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準時在下午兩點響了起來。
林清晝熟練地關(guān)掉床頭的鬧鐘,慢慢將自己從冗長煩瑣的夢境中抽離出來。
窗外陽光炙熱,樓下車水馬龍,騎著自行車的中學生成群結(jié)隊往學校的方向而去。回來快半個月了,她還是不能完全適應這里。
林清晝看一眼鏡子里的自己,眼底似乎殘留著可疑的水光,但仔細一瞧,又似乎只是錯覺。
她昨晚工作熬了通宵,歷時五個月,終于將國外的刺繡訂單完成,接下來,等刺繡巡回展的最后一站結(jié)束后,她準備給自己放個小長假。
今天下午三點好友李毫微將舉辦國風時裝秀,他千叮嚀萬囑咐過,讓她一定要出席。
林清晝極有時間觀念,簡單地洗漱過后,她提早半小時便到達了現(xiàn)場——拂風市最奢華的四時晨昏酒店。
一走進秀場,便見李毫微在和到場的嘉賓閑談。看到林清晝出現(xiàn),他便自然招呼她過去,跟她介紹道:“清晝,這是拂風市最大的服裝公司的方總,對我?guī)椭艽螅绻麤]有方總,恐怕就不會有今天這場秀了。”
不比李毫微能言善辯,林清晝只禮貌地打了個招呼:“方總,很高興認識您。”
方總被李毫微這番恭維逗得大笑:“你呀你,就憑你的設計能力,只怕不少人搶著承辦這場秀吧?是我運氣好罷了。”
“方總太客氣了。”
方總的目光落在突然出現(xiàn)的這位年輕女子身上:“這位是?”
李毫微順勢把林清晝往前一推,語氣隱隱自豪:“方總,給您介紹下,這位是我的好朋友林清晝,也是我此次時裝秀的靈感繆斯。她的刺繡手藝很好的,有機會的話,還請方總多多關(guān)照。”
對面的方總似乎對這個名字有所耳聞,恍然大悟:“刺繡?林清晝?周六市中心的刺繡巡回展,展出的就是林小姐的作品吧?”
林清晝點了一下頭,謙虛地說:“巡回展里的確有幾幅我的拙作,還有不少優(yōu)秀同行們的作品。”
方總看起來對林清晝很是欣賞:“林小姐真是太謙虛了,您可是近段時間聲名遠揚的刺繡大師!年紀輕輕就得了不少國內(nèi)外的大獎!我女兒在國外念書,她前段時間正好參觀了這個巡回展,對林小姐您的作品贊譽有加,說您繡的動物植物栩栩如生,連水墨畫都會繡,一直跟我們?nèi)轮肴W刺繡呢。”
寒暄過后,林清晝留了不少現(xiàn)場各界人士的聯(lián)絡方式。
距離大秀開始只剩兩分鐘,李毫微領著林清晝坐在了前排的VVIP席位上,旁邊不是一線明星就是商界名流。
林清晝真誠地跟李毫微道謝:“毫微哥,謝謝你了。”
她當然明白李毫微的深意,她之前一直在外地“流浪”,此次回來一是為了籌備巡回展的最后一站,二是想回到熟悉的城市發(fā)展。要不是他,她根本無法短時間在拂風市積累到人脈。
李毫微白了林清晝一眼:“咱倆誰跟誰?你永遠是我妹妹,跟哥哥說什么謝謝?你免費幫我設計的服裝出主意的時候,我也沒說謝謝啊,有空說謝謝,不如請我喝一杯。”
林清晝當然爽快地答應:“當然沒問題,等大秀結(jié)束后就請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你沒有跟其他人有約吧?”
“我可推了不少女明星的邀約,就等著你呢。”
林清晝笑出聲:“那萬一我沒約你怎么辦?”
李毫微橫了她一眼,作勢要揍她:“這么長時間沒聯(lián)系了,你敢不約我?”
林清晝趕緊安撫他:“當然不敢了,我這就去找您的助理,看您什么時候有空。”
李毫微勉強滿意了:“這還差不多。”
李毫微是林清晝的鄰居,兩人是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他比她大幾歲。他的父母一直很照顧她,曾一度想要給他們定娃娃親,只可惜他們倆之間一直沒火花。
林清晝高中結(jié)束便一直潛心學習刺繡,小有名氣后,近半年受邀在世界各地傳播刺繡文化。而李毫微早早出國,一直在時尚之都潛心學習設計,只求創(chuàng)作出最棒的服裝作品。
兩人好多年沒見了,再次見面,還是一如既往地親切和溫暖。
模特一個接著一個走上T臺。
華麗的國風設計風格贏得了現(xiàn)場一陣又一陣掌聲。
壓軸的女模特穿著設計最華美的黑色長裙,上半身有傳統(tǒng)服飾中的盤扣元素,下半身的裙擺層層疊疊由淺至深,用銀色的絲線繡了大片的芙蓉,低調(diào)而優(yōu)雅。
精致的服裝襯托得女模特像一朵清純可愛的小白花,可她表情很局促,步子也有些遲緩,果不其然,在即將抵達T臺盡頭的時候,她一個不慎踩到裙尾,摔倒在地。
出糗后,她沒有立即站起來,而是呆坐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一下子紅了眼眶。
全場在短暫的安靜后,開始交頭接耳,對這個突發(fā)狀況議論紛紛。
林清晝皺了一下眉頭:“她是有后臺的嗎?應該不是專業(yè)模特吧?”
并非她沒有同情心,模特摔倒并不可怕,但在面對這種突發(fā)狀況時,顯然那名女模特的應對能力極差。
“對,是主辦方塞的人。”
李毫微趕緊起身指揮工作人員去扶她,可一個身影比工作人員更快,他忽然大步跨上臺,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西服,高瘦挺拔的身形,容貌似乎比剛才登臺的男模特還要精致好看幾分,姿態(tài)從容得仿佛他才是掌控全場的那一個。
看清他側(cè)臉的那一刻,林清晝臉色驟變,渾身一冷。
她腦子里“嗡”的一聲,連呼吸都要停止。
林清晝腦海中霎時間思緒如麻,無數(shù)回憶紛至沓來,猝不及防將她吞沒。
他的名字、他的聲音、他的微笑和皺眉的表情,她在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時,都會想起。
他曾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跟在她身邊念叨著她的名字:
“林清晝,我喜歡你。”
“林清晝,你膽子大了是不是?敢不理我?”
“林清晝,不許沖別的男生笑,聽到?jīng)]有?”
……
他從不掩飾自己的感情。
他費盡心力,在紀律嚴格的校園里肆意妄為,只為制造驚喜博她一笑。
他曾帶給她無數(shù)驚心動魄的歡欣,以及無盡刻骨銘心的痛楚。
虞桉,這個令她永生難忘的人,她曾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和他相見了。
只見虞桉蹲在美貌的女模特面前,他一如既往不在意別人的眼光,耐心地安撫她。
他的嗓音低緩而溫和:“扭到腳了嗎?”
女模特噙著淚點頭:“好像是……好痛。”
他輕聲詢問:“我抱你下去?”
“好。”
女模特點點頭,擦了一把掛在眼尾的淚珠,乖巧地伸手環(huán)抱住了他的脖頸。
虞桉臉上浮現(xiàn)一絲很淡的笑,微微用力便將她輕巧地抱起來,徑直下了臺,周圍嘉賓一陣嘩然。
他大膽出格的魄力無人能及。
身邊的李毫微并不意外虞桉的出現(xiàn)。
他抬了抬下巴,輕聲跟身旁的林清晝介紹說:“那是虞氏企業(yè)的少爺,名字叫虞桉,他就是這次時裝秀的主辦方。這家四時晨昏酒店是虞氏的產(chǎn)業(yè),聽說他一直在國外天文研究所工作。”
“天文研究……”林清晝定定望著那個方向低聲重復。
“對,他挺厲害的,在天文研究方面頗有成就,在國家級刊物上發(fā)表過不少論文,去年年底才被國家天文研究所聘請回來,現(xiàn)在是拂風大學天文學系的特聘教授。”
林清晝冷笑,虞桉果然……一直在堅持自己的初心。
李毫微又指了指他們的背影:“那個摔倒的女模特名叫夏長悠,也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她就是虞桉費了很大勁塞進來的。”
林清晝怔了怔,驟然相見的沖擊加上這句話包含的信息量,讓她的心情一時難以平復。
李毫微并沒有注意到林清晝的異常,而是饒有興致地跟她八卦:“聽說虞桉一直在追求夏長悠,之前一直不知道是真是假,現(xiàn)在看這個樣子,他們之間倒是親密得很。對了,虞桉以前好像跟你是同一個中學的,聽說他挺出名的,不知道你認不認識?”
李毫微轉(zhuǎn)頭望向林清晝,可她的臉上并沒什么表情,似乎對他所言并不感興趣,只是淡漠地稍一點頭:“嗯,是挺巧的。”
所有模特展示完畢,李毫微上臺發(fā)言。
林清晝依舊心神不寧,她的目光不受控地望向虞桉的方向,只見他把夏長悠扶到了前排座位上。場內(nèi)濃妝艷抹的模特明星眾多,他并沒有注意到坐在斜對面不遠處的她,甚至沒有往這個方向看過一眼。虞桉只是認真地注視著夏長悠,同夏長悠耳語了幾句,夏長悠神情沮喪,耷拉著腦袋乖乖聽他說話。
他們周圍好像有一道天然的屏障,誰也無法進入,一如當初的他們。
林清晝心中鈍痛,她自嘲般笑了笑,轉(zhuǎn)頭不再看。
大秀結(jié)束后,林清晝陪李毫微去后臺拿東西,兩人商量著等會兒去哪里吃飯。
林清晝說:“我好多年沒回來了,不知道哪里有好吃的,不如你來推薦?”
李毫微跟幾位模特叮囑了幾句后,玩笑說:“究竟我請還是你請?我推薦不就是我請客的意思嗎?”
林清晝一臉為難,硬著頭皮說:“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吃我以前讀高中時最愛吃的大排檔——前提是那家店還沒倒閉。”
李毫微樂了:“大排檔?我正好很久沒吃過大排檔了,走起走起。”
正說著話,身后不遠處忽然傳來熟悉的嗓音:“李先生。”
李毫微轉(zhuǎn)過頭去,看清來人后,笑起來,喊出他的名字:“虞桉先生。”
林清晝呼吸驟停,下意識也轉(zhuǎn)過頭去,目光一下子便追尋到虞桉。
他氣質(zhì)出眾,實在太過耀眼太過奪目,再加上時光沉淀帶來的成熟和自信,即便有意收斂了鋒芒,但他的存在感之強烈依舊讓人無法忽視。
她在心底嘆了口氣,時光荏苒,本以為自己早已將一切都放下了。
卻沒料想過,狹路相逢,過往和他皆不能幸免。
不遠處虞桉亦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眸看過來,他的視線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過山川河海歲月悠悠,忽然就落定在林清晝身上。
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林清晝,虞桉的動作似乎停滯了一下,唇邊篤定自如的微笑僵了僵,他似乎不敢置信。
兩人對視的那幾秒變得無比漫長。
林清晝清瘦了很多,頭發(fā)也長長了許多,學會了化淡妝,甚至學會了穿討厭的高跟鞋,她的眼神清冷而堅定。
看到他,她似乎并不驚訝。
八年了,他不再是當初那個年少氣盛無所畏懼的虞桉,而她似乎也不再是當初那個羞怯可愛小心翼翼的林清晝了。
一切都變了。
短暫的愣怔后,虞桉的神情重新歸于沉靜。
他移開目光,徑直走了過來,先是鎮(zhèn)定地跟李毫微道歉:“剛才長悠的事,我替她跟您道個歉,她第一次走T臺,太緊張了。如果對您造成了任何損失,由我承擔。”
林清晝聽得有些恍神,這話聽起來隱隱熟悉,可放在今時今地,卻又無比諷刺——
他是為了夏長悠而來的。
他維護著夏長悠,一如當初維護著她。
那些曾經(jīng)深情款款只說給她一人聽的承諾,放在今日通通成了笑話。
大概是因為當時太年輕,所以輕易就相信了天長地久。
李毫微擺擺手,開玩笑說:“夏長悠小姐人沒事就好,我還得感謝她給了我們一個免費上頭條的機會呢。”
虞桉抿唇笑了笑,然后視線重新落定在林清晝身上,像第一次見面般,微微抬起眉:“這位是?”
李毫微自然地介紹:“這位是林清晝小姐,我的朋友,她是國內(nèi)新晉的刺繡大師,刺繡手藝極其高超,各種繡法都不在話下,前段時間還作為代表去國外做了演講,過幾天拂風市中心還有她的刺繡巡回展。”
若是在別人面前,林清晝肯定要自謙幾句,擔不起“大師”這個名頭,可在虞桉面前,她不想示弱。
虞桉主動伸出手,語氣卻禮貌又疏離:“你好,我叫虞桉,很高興認識你。”
他一字一句說得緩慢,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林清晝并沒有跟虞桉握手的意思,她的神經(jīng)繃到了最緊,不肯泄露一絲一毫情緒。她只簡單地點了下頭,將名片遞給他,禮貌地說:“你好,林清晝。”
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再次相遇,他們之間會如此——平靜。
李毫微瞥了林清晝一眼,察覺到了她的反常,不動聲色地幫她解圍:“清晝昨晚通宵在工作,現(xiàn)在身體不太舒服。”
虞桉自然地放下手,并不覺得尷尬。他簡單地掃過名片上的幾行字,彬彬有禮地夸贊了一句:“林小姐年輕有為。”
林清晝看虞桉這副虛偽的樣子只覺好笑,遂冷冷淡淡地回復:“過獎了。聽說虞先生在天文學領域也很出色,能在一個領域堅持這么久并做出成績,實在令人佩服。”
虞桉眼皮微微一掀,似乎意有所指:“愛好罷了,我從小就對天文學感興趣,對我而言,堅持并不是難事。”
他頓了半秒,笑道:“反倒是林小姐,不走尋常路,選擇傳承傳統(tǒng)文化,更加讓人欽佩。”
兩人一口一個“小姐”“先生”,互相吹捧,仿佛真的是第一次見面。
虞桉似乎對巡回展很感興趣,話題一轉(zhuǎn),問她:“林小姐的巡回展是什么時候?”
林清晝答:“這周六開始。”
虞桉思忖了兩秒,目光落在她臉龐上,似笑非笑:“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能讓林小姐給我留上一兩幅作品,讓我這種俗人也能收藏欣賞一番?價格你隨便開就好。”
林清晝說話的口吻平平淡淡:“虞先生要是感興趣的話,周六直接過去就可以了,此次展出的作品概不出售。”
虞桉似乎有些意外,嘴角一扯,微微挑起眉頭:“哦?林小姐辛苦了這么長時間繡出來的作品,是免費的嗎?”
他話語中流露的諷刺意味不禁讓林清晝皺了皺眉:“藝術(shù)是無價的。”
“是嗎?”
虞桉若有所思地笑了一聲:“沒想到林小姐覺悟這么高,畢竟很少有人能對巨款不動心。不過,話說回來,林小姐做這行應該很賺錢吧?”
林清晝倏地抬眼望向虞桉,他也直直望向她,唇畔的笑意似有若無,眼神卻像在看一個陌路人。
八年過去了,他們都已成長為情緒不外露的人,每句對話都像是心理戰(zhàn)。
看出兩人之間不太對勁,李毫微主動岔開了話題:“時間不早了,不知道虞桉先生還有沒有別的事?”
虞桉轉(zhuǎn)眼望向李毫微,他的臉上再度覆上微笑:“我知道長悠她并不算一名合格的模特,雖然她才剛剛起步,但還是希望下次您能再給她一個機會。”
李毫微說:“我會考慮的。”
虞桉禮貌地頷首,話是對李毫微說的,可他的目光卻劃過了面無表情的林清晝,他微一彎唇:“那就下次再見了。”
然后毫不留戀地跨步離去。
夏長悠正在休息室里等虞桉。
她早已換好了衣服,雙手緊扣,茫然地呆坐著等待。
空氣中彌漫著云南白藥噴霧劑的味道,她的左腳腳踝腫得很高。
看到虞桉推開門進來,她欣喜地站起來,滿眼期盼:“虞桉哥哥,設計師怎么說的呀?”
虞桉簡明扼要:“他會考慮。”
夏長悠有些心神不寧:“我沒有親自過去道歉,他不會生我的氣吧?”
虞桉搖頭:“沒關(guān)系,先回去吧。”
“好。”
虞桉步子很快,夏長悠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快走到電梯口的時候,她憋紅了臉,終于忍不住開口:“虞桉哥哥……你可以慢一點嗎?”
虞桉這才意識到夏長悠扭傷了腳,腳步停了停,轉(zhuǎn)身虛虛扶住了她的胳膊,和她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
“還能走嗎?”
“嗯,慢一點就可以。”
電梯門打開,虞桉徑直跨步走了出去,夏長悠在看清外頭是負三樓停車場后,呆了呆:“虞桉哥哥,你不是沒有開車來嗎?”
虞桉腳步一頓,神色如常地折返回來:“是嗎,我忘了。”
重新上了電梯,走到一樓大廳,虞桉思忖了兩秒,雖是詢問卻更像一錘定音:“我找人接你回去?我還有事。”
夏長悠乖乖點頭,她有些不好意思:“謝謝你幫我爭取到這次機會,雖然我給你丟臉了。”
她從小就夢想著踏入娛樂圈,成為一名演員,可全家人都不支持她,還逼著她改修了她不感興趣的天文學,只因為虞氏企業(yè)的虞桉是天文研究領域的大神,他回國后,偶爾會去拂風大學授課,更便于兩人之間聯(lián)絡感情。
這次虞氏主辦的這場時裝秀是夏長悠能抓住的唯一機會,所以她跑來求助虞桉,沒想到虞桉一口就答應了。
虞桉淡淡彎唇:“沒關(guān)系。我送你到門口,你稍等一會兒,司機再過幾分鐘就會過來。”
夏長悠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臉色,試探性地問:“虞桉哥哥,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呀?”
自從見過那名叫李毫微的設計師后,他便一直心不在焉的,連開沒開車來都忘了。
虞桉微微一怔,瞥了一眼手中一直緊握的名片,旋即彎唇一笑。
他的笑容并不少見,但大多是模式化的禮貌微笑,這次卻不同,粲然一笑,笑意直達眼底,驚艷到足以晃花夏長悠的眼。
“不,我心情很好。”虞桉說。
夏長悠愣愣看著他的背影離去,只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他了。
林清晝憑借記憶,指揮著李毫微開車到了一條老舊的街道里,這是當年她上下學的必經(jīng)之路。
汽車平緩地停在記憶中的大榕樹前,林清晝探頭張望了一番,那家大排檔早就倒閉了,店面現(xiàn)在被一家賣水果的給承包了。
林清晝表示惋惜:“看來無法帶你體驗我童年的味道了。”
李毫微的話中別有深意:“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還能讓你一直念念不忘,一定非同一般。”
林清晝置若罔聞,她眼睛一亮,指了指拐角處的蒼蠅館子:“沒想到那家麻辣燙還開著,你想不想吃麻辣燙?”
此時恰逢晚自習放學,穿著校服的高中學子圍坐在桌子旁,端著可樂罐高談闊論,從班主任上課口誤談到班里發(fā)生的小趣事再到暗戀的那個男生。
林清晝找了空位置領著李毫微坐下,熟練地跟老板要了一份紅薯粉,然后向李毫微介紹:“你沒吃過這種麻辣燙吧?不是常見的一人一鍋,而是一桌人的食物都放在同一個鍋子里燙,想吃什么可以自己直接拿,最后數(shù)簽子。”
李毫微瞟了一眼周圍學生校服上的校徽:“這里離蘭因中學挺近的吧?和一群高中生坐在一塊,有一種重回學生時代的感覺。”
林清晝挑了一串豆腐放在碗里,感嘆道:“你的確年紀大了,和他們坐在一塊是不太合適,不像我。”
李毫微白她一眼,話語中意味深長:“想當初,我在我們中學可是風云人物,我畢業(yè)后,還有不少學妹在打聽我的聯(lián)絡方式呢。”
林清晝被他逗樂,笑了好一會兒后,她低頭慢慢地把碗里的豆腐夾碎,終于承認:“我認識虞桉。”
關(guān)于她和虞桉的故事,是一段曲折到她不愿回憶的記憶。
她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學生,每天循規(guī)蹈矩的,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至于虞桉,他是蘭因中學的校霸,又酷酷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擁,整個高中年級的學生都聽過他的名字。他家境優(yōu)越,外形出眾,籃球也打得好,無數(shù)女孩將他當作夢中情人,他收到的情書大概可以繞學校一圈。
林清晝只會在每天經(jīng)過籃球場的時候,偷偷朝虞桉的方向望一眼,他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只看一眼她便心滿意足了。
直到某一天的下午,虞桉忽然攔在林清晝面前,他看著她的眼睛,直白地告訴她,他注意她好多次了。
看著他身后起哄的那群男生,她以為這只是一個惡作劇,嚇得落荒而逃。
可自那以后,他無時無刻不會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擁擠的食堂里,他提前占據(jù)了位置,喊她過去和他同坐;她路過籃球場的時候,眼尖的男生會吹口哨示意他看過來;體育課測試的時候,他會站在護欄外為她加油鼓勁,明明他們的體育課并不是同一個時間段。
他說,他對她是一見鐘情。
他說,他再也不會喜歡別人了。
他說,她這輩子注定是他虞桉的人。
他會記得她的喜好,記得與她有關(guān)的每一串數(shù)字,她的生日、她的學號甚至她每一次考試的名次。
看似處于兩個世界,從不會有交集的人,忽然就漸漸熟悉起來了。
她一直知道虞桉的夢想是天文領域,他的家人也同意讓他去國外進修天文學,不知虞桉回家說了些什么,他的家人還提出想要資助她一塊出國。
出國留學,是林清晝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發(fā)展。
變故發(fā)生在虞桉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
那天恰好是周末,虞桉邀請了一大堆朋友去他家里一塊過生日,他也邀請了林清晝,希望她一定要出席。
她在糾結(jié)猶豫了好幾天后,帶著準備的禮物準時赴約。
虞桉的家在郊外,映入眼簾的是一整排的精致小洋房,他住在最奢華的那一棟里。他是獨居,父母親人都在外地工作,送他的生日禮物是一筆又一筆的銀行轉(zhuǎn)賬。
這天,一群人圍著虞桉給他唱生日歌,一起在陽臺準備燒烤派對,生日蛋糕都準備了好幾份。他們是成群結(jié)隊而來,只有林清晝是獨自一個人過來的。虞桉把她拉到人群中間,為了緩解她的尷尬,一直陪她說話,逗她開心,帶著她融入自己的朋友圈子。
人們陸續(xù)離開后,桌上擺放了一堆還未拆封的禮物。
虞桉沒有打算立即拆它們,而是轉(zhuǎn)頭期待地望向林清晝:“你的禮物呢?”
林清晝瞟了一眼其他人送的名牌鞋子和電子產(chǎn)品,默默把還未送出手的禮物往身后藏了藏:“我……”
虞桉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你沒有準備?”
少女急急開口辯解:“怎么會?我準備了的!”
虞桉眼睛一亮:“是什么東西?”
林清晝咬了咬下嘴唇,不好意思地把藏在身后的禮物拿了出來:“就是小玩意……你別嫌棄。”
虞桉像對待最珍貴的寶貝般小心翼翼地拆開一層層包裹的包裝紙,露出里頭木質(zhì)的小盒子。他將盒子打開,里頭靜靜躺著一條黑色暗紋的手工領帶。
虞桉微一愣怔:“領帶?”
林清晝生怕他不喜歡,小聲解釋:“逛街的時候,看到有家店可以縫制手工領帶,就忍不住……哎,好像,好像現(xiàn)在暫時不太用得上……哈哈哈,這個禮物是挺不值一提的。”
越解釋臉越紅,雖然這條領帶并不昂貴,也不是什么名牌,但還是花了她不少時間,上面的紋路都是她花了心思一點一點繡上去的。
虞桉笑意漸深:“怎么會不值一提?”
他抬眼笑看著她,意味深長地說:“我希望以后,由你親自給我系。”
晚上十點,最后一趟公交車已經(jīng)停運了,一個人打車回去又不太安全。
虞桉給她出主意:“這么晚了,要不你留在這里過夜吧?”
林清晝有點蒙:“這樣……不太合適吧?”
虞桉聳聳肩,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一片只允許私家車進出,不如我開車送你回去?我還沒考駕照,安全性可不敢保證。”
林清晝當然不愿意坐他的車。
看她緊張的樣子,虞桉撲哧笑出聲,無所顧忌地摸摸她頭發(fā):“放心,我家房間很多的,你想睡哪里都可以。我的房間很亂,暫時沒有讓你參觀的意思。”
林清晝猶豫片刻后,還是點頭答應了:“那好吧。”
她之前經(jīng)常在要好的女生朋友家留宿,明天只需要跟爺爺解釋一下就好了,應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的。
那個夜晚,他們肩并肩坐在一起又將《泰坦尼克號》看了一遍。當看到Jack給Rose作畫時,虞桉直接捂住了林清晝的眼睛,笑著說:“少兒不宜。”
而林清晝鬼使神差奮起反抗他,也捂住了他的眼睛:“你又沒比我大多少。”
又笑又鬧,最后兩人都沒看成這個片段,當時在教室里看這一幕的時候沒覺得有什么,此時反倒面紅耳赤。
那個夜晚,林清晝喝了一整杯虞桉泡給她的熱牛奶,睡得格外香甜。
可第二天,一切都變了。
他們之間明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甚至從沒有真正在一起過,卻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次日便告發(fā)到了校長那里。
虞桉無所畏懼,大方地承認自己在追求林清晝。
接下來的劇情仿佛按下了快進鍵,流言蜚語不肯放過她,謠言越傳越離譜,有說她不知廉恥的,有說她攀附有錢人的,她被排擠被嘲笑被詆毀。消息傳到了將她一手帶大的爺爺耳朵里,爺爺本就不甚明朗的身體狀態(tài)瞬間急轉(zhuǎn)直下。
她害怕又懊惱,當眾發(fā)誓自己與虞桉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以前沒有關(guān)系,以后更不會有關(guān)系。
聽到她的答案之后,心高氣傲的虞桉自尊受挫,選擇獨自遠赴國外,留下她一個人面對這一切。
之后的之后,詆毀之言依然不肯放過她,因為影響惡劣,她被學校勒令休學,而爺爺承受不住連續(xù)打擊,撒手人寰。饒是她再堅強也無法接受爺爺?shù)碾x世,她終于被擊垮,永遠也無法釋懷。
她曾貪心地想要抓住光芒,卻太快跌入了塵埃里。
從此以后,她再也沒有家了。
寥寥幾語便結(jié)束了這個故事,林清晝的講述很短暫,語氣也淡淡的。
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臉龐,她依然掛著很淺的笑容,仿佛故事中的悲慘女主角不是她,李毫微卻忍不住心疼她。
林清晝性子寡淡,什么事情都喜歡憋在心里。她太敏感,幾乎立刻就能察覺到別人對她的惡意。
林清晝念高三的時候,他正好在世界的另一頭學服裝設計,雖然之后聽說過她爺爺去世的消息,卻一直以為是自然的生老病死。他曾疑惑過為什么當年成績名列前茅的林清晝會忽然選擇休學,她卻回復他,自己只是找到了新的興趣愛好,于是他便沒有再多問,沒想到其中會有這么多變故。
似乎在措辭,過了好一陣李毫微才緩緩開口:“我聽了個小道消息,不保證真實性——虞桉好像要和夏長悠訂婚了。”
林清晝執(zhí)著筷子的手頓了頓。
怕戳到林清晝的痛處,李毫微又補充:“夏長悠的父母是做餐飲行業(yè)的,與虞氏的酒店行業(yè)相輔相成,想必只是一場商業(yè)聯(lián)姻。”
聽到這個消息,林清晝并沒有過多反應,她垂著眼睫端起面前的酒杯和李毫微的杯子碰了一下,旋即微笑:“那很好啊,他們很般配哦。”
李毫微不禁皺眉:“你個傻子,都什么時候了還恭喜人家?要是覺得難過就哭出來吧,哭一場就好了。”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大方地說:“有哥哥在呢!”
林清晝笑著搖搖頭:“為虞桉嗎?不值得的,我的眼淚早已經(jīng)在那個夏天流干了。”
那個夏天,是她經(jīng)歷過的最最難挨的夏天。
她無數(shù)次想,如果自己這輩子沒有碰到虞桉該多好。
如果沒有碰到他,那么一切苦難都不會發(fā)生,她會平平淡淡地度過整個高中,她會有三兩個知心好友,她會順利地踏入社會,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碰到一個懂她愛她陪她一起哭一起笑的人。
說不定,爺爺也還在。
可是沒有如果。
她想,自己是恨他的。
她應該恨他的。
接下來的幾天里,林清晝格外忙碌。
為期三天的巡回展尤其火爆,每日都人滿為患,因為林清晝而對刺繡產(chǎn)生興趣的人排成長龍,而她耐心地一一為他們解答。
林清晝整天忙得不可開交,早將與虞桉重逢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或者,這本來就是一次偶然的不期而遇罷了。就像一顆小小石子,即便在湖心漾起了漣漪,也無法改變什么,終將歸于平靜。
夜晚十一點,她忙完工作后,習慣性打開工作郵箱,瀏覽是否有重要工作邀約。
郵箱里靜靜躺著兩封郵件,發(fā)件人的名字讓她心頭微怔。
十分鐘后,她給李毫微打了個電話。
李毫微半夢半醒中接起電話,還沒來得及抱怨,便聽到了林清晝口中的爆炸性消息:“你說得對,虞桉和夏長悠要訂婚了,三個月后。”
電話那頭李毫微一下子清醒了,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你怎么知道的?”
林清晝握緊手機笑了一下,一時情緒難辨:“虞桉給我發(fā)了請?zhí)!?
李毫微愣了愣,不明白虞桉這是什么操作:“那你打算出席嗎?”
“也許吧……”
似乎是為了讓自己清醒一點,林清晝將電腦旁的冰水一飲而盡。她的目光依然牢牢凝固在電腦屏幕上,這兩封郵件,其中一封是邀請函,至于另一封——
“虞桉想聘請我替他和夏長悠縫制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