這令他意外。
他笑意加深,胳膊搭在虞桉的肩膀上,故意和虞桉開玩笑:“幾個月不見,想我了嗎?”
虞桉側身躲開他的接觸,跟他說話一點也不客氣:“滾。”
虞桉平日里冷靜的眉眼之中,難得溢出幾絲屬于少年時期的不耐煩。
林清晝忍不住輕笑出聲,她一抬眼便撞上那個陌生男人探究的目光,遂彎唇沖他點了點頭。
對面的男人容貌并不遜色于虞桉,如果說虞桉是讓人上癮的罌粟,那他就是一株帶刺的薔薇,雖美卻容易碰得遍體鱗傷。
紈绔不羈和文質彬彬這兩個相反的詞在他身上融合得很好。
那個男人不由得又多看了林清晝幾眼。
初看清秀普通并不起眼,仔細一看氣質清清冷冷,宛如雪山高嶺之花,不是天真軟萌也不是美艷迷人,而是不常見的類型。她身上有很明顯的距離感,純粹而堅韌,仿佛沒有任何人可以令她動心。
他來了興致,示意對面的林清晝,問虞桉:“這位是你朋友?我之前怎么從來沒見過?”
虞桉睨他一眼,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不是你常接觸的那類人,沒見過不是很正常嗎?”
那個男人絲毫不介意虞桉的諷刺:“嘖,和女人單獨吃飯,夏長悠小姐知道這回事嗎?你們不是要結婚了嗎?”
虞桉一頓,斜了他一眼:“不關你的事。”
對面林清晝神態漠然,對夏長悠這個名字并沒有過多反應,看起來兩人之間并不存在什么曖昧關系。
這令他失望,也令他興奮。
他眼波流轉,摸了摸下巴:“這么說,你們——到底什么關系?”
虞桉:“工作關系。”
林清晝:“工作關系。”
默契到異口同聲,說完后,兩人都有些怔然,沉默地對視了一眼。
兩人之間奇異的氛圍令那個男人大笑出聲,他大方地伸出手,清亮的眼眸毫不掩飾地直視著林清晝,主動和她搭話:“我叫駱昭然,虞桉的競爭對手,你叫我昭然就好了。”
林清晝從沒想過會有人用“競爭對手”這個詞形容自己。并且說這句話的男人笑容燦爛,滿臉寫著“我、是、渣、男”這四個字。
林清晝輕輕回握住駱昭然的手,禮貌地說:“你好,我叫林清晝。”
駱昭然薄薄的嘴角翹了翹:“‘人生漂泊多磨折,何日山林清晝眠’,我很喜歡文天祥的這句詩。”
林清晝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不怕渣男長得帥,就怕渣男有文化。
林清晝說:“名字是我爺爺給我取的,他希望我的人生順遂,永遠沒有挫折和磨難,只可惜,事與愿違。”
虞桉倏地抬眼看她的表情,林清晝的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的笑容。
駱昭然指了指自己那桌的方向,擺明了跟虞桉搶人:“清晝,你等會兒要不要跟我們出去玩?帶你去個特別的地方,很有意思的。”
虞桉眉眼微沉:“駱昭然。”
駱昭然根本不理他的威脅,繼續對林清晝發起邀約:“虞桉這個人無趣得很,整天待在研究所里,一點娛樂活動也沒有,跟他待在一塊沒什么意思,還是跟我在一塊比較好玩。”
駱昭然這番話令林清晝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虞桉的生活不該這么沉悶才對。他活在炙熱的陽光下,他的人生是多姿多彩的。
虞桉徹底喪失耐心,緊擰眉頭:“駱昭然,你有完沒完?”
駱昭然索性大大咧咧地坐在了虞桉旁邊:“你的朋友不就是我的朋友嗎?朋友之間不就是應該多走動走動嗎?”
“多走動?”虞桉嘴角一扯,“走到你床上去嗎?”
駱昭然并不介意他的直白,笑道:“那也得對方愿意,我從不強迫人。”
面對駱昭然自來熟的熱情,林清晝進退有度,語氣疏離:“不好意思,我的工作還沒完成,剛才已經叫了回去的車了。”
駱昭然不無惋惜:“真可惜,那只能下次再約了。”
林清晝望向虞桉:“虞先生——”
她話還未出口,虞桉便答:“黑紅。”
“黑紅?”
虞桉眉頭稍稍松動:“想來想去,還是黑底紅絲最適合。”
林清晝有些驚訝,在這個瞬間,腦海里飛快想出了多個方案。她點頭:“好,我知道了。”
林清晝離開前,駱昭然沖她眨眨眼睛:“可以留個聯系方式嗎?”
轉眼之間,只剩虞桉和駱昭然兩個人。
駱昭然“嘖”了一聲:“真無聊,我走了。”
虞桉冷冷地斜了他一眼:“駱昭然,好玩嗎?”
駱昭然所在的駱氏是做房地產發家的,向來和虞氏不對付,他凡事都喜歡和虞桉競爭。再加上前段時間新開發區中心地段那塊地皮駱氏競標失敗,輸給了虞氏,所以凡是他虞桉看中的東西,他駱昭然必然要橫插一腳的。
駱昭然揚起半邊嘴角,歪頭笑看著虞桉,眼底卻是一片冷意:“誰說我在玩了?我很認真。異性相吸,人家吸引到我了不可以嗎?”
虞桉唇線緊抿,抬眼盯著他:“別碰她。”
駱昭然能看得出來,虞桉很不爽。
可越是這樣,他越是來了興趣。
“憑什么?你是她什么人?她又是你什么人?”
虞桉說:“她和你不是一類人。”
駱昭然不退不避,把玩著手里的車鑰匙,眼中戲謔的笑意不減:“可是虞桉,你和她也不是一類人。”
接連幾天,駱昭然都把花送到了林清晝的白晝工作室里。
周一是白玫瑰,周二是風信子,周三是桔梗花,每天都不帶重樣的。
殷勤程度令助理小朱咋舌不已。
小朱抱著今天送來的這束香水百合怎么也不肯撒手:“清晝姐,你從哪兒認識的這種富二代呀,也給我介紹幾個唄,我保證不把人家送的花丟掉。”
每次花送過來,林清晝看也不看就讓她丟,她心疼得不得了。
林清晝很無奈:“人家只是心血來潮,你怎么也跟著鬧起來了?”
小朱噘著嘴:“你怎么知道人家只是心血來潮?”
林清晝專注于手中的繡稿:“就算不是心血來潮,也與我無關。”
小朱長嘆一口氣:“可憐人家一番心意,都錯付啦。”
聽她長吁短嘆,林清晝抽空掃她一眼:“你很閑?”
小朱一個激靈,趕緊從沙發上蹦起來:“不閑不閑,我還有大把工作沒做呢,我這就去做!老板!別開除我!”
林清晝被這個活寶逗笑:“我是想說,你之前不是一直說對刺繡感興趣嗎?”
小朱又驚又喜,果斷抱大腿:“師傅!”
小朱順桿爬的能力實在了得,林清晝搖搖頭:“誰說我要收你為徒了?”
小朱傻眼了:“啊?”
林清晝一本正經地說:“我是想說,在真正接觸刺繡之前,畫畫才是基本功。你可以把花當你的模特,哪天會畫了,我哪天就收你當徒弟。”
“啊?”小朱瞬間哭喪著臉,“這也太難了吧?”
小朱又嘆了口氣,識趣地說:“我還是現在去把花丟了吧。”
“等等……”
林清晝一頓,目光從那束香水百合上滑過,她淡聲道:“去找個瓶子吧。”
很奇怪。
平時駱昭然差人送花來時,都會附上一張印著唇印的小卡片。別人做起來油膩的行為,他卻做得坦坦蕩蕩。
可今天這束香水百合,卻沒有留下只言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