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離開忘憂境

云和出房間的時候，沒有說話，好像只是進去看了一眼，根本沒有救人。

“我們現在……”

扶衿現在自然也知道妖無昧不過是個幌子，可能支撐忘憂境的情感，不太可能是個普通人。

“去會會那個風小姐。”

云和習慣性的去撈腰間的扇子，后知后覺，然后隨手拐了個彎，整理了下衣襟。

可惜，風憶瑾早就離開了。

“一個六歲的小姑娘……”

三人看著已經人去樓空的地方，各有各的心思。

云和準備去別的地方找，一向愛跟著她的扶衿難得落后一步。

六歲的小姑娘……其實什么都知道了。

扶衿遠遠地綴在身后，云和回頭看了一眼，注意到他的情緒，只是放慢了腳步。

他從來沒有對人說過他的過去。

扶衿永遠像是個矜貴的世家公子，偶爾有些無傷大雅的頑劣，看著他，總覺得是還未打磨的玉器，正是少年佳意氣，皎如玉樹臨風前。

見過他的人，也都總覺得他過的如珠如寶，應當未曾經過多少磋磨，可是，云和不會忘記，現在這個看著永遠帶笑的少年，是她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他清澈的錦衣，曾經也沾染了不少血痕。

只是他不愿說，她就從未問過。

那些人，是他的親人嗎？他是不是也經歷過這樣的事……

云和當初沒問，現在也不會，她給她的弟弟緬懷過去的時間，也相信，他一定會追上來。

扶衿并沒有思考多久，有些沉默的目光重新煥發光彩，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云和身邊，小聲嘟嚷：“風憶瑾會到哪里去啊。”

他們已經不能任其發展，因為時間實在是不多。

“妖無昧與旁人不親近，能將風憶瑾托付的人，不是為義，那就只是為利了。”

景亦走在左側，思索了一陣，將自己能夠記起來的人都想了一遍，難以抉擇。

“先回去吧。”這樣大的太陽，實在不是漫無目的的好天氣，連空氣都散發著暑熱，灼燒的人心煩。

其他人沒什么意見，畢竟他們連目標都找不到，還不如回去先計劃，總比無頭蒼蠅般的亂竄好。

回到客棧，客棧里的人倒是給了個驚喜，南希趁這個機會，左邊串一下，右邊探一下，把風云山莊這一家人的底，都談的差不多了。

北枳負責整理記錄，各自發力，整理的還頗為詳細。

有些也只是傳聞，但當傳聞和現實勾兌上的時候，饒是云和，也難免有些驚異。

風憶瑾的確是風云山莊的小小姐，可她與今天死的這個莊主沒有什么關系，歸根究底下來，也不過是一場爛透了的風流債。

據說老莊主到死前才知道，他自己親手選定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那是一條毒蛇，而毒蛇，咬了人，又還怎么還會松口。

從那一刻起，風憶瑾就只是毒蛇隨口逗弄的寵物，所以這個滅門，她恐怕并不會覺得多難過。

所有調查里關于妖無昧都很少，只知道，他是老莊主還在的時候，給風憶瑾選好的玩伴，而關于他本身，在世人的言語里，留下的是侮辱和輕蔑。

宋相思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張紙，她實在是對這種事無法形容，林尋不想她看到這么骯臟的東西，皺著眉，把還坐在桌前的人拉后了兩步。

“你不要……”

“她一定很難過吧。”

宋相思想著想著，眼角都有了淚，這對他們來說，更像是一個未曾深入的故事，可當變成紙張落在陽光下的時候，所有晦暗的地方，都顯得更加蒼涼。

她從小就是千嬌萬寵著長大的大小姐，自然也就不會想到，在她沒看過的地方，是這樣的骯臟，是這樣的無助。

北枳的字規矩而工整，里面條理清晰的記錄了這位小小姐發生的所有事，只是被人看到過的所有事。

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另一個世界。

風憶瑾一定也很難過吧，哪怕現在那些人都死了，可是，妖無昧也不在她身邊了。

他為了風憶瑾吃下了禁藥，現在大概，也離開了吧。

看到這樣的事，哪怕是經歷過痛苦的幾個人也都不愿深思，老莊主把他那個所謂孩子帶回來的時候，風憶瑾才三歲，剛剛失去了母親。

然后，又失去了父親。

“這幾個人，都注意一下。”云和整理了自己的情緒，冷靜的在那張紙上圈出幾個名字，都和風憶瑾失去的母親相關，也都曾或多或少的照拂過她。

而層層刪選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留在了同一個名字上，從風憶瑾的母親離世開始，這個人就消失了一樣，可是，風憶瑾每次有生命危險的時候，都有他的影子。

他叫“臧肅”，曾經也是名聲極大的俠士。

找準了目標，再尋找就快了很多，沒有人能做到真正的來去無影蹤，她存在過的地方總會留下痕跡，更何況，風憶瑾未必想藏起來。

從看到這張紙開始，云和就對那個小姑娘起了更大的疑慮。

她一定還藏著什么。

云和十分篤定。

最后在黃昏的時候，云和他們才找到了那個地方，是一個不見經傳的小村莊，連人都沒有幾戶，頗像是藏在山間里，拙劣的桃花源。

他們見到了臧肅，這個人，只要靠近，就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種血性和方正，縱使面容平凡，也絕不會泯于眾人。

“你們來干什么？”他應當見過他們，也許就在帶走風憶瑾的時候。

臧肅右手緊握著刀柄，一雙渾濁的雙眼里，透射出強烈的兇光。

“風憶瑾，”景亦擋在云和面前，卻被身后的人推開，云和依然是穿著粉嫩的衣服，只是她走出來的那一刻，山間恢宏的日光漸落，偶有余溫，落在她的臉上，也沾上了幾分天光。

“她不過是一個六歲的孩子，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你們又何苦趕盡殺絕。”

臧肅誤會了他們的來意，更加堅定地擋在門口，遮擋住他們所有的視線。

“妖無昧還在等她。”云和故意說的語焉不詳，身邊的人也配合著擺出了架勢，妖無昧三個字在這空間里無限放大，云和挑眉，看向被遮擋的門口逐漸透露出的小小身影。

“臧叔叔，我認識他們，”小姑娘依然揣著純真的面容，她實在是不高，也許比同齡的小姑娘還要矮，安撫的扯了扯眼前男人的衣袖，聲音軟糯：“他們不會害我……是哥哥的……”

她的眼睛還泛著紅，也許剛剛還在哭。

臧肅到底是拗不過，最后還是過去了，給他們留下空間，只是沒走遠，站在遠處看著。

“風憶瑾，你滿意了嗎？”

云和給身邊的人做了個手勢，所有人都默默的退后了半步，把想說的話都吞進心里。

“姐姐你在說什么啊？哥哥，在哪里？”

風憶瑾長的其實很可愛，只是有些營養不良，顯得過于瘦弱，身上散發著無害的弱者氣息，誰也不忍對她多說一句重話。

可云和不是那個“誰”。

“那藥是你給他的吧，”云和蹲下來與她平視，臉上端著的是友好的笑，說出來的話，卻字字珠璣。

“別否認，你母親是個出色的藥師，她留給你的，有很多。”

妖無昧身上帶著狠勁，但他與旁人生分，又從來被人看不起，這樣的禁藥，他是沒有渠道得到的。

風憶瑾也有些驚訝，很快又平靜的笑了，“他是我哥哥，我不會害他，我都不記得我母親的樣子了……”

云和低頭看她，擋住她的身影，然后不緊不慢地挑開她的衣襟，只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就能看見她帶著的瓔珞。

中間藏著一個極好看的白玉，風憶瑾想要退后，躲開她的手，卻被人制住。

云和手指上附了些內力，溫和的揉搓著白玉，漸漸將它化開一小塊，里面藏著的藥味，頓時傳了出來。

“你還要狡辯么？”云和細心的把她衣服整理好，風憶瑾再怎么成熟，年齡也擺在那里，臉上有些不太好看。

“我也是醫師，你身上藏著的藥味，瞞得住別人，瞞不住我。”

風憶瑾已經無話可說，她垂著頭，不讓人看到她的眼神。

“我只是，想活著……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呢，風憶瑾根本說不出口。

這個藥，是母親留下來的，是被她小心藏起來了，她只是心存僥幸，只知道這個藥能提升內力，卻不知，也能害人性命。

不，她其實也是知道的，這世上沒有那么多好事，卻懷著微末的希望，希望只是些無傷大雅的小痛。

風憶瑾現在倒是流露出了些脆弱，由內而外的脆弱，云和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妖無昧知道嗎？你覺得他知道嗎？”

這句話像是一句重錘，直接錘得她臉色蒼白。

風憶瑾從小心智異于常人，又從小見慣了那些欺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妖無昧從來都不是傻子……

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個晚上。

她躲在暗處，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救命藥被搶走，眼睜睜的看著，那個一直站在她面前的人，被打成那個樣子。

她如何不恨，只是她不敢出聲，只能怯懦地躲在石頭背后，一次又一次的當那個膽小鬼。

她現在還記得當時說的那句話，“哥哥，我好疼啊。”

就是那句話，讓那個少年直接豁出了自己的命。

她母親留下，的藥，她都收的很好，所有藥丸都有母親留下來的說明，她是故意的，故意讓他發現那個藥。

那是她母親留下來的最后一種藥，她母親把她抱在懷里，反反復復的給她解釋過，她希望做出無害的藥丸，但這只是個半成品。

她故意讓他吃了那個藥，所以等他離開的時候，她也不敢多說一句后悔。

妖無昧其實早就知道吧，他當時看她的眼神，明明，那樣復雜。

她擔心的攥緊了衣角，反復猶豫，可那個從小就說要當她哥哥的人，問也沒有問一句。

風憶瑾像是被打破了所有的心防，她有些無助地坐在地上，雙手環膝，抱著瘦弱的自己，哭的驚天動地。

云和已經不想再問她有沒有后悔，因為已經很明顯了，她很難去同情風憶瑾，卻也無法評論這件事誰對誰錯。

說白了，她不過是一個偶然經過的客人，看了也就過了，感同不了他們的身受，也沒有資格，去評價他們的決定。

“他沒死。”

云和揉了揉眉心，看著遠處，有些無奈，“看到了就出來。”

身后，妖無昧看著她的目光，緩慢的出現在風憶瑾的面前，只是小姑娘哭的太難受，即使聽到她的聲音，也不敢抬頭。

“憶瑾，別哭了。”

妖無昧走過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給他讓了路，他徑直走到風憶瑾的面前，有些遲鈍的，把手落在她的頭上。

他們的未來從這一刻發生了偏差，哪怕只是夢呢。

云和回過身去看身后的人，他們面前的場景變得稀薄，背后的兩人，承載了所有。

原來，忘憂境模擬虛幻的時候，把真實留給了兩個人。

“我們該走了。”

景亦小心的站到云和身邊，聲音說得故作輕松，他看出來，云和并沒有那樣的不在乎。

誤入忘憂境的人終要離開，而留在里面的人，也要重新開始。

扶衿走到她身邊，雙眸中承載了無數星光，他的聲音是那樣的輕巧，卻又藏著靈動。

他說：“阿姊真厲害，真的救活了妖無昧。”

云和感受到身邊人的心意，也笑了，他們眼前的景色消散，連身體也變得輕盈，他們要回到自己的身體，走近忘憂谷。

“這種禁藥，放在我手里也算不了什么。”

云和語氣上揚，眉眼微張，輕松又驕傲。

她最后看了一眼，心里所有，也都逐漸平息。

該離開了。

再睜開眼，身邊是群山環繞，目光幽遠的地方，好像有炊煙升起。

入目皆是綠意，入目皆是生機。

所有人都安好地站在身邊，而她想要的藥，也終于不再遙遠。

“忘憂谷”三個字坐落在石碑上，悠長又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