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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驚蟄
  • 杜陽林
  • 8715字
  • 2021-09-14 11:11:47

第二章

自從凌永彬走后,生產隊將他的名字從分糧的花名冊中劃掉,同時劃去的,還有一份口糧。時間像個蝸牛,背了重重的殼,蹣跚地往前行走,失去親人的痛苦,抵不過肚子真實的饑餓感。秀英在永彬下葬第二天,扛著鋤頭下了地。她沒有躺在床上安安靜靜流淚的時間,孩子們餓極了,腸腔會發出空響,在他們的腹中穿梭轟鳴。家里沒有了父親,母親就得頂起一片晴空。

云白如今滿了一歲,牙口還吃不得硬東西,可一天兩頓玉米糊糊都混不上,肚皮里從沒喂飽過食物。不盛裝食物的肚子,盛了滿滿一肚子的空氣,他餓得將食指塞進嘴里,煩躁地咬著吮著,時而哇啦哇啦大哭。云青尋到口吃的,就會留下半口給云白。

覓食不容易,和云青一起掏鳥窩的小伙伴,常常在一塊行動,他們個個都難吃飽肚子。這些五六歲大的孩子,成天在村里轉來轉去,恨不得挖地三尺,又離地三丈,就是想看看哪里能尋出一口吃食來。

饑餓鍛煉出了孩子們非凡的能力,他們能從荊棘叢中摘取一小把野果,也能從高高的樹梢發現一兩個鳥兒漏掉的果子。

云青爬樹很厲害。他厲害之處,在于不僅能爬大樹,旁人看了心里發怵的小樹也敢爬,甚至連竹子都能爬。

羅漢發現一片竹林里有鳥窩,他讓同是玩伴的云青和其他人一起行動。羅漢肚子很鼓,但同樣是個“小餓夫”,他也很苦惱,白長一個這么富態的肚子,沒裝點好的吃食,卻惹來人們無盡的嘲笑。不像陳富貴,長的是一身扎扎實實的肥膘,跑動起來,肚皮上的泡泡肉一抖一抖的,不曉得他老子在生產隊記工分撈了多少油水,才喂得他這么“富貴”。

伙伴們順著羅漢的視線,都往竹頂上仰望。一年四季拖著兩條鼻涕的二蛋,遺憾地搖頭:“人又不是鳥,咋個飛得上竹子頂?”羅漢梗著腦袋和二蛋爭辯:“就是上得去!”二蛋將細脖子伸得老長:“就憑你這個大肚子,真的上得去,我從手板心給你煎條魚!”羅漢臉色通紅:“也就去年過年,生產隊給每家分一條魚,等了一年再莫得魚分,你拿啥子煎給我?”

羅漢和二蛋你來我往地搶白,爭來吵去說的全是魚。云青截住他們的爭吵:大家盡量合力攏住相鄰的竹子,不就暫時造出一棵“大樹”來嗎?有了能承重的“大樹”,剩下的就是爬樹了。

主意是好主意,可誰來爬這人造的“大樹”呢?幾個伙伴你看我我看你,該一馬當先的時候,大家都不約而同放了啞炮。他們原有默契:每次爬上樹的那個人,可以多分得一個鳥蛋,倘若鳥窩里沒辦法多出一個,下次分其他食物,都要多給他留一口。之前誰想上樹,為了公平起見,還要用“剪刀石頭布”決定。但今天的竹子光生生的,不像樹皮那么粗糙易爬。

沒有人爬竹掏窩,云青發話:“那我去爬嘛。”伙伴們頓時用熱烈崇拜的目光看向他。

云青爬向竹頂,伙伴們齊心協力合抱竹子,生怕一個閃失,云青從上面摔下來。

伙伴們神情專注,神經緊繃之際,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在二蛋背后突然“哇”的一聲,嚇得二蛋縮回抱住竹子的手。竹子一搖晃,云青身體也跟著晃蕩了幾下,差點摔下來。他朝底下大嚷:“莫動!莫鬧!”

二蛋側過臉,照葫蘆畫瓢地警告背后的人:“莫鬧!”二蛋發現,來的是富貴。

富貴妹妹吉祥出水痘,被大人隔離起來,在家養病。他身后少了一個跟屁蟲,忽然感覺天大地大的寂寞。他平時仗著比同齡孩子長得肥壯,陳金柱又是隊上的記分員,喜歡大聲武氣地吵這個罵那個。大家不愿和他玩耍,他只好和愛吮吸大拇指的妹妹吉祥搭伴。

吉祥這一病,富貴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看到一群同齡人圍著竹子團團站,他來了興趣,主動跑來和二蛋打招呼。哪想就連這個一天到黑鼻孔流著兩條“鼻龍”的二蛋,也敢大聲命令他:“莫鬧!”陳富貴的蠻橫脾氣上來了。

富貴索性抓住其中一根竹子,重重搖晃幾下。快到竹頂的云青,如同飛得好好的風箏遭遇了強氣流。他趕緊夾住雙腿,腳尖抵在竹節,盡力抵御突如其來的搖晃。

“陳富貴,搞啥子破壞?你娃給我爬遠些!”羅漢怕云青有事,出言警告,但他無法松手,否則和陳富貴已經打上了。

陳富貴覺得,他為啥要爬遠些呢?好不容易逮著這個機會,可以讓他們乖乖聽話。特別是云青這小子,之前被他推入水溝還敢一聲不吭,以為自己是不怕烈火燒身的邱少云啊?他最見不得云青的淡定樣子,他憑啥驕傲?就像老爹說的,姓凌的沒一個好人,他們就是“裝得像,吃得胖”,做出一副好人的樣子,蒙蔽了大家。

陳富貴和云青的“結”,像是亂線頭一般,纏繞得他心中不快。

一年前,云青不過替他哥打了一盤引魂幡嘛,那些人竟說云青什么“老成”“一歲看大,三歲知老”。陳富貴氣得在家里癟嘴:“凌云青有啥了不起?我要是打引魂幡,比他打得還好!”將兒視為寶貝疙瘩的劉翠芳,聽了這話,眉毛倒豎,一聲怒吼:“龜兒的,你在胡說啥!”附送了一個霹靂大巴掌,狠辣辣地拍到陳富貴后腦殼。陳富貴嘴巴一扯,想要嚎出兩聲天崩地裂的哭喊來,眼角一抬,撞見陳金柱黑沉沉的臉,頓時不敢說話,貼著墻根退到了門外。

陳富貴委屈巴巴地想:為啥大人這么“雙標”?凌云青會打引魂幡就是“懂事孩子”,他才提了一句,差點被自己親爹親媽生吞活剝。因為凌云青,害自己吃了母親的巴掌,這個仇,陳富貴記下了。

陳富貴對云青,既討厭又好奇。云青不過是一個沒爹的娃兒,穿得破破爛爛,長得黑黑瘦瘦,是哪里來那么大的向心力,隊上小孩都喜歡圍著他轉,當他是“頭兒”一般?摘野果也好,撿牛屎也好,云青說聲:“走。”大家像是聽了號令,乖乖跟上。富貴呢,除了妹妹吉祥,哪個會聽他的?

富貴越想越氣,仰著臉故意將話傳給伙伴:“除非你們跟我一起玩,否則我還要使勁兒搖!”

天狗緊張得要命,生怕富貴搗亂,傷了云青,息事寧人地代表大伙表了態:“好好,等下帶你玩!”陳富貴“嗯”一聲,抄起兩只胳膊,交叉架在胸前,饒有興趣地看著云青爬上了竹頂,將鳥窩里的蛋掏出來,放進了衣服兜里,再環抱竹竿往下滑落。

云青爬樹上得也下得,身姿輕盈,穩穩當當落了地,伙伴們發出迎接英雄凱旋般的歡呼。陳富貴肥壯的身體擠到前面,不客氣地從云青手心里搶過一只蛋,這枚蛋個頭最大。羅漢尖著喉嚨罵起來:“不要臉!”陳富貴沖云青說道:“你們是不是答應跟我一起玩?既然和你們是一伙的,就該見者有份。”

羅漢還想多罵兩句,云青打了個手勢,羅漢氣哼哼地別過臉。大家看著陳富貴得意洋洋地哼哼兩聲,在蛋殼上敲個小洞,一仰脖子,將稀滑的蛋液一口倒進喉嚨,發出滿足且歡快的一聲“咕”。云青到底沒忍住,陳富貴的饞相令他條件反射一般,響亮地吞了一口清口水。陳富貴直起脖子,對云青哼了一聲:“看啥,連老漢[1]都莫得的人,神氣啥子!”

陳富貴是個烏鴉嘴,他罵云青莫得老漢,只當他吃多了豆子胡亂放臭屁,可連村里有些大人也這樣說。有些人說這話并不出自惡言,他們自己也相信是善意使然,帶著三分憐憫,視線像蠶絲般柔柔細細地纏過來,一邊嘆氣還一邊摸摸云青的腦殼:“唉,莫得老漢的人,這娃兒造孽!”

云青聽得心頭一緊,生出了許多迷惘。他明明是有爹的,這些摸他腦袋的叔叔伯伯,他們當時來幫忙抬棺木,云青打著引魂幡走在前頭,棺木里不就躺著爹嗎?怎么現在又不認賬,說他是沒爹的孩子呢?

小伙伴們晚上回到家,尖利的童音喊聲“爹”,馬上就會有或粗或細的嗓子應答,哪怕爹是個啞巴,也能用力跺跺腳,或者從門里露出腦袋,應和兒子這聲喊。云青知道自己就算吼破喉嚨,爹也不會從茅草屋里閃身跳出來。這么說,自己真是沒有爹了?

云青的心里像是傾倒了一盆糨糊,覺得怎樣想都有毛病。自己擁有的,被別人粗暴斷定為“沒有”,這“沒有”中分明又有零零星星關于爹的記憶。他努力回想,記得爹在夜里弓著背大聲咳嗽的聲音,還有媽跪伏在門板邊,想把爹蜷起的拳頭舒展開來,卻怎么也掰不開他手的情景。

云青忽然明白:爹不是被那些叔叔伯伯們吹吹打打,搬搬抬抬地弄到山坡上了嗎?他們一鐵鍬一鋤頭地挖個大坑,將爹放了進去,上面覆了厚厚的土,像是棉被一樣,怕爹在地下凍著了,又怕“棉花”硌著他,粗土疙瘩碾成粉細,才灑到了棺材板上。爹如今不住家里,不睡床上,就是找到這樣一個地方睡大覺。

冬天野棉花山的草枯了,秀英曾經告訴云青,只要土里有種子,第二年春風一吹,又會呼啦啦地長出來。云青隱約覺得,爹也像是一粒種子,被叔伯埋進地里,只要耐心地等一段時間,爹就會重新長出來,那他就有爹了,以后誰都不能說他是莫得老漢的娃兒。

要讓種子發芽,不能只伸長脖子,干等老天下雨啊,爹的身子比一株野草高大多了,他需要的水分,也遠遠超出野草。云青不禁有些怪怨母親疏忽大意,她成天忙忙碌碌,不是地里的莊稼,就是屋后的菜園,要不就煮人飯煮豬食,忙著洗洗刷刷,竟然忘記給爹的墳上澆水。也許爹在等待一場透透的雨水,發出小苗,頂開頭上重重的泥土。可母親也好,哥哥姐姐也好,似乎遺忘了澆水這件大事。

云青再也坐不住了。他拎不動水桶,找來一只豁了邊的土碗,從水溝里舀滿一碗水,顫巍巍地端著,倒在爹的墳頭上。一碗水在路上灑漏一半,來回往返爹的墳地和水溝很多趟,云青才確定已將墳頭澆透。他放下碗,舒心地拍拍手,期盼爹能早點從地里冒個芽出來,夏天開朵花,秋天結個果,果子裂了口,爹就從果子里跳出來。

為了讓爹早點“出芽”,一連數日,云青端著家里的大碗跑出去。他擔心別人知道了他的秘密,萬一爹不愿被人知道云青悄悄澆水灌溉,到時賭氣不肯從地里出來呢?便在心里對澆得濕漉漉的墳頭說:“爹,這是咱倆的秘密,我跟你拉鉤,保證誰也不告訴。”

夏天快過完了,就算云青不去澆水,老天爺降下的雨,也足夠讓云青爹喝的,已經連續好多天來看爹了,他怎么還在睡覺呢?

云青趴在墳頭,四下查看,除了茂盛繁密的野草,就沒有別的植物和花朵。他不甘心,再找一次,狗尾巴草、水稗草、空心莧、田字草……全是他熟悉的草類,沒有一棵殘留了爹的印跡,沒有一點植物帶有爹的氣息。

云青想對著明晃晃的日頭喊一聲“爹”,聲音卻像纖細的蚊子腳,壓扁了從喉嚨里擠出來。他感到有點羞恥,拼命回想爹的黑紅臉膛,兩道粗黑的眉毛,怕到時爹真的長出來了,他卻忘記了爹的樣子。

到了秋天,云青坐在爹的墳頭,秋風已帶來一些涼意。爹離開一年,去年的秋莊稼,今年的新稻子,爹都沒能嘗上一口。

云青輕輕搓著指縫的泥巴,他將爹墳頭上的小石子都撿走了,確信沒有任何東西“壓制”了爹的生長。苦苦等待幾個月的心愿,再怎么不甘心不情愿,也要告以破碎了。原來爹不是一顆種子,不能從泥土里再次生長一次。

一群大雁從天上飛過,聲音像落在云青耳朵里的羽毛,癢癢的又有點疼痛。

一個老頭在坡下趕著一大一小兩頭牛。小牛貪吃好耍,總是不好好走道,走著走著就停下來啃吃一口嫩草,老頭氣得在小牛屁股上甩了兩鞭。“哞——”大牛的身子擋在小牛前面,搖著尾巴,既像求情,又像威脅。云青直愣愣站著,老頭和牛兒漸行漸遠,他的眼睛里忽然涌出兩行滾燙的淚水。

爹沒有從果子里跳出來,沒有再次回到他一手一腳修葺的茅草屋。那么到底憑啥子來證明,自己也是有爹的娃兒呢?云青回到家,眼角的淚痕還未吹干,他在家里家外翻箱倒柜地努力搜尋,想要找出一點兒依憑。爹活一世人,連一張照片都沒留下,如果有張照片,云青一定天天揣在懷里,誰說他莫得老漢,他就掏出照片來。

云青什么都沒有找到。他像大人一樣嘆口氣,視線和嘴角一起往下撇,眼角掃到了墻角的打杵子。打杵子是爹留下的遺物,是爹生前經常用的,拄著它行走山路,背運重物。

這是爹的打杵子!云青內心像是漾著一汪顫巍巍的水,漣漪輕蕩,他走到墻角,雙手輕輕地放在打杵子上,像是觸到了爹掌心的余溫。

孩子們在春夏季節,就像生長在山野間,風一吹又高一截,到了寒冬臘月,風一吹卻縮短了脖子矮了身板。冬天冷啊,夜里北風卷著茅草屋頂,清晨起來,寒霜凍結路面,踩上去硬邦邦的,一天冷似一天,不曉得寒凍啥時才是個頭。鳥蛋也找不到了,山上能尋的吃食越來越少,地里被村民翻了好幾次,孩子們也想去“撿漏”,看能不能尋到指頭粗的幾根紅苕。他們垂頭含胸,像犁地的牛一般來回搜尋,光著的腳丫,細心探測著地里情形。可除了土疙瘩,他們什么食物都沒有找到。

肚里沒有食物,身上越發僵冷。云青的手背、指頭、腳趾、耳垂生了凍瘡。他想著夏天炎熱逼人的日光,也想著春天暖烘烘的太陽驅趕寒意。可他渾身上下,沒一處不冷,沒一處不在風中哆嗦。

云青的伙伴羅漢、二蛋和天狗,也好不到哪兒。特別是二蛋,常年掛著鼻涕,只是到了冬天,黃鼻涕變成了清鼻涕,晃眼一看,以為流的是眼淚。

陳金柱的家人卻有棉襖過冬。但在他眼里,寶貝兒子陳富貴穿上厚厚的新棉衣,倒比平常丑了幾分。

棉花是好棉花,布料也是新嶄嶄的布料。劉翠芳在塞棉花時,不曉得是心不在焉,還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等她,塞得這里鼓一坨,那兒凹一塊,做出來的新衣,看上去疙里疙瘩,怪里怪氣,摸上去也像是麻子的臉——凹凸不平。

陳金柱見陳富貴穿得像一只癩客寶[2],心里就有氣。攢這些棉花容易嗎?隊里棉花的收成,交了公家的,剩下的只有那么一點兒,村里哪個不想做新衣新襖?他若不是和隊長三不五時地喝喝小酒,拍拍馬屁,能拿到這些好棉花?不過再好的棉花,到了自己婆娘手里,也是白白糟踐了。

陳金柱覺得,他的婆娘就是上天粗制濫造出來的女人。他常常蹲在院壩邊上,一邊狠巴巴地吸煙卷,一邊顧影自憐地想:我以前找老婆時咋就瞎了眼,要一輩子和劉翠芳這個婆娘拴在一條繩上呢?

陳金柱認為自己的苦命,與凌永彬的親爹脫不了直接干系。

三十多年前,陳金柱跟著逃荒的媽,餓得皮包骨頭,頭發臟成氈片兒,不知從哪里走到觀龍村的。金柱媽攢著最后一絲力氣,看到村子有稠稠炊煙,感覺完成了送兒到此的歷史使命,在村口癱倒一身病弱疲憊的骨頭,再不肯睜開眼。

幾歲大的陳金柱頓時成了孤兒。那時凌永彬爹剛得了寶貝兒子永彬,心里歡天喜地,看啥都順心熨腸。瞅著逃荒來的陳金柱跪在娘的身邊,哭得造孽兮兮,心生惻隱,便讓他跟著自己回家,端一大碗飯給他。陳金柱將碗里的飯,三下五除二就吃了個精光,還在咂著嘴喊餓。

永彬爹正值青壯年齡,見陳金柱比自己還能吃,贊揚他長大肯定是條種莊稼的漢子。陳金柱又添一碗飯,吃飽了肚子也長了膽子,飯碗一擱,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個響頭,脆生生地喊了一聲:“爹。”

凌永彬的爹還沒回過神來,周圍的人已經在恭喜,七嘴八舌地說,這小子要不了幾年,就能長成一個干農活的好手,養他不虧。還沒輪到凌永彬的媽出來反對,就這樣憑空多出一個兒子來。

全村人目睹了陳金柱的來龍去脈,把他那個要飯的親媽,草草殮葬在村口,連個木頭板子都沒插。現在再讓他去認墳,記憶都是模糊的,說不準確切位置。

陳金柱越長大,越認為永彬爹當時留下他,不過是貪圖他長大幫助家里干活,當一頭不吃草的黃牛畜生。這想法一日重似一日,在他心里擱了一塊石頭,壓得夜里常被噩夢魘住,大汗淋漓地抓撓胸口,喘不過氣來。

陳金柱從一個孤兒,成了人又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女人,生了一對兒女,卻還是常常氣恨,又不曉得到底該恨哪個,心火燒得實在旺盛了,也會無事生非地打罵劉翠芳兩下。

這個白麻子女人,幸好不是黑麻子,否則更像滿臉落下的麻雀屎了。這里的婆娘嘛,脫光了躺床上還不都一樣?陳金柱也沒有那么高的審美要求,可除了臉有麻子,劉翠芳還有個要命的缺陷:狐臭。女人臉模子是美是丑,躺在被窩里不用太在乎,但黑夜能讓人閉上眼睛不去看,不能讓人憋住氣不呼吸啊。陳金柱不得不睡在一個臭烘烘的婆娘旁邊,夜復一夜,飽受折磨。

陳金柱心里煩劉翠芳,可劉翠芳看自己時從來都高看一眼,只有盯人家,兩只眼角才向下撇,嘴角也跟著撇。想當初她做姑娘時,就因狐臭這一條,不知嚇退了多少求親的小伙子。爹媽在家里急得搖頭跺腳直嘆氣,她還潑辣爽脆地掐著腰在院中間罵:“有人嫌我臭,還有人覺得我香得不得了呢!”她這種自信,也不曉得是從何而來。

如今兩人已結婚幾年生兒育女,陳金柱見到劉翠芳,心頭還是膩煩。因為這份頑固的煩,他覺得全是凌永彬老爹的錯,才會有了這樁別扭的婚姻。凌永彬為啥能娶當時村里人公認水靈俊俏的徐秀英,而自己就要娶一個狐臭女人呢?陳金柱想不通這個道理,多少年了,他心中沒有真正平順過。

陳金柱明白,凌永彬才是老頭子的心尖子,他陳金柱算什么?當時有媒人來家里牽線,說劉家放出口風來,想給家里的姑娘招個上門女婿,老頭子馬上就答應下來,讓陳金柱去劉家相看相看。如果是他自個兒的親兒,會這么不講究嗎?論起來,陳金柱當年答應和劉翠芳“處一處”,也是明知自己是人家撿來養的兒,向來夾著尾巴做人,“聽說聽勸”已成為人生習慣。

劉翠芳見陳金柱沒像別的相親對象那么慫——見一次絕不出現第二次——他至少還肯三不五時地上門,幫劉家挑水砍柴,便自認為陳金柱對自己有情,只等捅破一層窗戶紙。劉翠芳向來是個敢想敢做的角色,很快就在肚里籌謀了主意。

有天中午,劉翠芳的爹媽去親戚家吃酒,她非要“留飯”,給前來挑水的陳金柱包韭菜雞蛋餃子吃,配上大辣椒和蒜瓣,辣得陳金柱直吐舌頭。劉翠芳勇敢地貼過去,陳金柱的牙齒蒙頭蒙腦地碰上了柔軟的唇。那時他也不過二十出頭的青皮小伙,哪受得了這個,蒜味濃烈,連劉翠芳身上的狐臭味都掩蓋了,兩人就勢滾成一團兒,褲腰一松,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

陳金柱事后心里生過懊悔。他原先怕惹凌家老頭子不高興,罵他“狗坐箢篼不識抬舉”,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劉翠芳交往,心中想的卻是緩兵之計,又怎能想到他一個大男人,還是中了一個小娘們的道。這下生米煮成熟飯,不娶也得娶了。劉翠芳因為婚前的這份主動,讓陳金柱捏住了短邊兒。他待劉翠芳并不好,一喝酒就要發酒瘋,真真假假捶她幾下,罵她是夾不住兩條腿的臊氣貨,以除心頭之火。

陳金柱越是這樣對待劉翠芳,她反而越憐惜他,聽信了陳金柱說他小時候在凌家受虐待受折磨的事。即便她被打得滿身青紫,還摸著傷抽抽噎噎地替男人著想:都是凌家老頭子壞,看他把金柱欺負成啥樣了,搞得他現在脾氣不好,一點不對付就鬼火亂冒。冤有頭債有主,金柱打了我,我不恨他,就恨那起了壞頭兒的老頭子!

劉翠芳努力當好賢妻良母,可她越是努力,心情越是七拱八翹,做出來的衣服褲子就越是不忍目睹。陳富貴穿著這樣一件別扭難看的棉衣,自己還怪美的,大聲叫住了凍得兩眼發直的凌云青。

陳富貴叉腿一站,像坐山雕一般威風凜凜,擋住凌云青的去路。云青用手背擦了一下通紅的鼻尖,今年冬天也不知怎么這樣冷,手上的凍瘡像是熟透的果子,稍稍一蹭,薄薄的干皮就裂開,流膿流水的令人痛癢。云青懶得和富貴說話,故意不去看他身上的新棉衣,怕自己流露出一分羨慕神情來。

陳富貴這幾日好生無聊。妹妹吉祥也不曉得怎么回事,自從出過痘子,身子骨就時好時壞的,三天兩頭發燒害病,劉翠芳不準女兒大冬天的在外面瞎跑,讓她乖乖地待在家里烤火。陳富貴落了單,心里像貓抓一般難熬。

云青不搭理陳富貴。陳富貴眼珠子一轉,從新棉衣的口袋里,掏出幾個疊好的煙盒板,低聲下氣央求云青:“我們打兩盤煙盒板嘛,要是你贏了,我讓你到我家烤烘籠子!”

陳富貴掏煙盒板時,云青眼睛已經亮了一亮。在七八十年代,農村的男孩,若珍藏幾幅新嶄嶄硬括括的煙盒板,就會受到其他孩子羨慕擁戴。但就算陳富貴隨手一摸便是上好的煙盒板,村里也沒有伙伴主動陪他玩耍。

云青能控制自己不去眼饞人家的新棉襖,但他的視線被煙盒板吸引住了,這是富貴新疊好的,還散發著淡淡的煙草味。也是,隊上抽得起卷煙的男人,數都數得出來有幾個,大伯陳金柱要算其中的一號。而比煙盒板更為誘人的,是富貴說輸了可以請他烤烘籠子的提議。富貴今天安了心,要用一重一重的誘惑,來邀云青一起玩耍。

觀龍村有勞力的人家,冬天都會用一個“烘籠子”來取暖。所謂“烘籠子”,是用青竹編的一個貌似魚簍的網狀物,里面鑲嵌一個陶瓷罐,擱上燒火煮飯后余下的炭灰或未燃盡的炭火。靠近烘籠子,就像靠近了一顆小太陽,渾身上下暖融融地舒坦,能讓人在寒冬里僵冷的身體,重新舒展活泛。但云青家里沒有這件“寶物”。

凌永彬會編篾活,他在世時也編過烘籠子,但那只舊籠被云鴻不小心摔壞了。永彬過世,秀英一個人忙田間地里的活,哪有閑工夫去學篾匠手藝,給孩子們編一只烘籠子?就算秀英請人編織一只烘籠子,凌家一到冬天,柴火不夠燒,吃飯飲水都成問題,也沒有余閑的炭火裝到烘籠子里。

想著烘籠子,云青露出向往的神色。富貴一看云青表情,往兩只手心哈口氣,神氣活現地宣布:“你輸了我又不罰你,這么好的事你還不跟我玩?你云青不會是個膽小鬼吧!”云青倒不是受了富貴激將,他是被烘籠子的溫暖吸引住了,當即答應富貴的“賭約”。

他們蹲在結了寒霜的路上,專心致志打起煙盒板。游戲規則非常簡單,富貴先丟一張煙盒板到地上,云青抓煙盒板來砸,若能讓富貴這張煙盒板翻個面,就算他贏了。他們連玩三盤,云青都能讓富貴的煙盒板“翻身”。富貴直起腰,不干了,嚷叫著鬧起來:“不算不算,這次你先扔,我來翻你的煙盒板,如果我翻得轉,你就輸了!”

煙盒板是屬于富貴的,他制定霸王條款,云青也只能隨他。哪曉得在云青手中乖乖聽話的煙盒板,到了自己的主人手中,徹底不聽使喚,連續玩了好多次,富貴沒有一次能用極富技巧的一砸,讓云青的煙盒板翻過來。

“現在你再來砸我的煙盒板,砸翻才算數!”富貴又耍賴了。

云青動了動雙腿,覺得和一個耍賴的人真是沒法交流,富貴永遠都有不認輸的借口。他將手里的煙盒板往富貴面前一放,作勢就要站起,不玩了總行吧。

富貴急起來,“哎哎”地喊云青等一等:“一盤,就一盤嘛。”富貴豎起胖乎乎的手指頭:“就玩最后一盤!要是你這次能讓地上的煙盒板翻身,我馬上帶你回家烤火!”

“那這回莫再耍賴了哈?”云青撿起煙盒板,認真問道。富貴心想,我就不信你娃手氣這么邪乎,每次都能砸中,讓煙盒板盤盤翻身。迎著云青認真的目光,富貴也做出嚴肅正經的樣子,重重地點頭。

啪噠!云青手指在空中瀟灑一甩,其實是腕子使巧力,運用風勢,一下子就讓富貴的煙盒板翻了個身,“白肚皮朝上”。富貴傻眼了,他鼻孔一開一合地不服:“走嘛。”

云青滿心歡喜地跟在富貴身后,兩人一前一后跨進了陳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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