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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驚蟄
  • 杜陽林
  • 9649字
  • 2021-09-14 11:11:47

第一章

一陣撕心裂肺的號哭,打破了閬南縣觀龍村的寧靜。那座四面漏風的茅屋傳出的悲啼之聲,瞬間揪住了人們的心。

在家午飯的一些村民小聲嘀咕:凌永彬這樣高高大大的一個漢子,咋個說走就走了呢?他這一撒手,苦了徐秀英和五個娃娃呀!

那一年的一月份,敬愛的周總理去世,村民們聚在曬場哭了一場。大人小孩的悲傷,讓天上的月亮不復皎潔,拉了一朵厚云遮住半張臉。凌永彬又哭又喘、又抖又咳,旁邊的人拼命捶拍他的后背,勸他莫要難過。哪曉得才幾個月時間,他把自己也哭到了“那邊”呢?

村民丟下碗筷擁出房門,相繼前往凌家,幫忙料理一些后事。

岳紅花沖在前頭,跨進凌家門檻。徐秀英軟癱癱地坐在地上,身體倚著床架那堵黑乎乎的墻。上官云萼正托起秀英下巴,含了口茶水,噴向她的臉。

上官云萼走哪兒都像清朝老爺們一樣,右手托個小小的陶瓷茶壺,左手夾著煙卷。她這種派頭,觀龍村的女人們看了大為詫異,背后議論紛紛,當面卻不敢冒句雜音。

上官云萼連噴了三口水,徐秀英悠悠地醒轉,又撲向床沿,卻撲了個空。上官云萼對她努努嘴:“老周把門板拆了,讓你家老凌換過老衣,躺到那上頭?!毙煨阌ⅰ班拧币宦?,忍住淚水,想掏出兩句感謝的話,舌頭卻打了結,干干地吞了兩口唾沫,軟軟地搭著上官云萼一條胳膊,站起身來,呆澀地望向她的孩子們。

凌家老大采萍剛滿十三歲,套的褂子皺巴巴地箍在身上,粗布背帶在她身后緊緊繞扎幾圈,趴伏著頭發稀黃的五弟云白。采萍承接著母親悲痛欲絕的目光,不敢哭出聲來。比她小六歲的采芹,像被忽降的變故壓得年齡后縮了一截,六神無主的眼睛被手揉得通紅。云白閉著眼睛,偶爾冒出兩聲啼哭,猶如小貓的嗚咽,受到感染的采芹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云鴻和云青兄弟倆不知道去了哪里。秀英的眼珠木木的,仿佛要靠這一眼又一眼的“看”,才能將縹緲遼遠的靈魂拉回來。

岳紅花湊近徐秀英的額頭,額頭有一塊雞蛋大的青腫。她關心地詢問:“你腦門頂個青包干啥子?痛不痛,要不我回去拿點清油,給你擦來消腫?”

岳紅花說得體貼,卻聽上官聲音板板地對她道:“那你還不趕緊回去端些清油?!?/p>

岳紅花說不清為何會懼怕上官,覺得自己對徐秀英的關心過了頭,她平時都舍不得吃的清油,咋能真的讓給她使用呢?要怪就怪自個兒這張插不上門閂的嘴巴。她極不情愿地往家走,見劉翠芳沉著一張臉孔走向凌家,趕緊堆起一臉笑褶子招呼:“你這個嫂子,這么快就趕來幫忙了。”劉翠芳卻往地上啐了一口:“哪個舅子想來幫忙!”岳紅花親親熱熱地靠過去,不管劉翠芳狐臭不狐臭,指頭點了點茅草屋,又飛快地指了指自己額頭:“剛剛撞得暈死過去了!”

“真撞死才好!”劉翠芳似乎吃了炮仗,開口便有火藥味。岳紅花呲著一口黃牙,咯吱咯吱笑:“要是里面那個真的撞死了,你還不得幫著人家養娃兒?”

劉翠芳吐出一句氣鼓鼓的話:“哪個背時的才帶他凌家的娃兒!”岳紅花“嘿”一聲,臉上露出了然的笑意。

劉翠芳原本不想來凌家。陳金柱那個欺軟怕硬的貨,只敢在老婆面前揮舞拳頭。他不想到凌家,卻逼著自己女人去,免得村里人戳他脊梁骨。劉翠芳到底害怕男人火氣一上來,打打殺殺的嚇死個人,這才繃著一張臉,來踏凌家的門檻。

凌家屋里亂哄哄的,徐秀英的淚珠子打濕了前襟,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粗針大線地幫忙縫制孝帽孝衣。她們間或勸上兩句,被新寡婦的遭遇勾起了自己一腔傷心事,倒嗚嗚哭將起來。

云白原本半睡半醒,忽然放開喉嚨哭叫。他掙扎著向后翻仰,掙得眉毛發紅,尖厲的哭聲如同一枚枚刀子,插進屋里每個人的耳膜。

采萍面紅耳赤,微微屈膝抖顫,發出“哦哦”的聲音,用這種節奏的晃動安慰云白。但她慣用的做法失去了作用,云白每一聲哭叫都用盡全力,小小的身體發出如此大的聲量,真是讓人奇怪的事。

屋里屋外幾個女人湊過來,七手八腳地幫助采萍解開背上的背帶,將云白抱起。五六雙手輪了個遍,嘴里發出各種軟糯黏稠哐哄娃兒的話,卻沒有讓云白止住哭聲。

“給我。”上官云萼開了口,連小茶壺都沒擱,彎著手臂,將云白塞到了徐秀英懷里。

“娃娃餓了。”上官云萼的話說得威嚴而又不能抗拒。

秀英一轉動身體,關節就“吱嘎”響,像是一架年老失修的機器。她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上官的意思,蒼白的臉龐泛起一絲愧意:“前兩個月,奶水就回了?!?/p>

秀英沒有奶水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永彬的肺結核延宕了幾年,雖說身子虛得像被蟲子蛀過的柱子,但也“穩定”著。誰曉得就在這個暑熱天,病情忽然惡化,永彬開始大口吐血。秀英照顧丈夫、操持農活,家里大人娃兒,哪個都要操心。那段時間,她就沒睡一個囫圇覺。

家里的事不讓人安生,外面的消息更令人心驚肉跳。廣播里有個聲音,沉痛地說唐山鬧了大地震,不曉得死了多少人。雖然閬南地處西南地區,離唐山上千公里,消息傳來,還是讓所有人忐忑難安。村里流傳著各種傳聞,說是“地烏龜”抖上幾抖,便讓唐山地裂山崩,倘若“地烏龜”再發脾氣,動彈得更厲害一點,不曉得閬南縣會不會也跟著翻過來。村民睡到半夜,不時有人尖叫著:“地震啦!”人一吼,狗就吠,整個村莊不得安寧。凌家幾個孩子坐起來抽泣哭嚷,當媽的少不得一通安慰。秀英有時通宵不敢閉眼,生怕一家人病的病小的小,被檁子墻頭埋到地下。

生下老五云白,秀英身子鬧了虛空,徹底唱起反調來,無論云白怎樣努力吮吸也沒用,她的乳房變成了一對空蕩蕩的擺設。哺育了四個孩子的胸脯,如今竟擠不出一滴奶水來。

采萍懂得替媽臉紅了,她跨前半步建議:“我去調點糊糊給云白吃吧?!鄙瞎僭戚喑涠宦劊瑑傻览麆σ话愕哪抗饪聪蛐阌ⅲ茄凵瘢軐⑿阌⒛樕献瞥鰞蓚€小洞來。

秀英下意識地避開上官的視線,右手機械地解開了衣襟。云白已經閉著眼睛耍了好久的橫,糊了滿臉的眼淚鼻涕,卻未消減他的敏感。人間的嬰兒是靠直覺行事的小神通,云白準確無誤地一口噙住了秀英的乳頭,小小的腮幫子,一鼓一癟,一張一息。令秀英吃驚的事發生了,仿佛有一股熱流,從她手板、腳板開始發燙,急急匆匆跌跌撞撞,搶著擠著往乳房奔跑。香甜的乳汁,已經歡快順暢地滑下了云白的喉嚨。

上官云萼意味深長地看了秀英一眼,漫不經心地說道:“你是當媽的呀。”

秀英抱著云白柔軟的身子,眼淚滑到鼻梁,聚成亮晶晶的一顆。她顧不上擦掉,現在終于明白上官的用意了,她還有五個兒女尚未成人,旁人都死得,就她死不得。

在凌家幫了一天忙,上官云萼有些疲累,臨走前囑咐采萍:“有事就到家里喊我?!辈善监培诺攸c頭,眼里迅速包起了碎銀一樣的眼淚。

剛來觀龍村時,上官云萼不愿出門,將自己關在漏風的小屋里整整一個月。這里離省城遠,沒那么多“革命群眾”,揪著扯著要看你的熱鬧,不允許誰“縮進烏龜殼里”,逼你站在街頭示眾。上官經過一個月與世隔絕的躲避休憩,才算在鬼門關轉過身還了陽。如今,一晃多年過去,她心中早就藏了一幅“地圖”,就算閉著眼睛,在觀龍村也不會失了方向。

上官云萼抬起頭,視線掃過高高的野棉花山,重重呼出一口氣。

家住山腳下,上官剛搬來那段時間,夜里總做噩夢,夢見山塌了,將她壓在下面,甚至能感受骨頭深處慢慢攀上來的疼痛。待的時間久了,很久沒做這種怪夢,不過今日體力有些透支,倒像是那時被夢深深魘住的難受感覺了:腦袋眩暈,雙眼發花,腳底虛浮。上官轉了轉脖子,拍了拍后頸,輕咳兩聲,拐向左邊大路。凌家兄弟從右邊的一條小路走了過來。

右邊本沒有路,雜草中生長著蒼耳和火棘,觀龍村的人不懂火棘學名,管它叫“紅軍糧”。傳說以前紅軍路過觀龍村,餓得要命,卻不肯吃老百姓一粒糧食,采摘這紅而小的果實飽腹。火棘雖能救命,此刻卻讓凌云鴻和凌云青吃盡苦頭。

“你沒長手是不是?沒長手你長了腳啊,沒長腳還長了嘴,未必你比云白還不如,云白好歹還長出四顆門牙,你連門牙都沒長?”八歲的云鴻責罵四歲的弟弟云青,不管不顧地拉著他,走上右邊這條不算路的小路。云青被火棘枝條上的小刺刮傷了脖子和手背,留下一道道血痕,亦步亦趨地跟在云鴻后面。云鴻也刮傷了手腳,可他正在氣頭上,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一心一意地“討伐”云青。

云青剛才被陳富貴推到水溝里,也是這個模樣,一聲不吭,不愿還手。云鴻氣得直罵:“打死你都不曉得回句嘴!”

云青越是悶不作聲,云鴻越是怒氣難平。弟弟的“遲鈍”反應,讓他感到心頭像揣了一只亂跳的兔子,不聽管束。就云青這慫樣,以后還不曉得要受外人多少欺負。

父親兩腿一蹬,“走”了,這讓云鴻心生害怕。大人們只曉得慌慌張張地疊元寶、印紙錢、找孝布,再來幾個嬸嬸和大嫂,拉著秀英的手一通嚶嚶地抽泣。她們就算哭破天,或者流一碗眼淚,能把爹哭回來嗎?爹再也睜不開眼了,云鴻是家里的長子,他想不通:自己咋就成了家里最大的那個男人了呢?

云鴻撞見大伯家的陳富貴欺負云青。陳富貴臉盤子的肉,比玉米餅子還厚,仗著高出同齡伙伴半個頭,在村里使蠻占強。富貴始終對云青看不順眼,在碾子旁邊,二話不說,將云青一把推到水溝里。水溝一點淺水,淹不死人,卻弄得云青成了個臟兮兮的泥猴兒。云青不哭不鬧,從淤泥里爬上來,既不報復陳富貴,也沒咬他一口。

云鴻是在不遠的菜園邊看到的。他怒不可抑,握緊拳頭向陳富貴沖去,陳富貴拉起吮吸大拇指的妹妹吉祥,跑得沒了蹤影。云鴻的火氣索性發泄到云青身上。

云鴻喋喋不休地罵了云青一路,云青默默忍受被尖刺刮出血痕的疼痛。他們跌跌撞撞,走出了遍布火棘的小路。兄弟倆居高臨下,所站的土坡位置與茅屋煙囪一樣高,云青沒頭沒腦地告訴云鴻:“富貴說,他媽因為我們媽,差點挨了他爸的打。”云鴻口干舌燥,弟弟并未“認真反思”,還在想陳富貴那些不著調的屁話。

云鴻推了云青一把:“那個瓜娃子說的話,你也要當真?他媽那么潑,咋會因為我們媽挨打?”

云青低下視線,兩只腳板糊滿泥污,又劃拉了血道子。他抬起右腳,在左腳背上蹭了蹭,鄭重其事拋給云鴻一個問題:“哥,啥叫死?”

云鴻蓬起了一股邪火,仿佛從父親真正離開他們的那個清晨開始,這股邪火就再也沒有消退過。在他完全沒有做好準備之時,一股不由分說的蠻橫力量逼云鴻硬著頭皮當了“凌家最年長的男人”。他可以拒絕嗎?可以逃避嗎?天大地大,好像找不到一個地方申訴。

云鴻找不到人說話,心里有些窩火。當然,即使能找到像周爺那么有見識的人,云鴻照樣不曉得怎么開口。大人懂個屁,只會拿哀傷的眼神剜云鴻一記,語重心長叮囑他:“你以后要懂事,你媽你弟妹全都靠你了?!痹气櫸糟?,他被這火苗炙烤著、折磨著、追趕著,只好瞪著云青發脾氣:“死死死!你曉得個啥!白吃了幾年飯,咋個啥都不懂!”

云鴻恨唧唧地離開了云青。云青呆呆地看著哥哥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被富貴一把推下水溝都沒哭,兩腳被刺叢勾拉受傷也沒哭,哥哥丟下他,他望著自家熟悉的茅草屋頂,竟然有一種陌生的潮濕情緒襲上來。云青眨了兩下眼,試圖眨走眼前那一層蒙蒙的淚霧。

淚霧中走來了姐姐采芹。

云青本能地和三姐采芹親近些。二哥云鴻平時不愛和云青玩耍,覺得他呆頭呆腦的,礙手礙腳。采芹長云青三歲,卻是兄弟姊妹中最為瘦小膽怯的,她總愛縮著肩膀耷拉腦袋,說話聲音像蚊子,兩句話不對付就落下淚蛋蛋。采芹老是害怕云鴻兇她,平日喜歡和云青待在一起。此刻,她拉住云青的手,一邊打噎一邊抽泣。

“大姐罵我。”采芹向弟弟云青訴說委屈。云青忘記了自己的傷痛,急忙問:“大姐為啥罵你?”“大姐說我在家里打噎,吵著爹升不了天,她一生氣,就把我趕出來了?!?/p>

云青仿佛在黑暗中,感受到是誰擦亮了一根火柴,瞥到一絲微光,模模糊糊通曉了一些事。死是什么呢?死是到哪里去呢?就是升天!

云青看向煙囪,他不無困惑地想:媽燒飯騰起的煙子,原來每天都要死上一次。

采芹不是故意打噎的,但就是一直止不住,就連秀英也比她好不到哪里。村里的福喜婆婆,一邊顫巍巍地蘸著清油,擦抹秀英額頭上的青包,一邊毫不客氣地責怪:“莫出息,男人死了你就要死要活的,永彬曉得你這么莫出息,要怨自己莫得眼力勁,后悔當年娶了你!”

秀英指頭繞著一條洗得透光的手絹,沉沉地吸飽了淚水。福喜婆婆平日笑瞇瞇善么么的,說起話來這么重,一句一句,像石頭密密匝匝地砸向秀英:“到底有啥子好哭的,三十好幾的人了,連這個都不明白嗎?你多流一滴淚,你男人身上就多一分濕,到時你把他弄得濕嗒嗒重乎乎的,看他咋個莫牽莫掛地離開你們!”

這話將采芹也鎮住了,卻沒止住她的淚水。她一邊對云青轉述,一邊用手背擦拭臉面孔,眼睛腫成了兩只桃子。她們聽了福喜婆婆的勸,嚇得一個勁兒地回憋眼中的淚水。采芹打噎流淚,煩得采萍說她待在家里現世添堵。她傷傷心心走出來,看到弟弟云青,此刻成為她最溫暖的依靠。

姐弟倆緊緊拉著手,云青腦瓜里還沒轉明白:爹的死,和炊煙又有啥關系?母親每天都讓炊煙升起兩次,那爹是不是很快又能回來?

天黑了,遠處傳來老鴰陰惻惻的叫聲,鉆進了人的耳朵里。

天空再度亮了起來,家家戶戶的炊煙,飄進了云絮。在門板上躺了一夜的凌永彬,沒有跟著炊煙一同起身,他的臉色比昨日落氣時更顯灰敗。這幾日氣候有些反復,燥熱和秋涼,腳跟腳地交替而來,到底是存不住尸體的,周爺看了日子,永彬斷氣的第二天適宜下葬。秀英信任周爺,同意早點讓男人落土為安。

幫忙抬棺的幾個男人,來來回回,在永彬的棺木邊打了好多個空轉轉,用無聲的方式提醒和催促新寡的秀英:早點送凌永彬上了山,家里還有一攤事等著回去做呢。

凌永彬閉眼這一年,還沒到四十歲。村里從祖輩那兒就傳下規矩,像他這種英年早逝的,不算是“壽夭”,理應用不了好棺木。但就算凌永彬沒活夠老天爺賞賜的歲數,沒受夠人間的苦難,沒享過一天兒女孝敬的福分,也不該躺這么薄的一副板子。

凌永彬的棺材,是秀英東拼西湊,找親戚借錢或借糧食,再到壽材鋪換回來的。那“棺材老板”原本翹著一張嘴,說破天也要多加二十斤稻子,才肯賣掉壽材。秀英兩手捂住面部,淚珠就滑出指縫,她低頭悲慟,露出了圓圓發髻后的一截白脖子。成天風吹日曬的,還能有這樣白的脖子,老板替那無福的男人可惜。這一念仁慈,心腸一軟,到底饒過了二十斤稻子。

抬棺的人見到狹小的棺材,瞥一眼徐秀英。這個一身縞素的女人,已經哭得兩眼浮腫。永彬到底是要送“上山”了,幫忙的到山上挖好一個墓坑,將這副紙殼子厚的棺材放進去。要不了三五年,地下的蟲蟲螞蟻,就能將凌永彬的尸骨啃吃個精光。

抬棺的人放軟了一顆心,盼著凌家姐妹趕緊找到凌云鴻這個小祖宗。沒有長子打引魂幡,怎么出殯呢?

在觀龍村里,除了極其稀有的老絕戶,誰家“上山”沒有引魂幡?祖輩的規矩,就是需要有這樣一張幡,才能讓死去的人莫再貪纏家人、戀戀不去。

周爺幫凌永彬凈了身體,換了老衣,發現凌家只有兩床補丁重補丁的爛被子,若遮蓋了凌永彬,孩子們就要準備忍寒挨凍。他讓妻子上官云萼回家翻箱倒柜,找到一塊白布蓋住老凌,剩下的還能制作一個引魂幡。

周爺在引魂幡上寫字,大家圍著觀看。人們夸贊周爺的字,比油墨印上去的還要工整漂亮,至于上面到底寫了啥,卻是“狗熊數星星——兩眼一抹黑”。

都是本村鄉鄰,生死大事,能來送凌永彬一程的都來露了臉。凌家院落小,有人就在院外墻根處蹲著,人多起來,便有了做白事的熱鬧樣子。抬棺人的手臂在半空揮舞一道弧線,一陣叮叮咣咣,釘好了棺材。棺材板子太好下釘了,釘錘敲不了兩下,釘子已經深深扎進木板。

大家坐下來歇息,等著云鴻回來。門外響起奔跑的腳步聲,幾個抬棺的男人一下子彈起來,來人卻不是凌云鴻。抬棺的人想向周爺討個主意:今天到底要不要“上山”?周爺鐵青著一張臉,他們到底沒敢將話問出,向門檻外的院壩噴出了一口濃痰。

采萍與采芹在坡上地頭、房前屋后都找遍了,就是沒看到云鴻。身為凌家長子,他要舉起引魂幡,走在出殯隊伍的最前列,才算一場像樣的喪禮。這個背時娃娃,放著這么大的事不管,到底干啥去了呢?

沒有找到云鴻的采萍回來了,一雙含淚的眼睛,提前泄漏了秘密。她對秀英搖搖頭,慚愧地低下腦袋,覺得辜負了一院壩鄉親的等待。

秀英張了張嘴巴,也沒有出聲。她的眼睛下方一片青黑,面色蒼白如紙。

“媽,要不我去打幡吧?”

采萍話音剛落,福喜婆婆氣得重重一跺拐杖,眼珠圓瞪,仿佛這個女子說了大逆不道的話。福喜婆婆訓斥:“你腳底下還有三個弟娃,輪得到你在這兒多嘴攬事?”

采萍原本怯怕說話,她只是太過心疼母親。她也明白,家中既有傳宗接代的“香爐缽缽”,她就沒資格說這話。

福喜婆婆忽然想到什么,兀自轉過頭去。自從她過了六十歲,就不愛剪指甲,手指伸出去,就是蒼黃堅硬的一片長甲,她的食指直戳戳地指向云青,云青感覺是一柄利劍指了過來。“既然到處都找不到云鴻,云青,你去打幡?!?/p>

云青小臉黝黑,微微露出一排驚訝的白牙。前來幫忙下葬的人,都順著指甲,將視線轉向凌家老四身上。云青像是忽然被推到曬臺中央,接受人們檢閱的目光。

眼看吉時要過,總不能因為找不到云鴻,又多停一天或幾天尸吧。云鴻沒在家,次子云青來舉引魂幡,也是可以的。

眾人的目光謹慎地打量云青,一個四歲的娃娃,他能打幡嗎?秀英含淚望了望四周,不敢做主,目光在空中疲憊地轉了一圈,又轉向周爺。

秀英深信周爺是有真本事的人,這是死去的男人過去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就連家里幾個孩子的名字,都是永彬請周爺取的。永彬常說,周爺是落在觀龍村的文曲星,能結識周爺是他的大福氣,旁人肚里裝的是草,周爺盛了一肚子乾坤大義。

周爺懂得秀英眼神背后的深深含義,他沒有辜負永彬對自己的信任,一瘸一拐走到云青面前。云青實在太矮,周爺受傷的腿腳不方便蹲下,將腰弓成一只大蝦。云青眼里原本是大人們來來回回的膝蓋和小腿,現在忽然有一顆渾然雪白的頭顱伸到他面前,是少見的景象。他用一雙清澈的眼,穩穩承接住了周爺探詢的目光。

“你去打幡上山好嗎?”周爺一臉凝重地詢問云青。這種平等的語氣,并不當他是四歲孩童。

“好?!痹魄噍p聲回答。他并不懂得“打幡”的真實意義,但母親和眾人期待的目光,讓他說不出別的話來。

云青舉著引魂幡,走在出殯隊伍的前面,接下來是徐秀英,采萍背著云白,采芹哭哭啼啼跟在一家人的后面。幫忙的人聽從周爺的調度,使用鐵鍬挖了一個并不深的坑,將棺木擱放進去。

秀英跪在地上,她的嗓子已經嘶啞,喉嚨像放進一根燒紅的釘子,吞咽口水都難。她伏倒單薄的身體,變成一顆碩大而悲傷的淚,無聲地抽搐呼吼。秀英腦門貼在地上,指頭插進土中,抓握今生和永彬最后一次的見面。這一次的離別,她再苦再難,也要逼著自己去承認:永彬已與他們天人永隔,不在人世了。

秀英無聲的哭泣,讓參加喪禮的女人們看了心酸,紛紛落下淚來。

為著年輕時的一點陳年往事,岳紅花和秀英的肚皮官司,一打就是十幾年。孫鐵樹原本是想來當“八仙”抬棺木,送永彬最后一程的,但岳紅花在家中說了好一通酸話,氣得他踢翻了兩只板凳,連帶摔碎了一個醬油瓶,兩口子意見也沒達成一致。岳紅花心疼家什,看男人真動了火,才肯鐵青著臉,閉上喋喋不休的嘴巴。但孫鐵樹到底還是沒來湊這個熱鬧,岳紅花屁股一扭,自己倒來了。昨天她還專門為徐秀英回家,取來清油擦腫包呢,憑啥不能來?

如今見到秀英趴在地上,擠出一把嘶啞聲音,岳紅花也忍不住隱隱難受了一回:你這個背時婆娘,當年要不是你拒了別人,非要嫁給凌永彬,今天也不會跪在這兒,當一個流干眼淚的寡婦了。

陳金柱和劉翠芳也來了。采萍招呼大伯大媽,劉翠芳裝作沒有聽見,陳金柱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來。這聲“大伯”是這么好聽的嗎?以后不知道有多少麻煩事等著他,他寧愿和這家哭哭啼啼的孤兒寡母就此劃清界限,老死不相往來。

上官云萼今日沒有捏著她那把寶貝茶壺上山,這個瘦伶伶的女人,冷冰冰地站在那兒,依舊是那么鶴立雞群。她眼角沒有一絲淚痕,臉上也看不出格外的悲色,可整個觀龍村的人加起來,都不敢議論她漠然的舉止是否“合適”。上官行事永遠有自己一套行事法則,她的冷清,她的疏離,仿佛是給自己罩了一個“結界”,別人說什么做什么,都休想傷害到她。而她的所作所為,旁人看上去也隔了一層薄薄的迷霧,仿佛是懂的,又仿佛始終不明白。

上官日常表現得雖然有些怪里怪氣,并不會造成她家和村民的“絕緣”。周爺的人緣極好,雖是城里來的人,身上找不到一絲酸腐氣。剛來觀龍村,有不懂事的小孩學著別村人的話,罵瘸周爺是“吃屎分子”,這是“知識分子”的諧音。后來日子長了,眾人看周爺做事不惜力,干活時露個光脊背,半晌不抬頭,那種狠勁兒,青壯漢子看了都佩服,便管束了小孩的臭嘴,再不敢對周爺不敬。

這兩日操持凌永彬的葬儀,周爺言語不多,卻是能拿捏主意,說得上決斷話的人。

黃土掩埋了棺材,人們有了講閑話的心,躲著上官那個怪女人的冷漠眼神,有人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云鴻咋不來打引魂幡,讓他弟弟來?”

旁邊兩個婦女,忍不住在喪禮上悄悄談論凌家事。上官瞥一眼過去,她們訕訕地住口,彼此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云鴻有別的事要忙,天蒙蒙亮他就從床上翻下來,忙著要去揍富貴。

富貴應該喊云鴻一聲“堂哥”,不過富貴自幼受到父母的影響,從沒認下凌家這門親,也沒有將凌家的孩子當成什么堂哥堂弟,只當是個狗屁。陳富貴這么傲嬌,凌云鴻自然不會對他客氣。

凌云鴻昨天沒打到陳富貴,心里一直憤憤的。陳富貴膽敢在他二叔剛咽氣閉眼時,就將同齡的云青推到水坑里,真是忘記了凌家還有他這個男人。對別人來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凌云鴻的原則卻是:“君子報仇,今天不打明天也要補起?!鼻宄克麑⑿⒚比拥阶郎?,跑出家門,就為了早點給陳富貴一點顏色看看。

采萍采芹姐妹倆尋不著云鴻,是因為他那時正在將陳富貴拖進枝葉茂密的黃荊坡,左一巴掌右一腳地教訓陳富貴。

“云青又沒惹你,你就那么壞,往泥水溝里推他!”云鴻又一腳踢到富貴屁股上,富貴發出了驚惶恐懼的哭聲,云鴻嫌他吵得心煩意亂,撿起一坨泥巴,打中富貴的腮幫子。

陳富貴心里感覺理虧,現在打不贏又逃不脫,連聲求饒。

“你現在曉得哭,欺負云青的時候咋那么得意?”

“不敢了,再不敢了……”

在云鴻的拳頭威嚇下,富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天發誓,答應絕不將今天的事告訴父母,如果泄露被打的事,云鴻以后見他一次,就打他一次。

一番折騰,云鴻錯過了給爹打引魂幡的時間。

云鴻“報仇成功”,昂著下巴回家,母親已經面朝墻壁睡下。她瘦得像刀脊的后背,露在洗得發灰的被子外,安靜得像和墻壁融為了一體。云鴻忽然感到幾分躊躇,有些莫名的畏怯,仿若躺在床上的那個沉默背影,不是母親,而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他一只腳在門里,一只腳在門外,猶豫著到底該不該進時,采萍握住他的胳膊,拉到院子里嚴詞質問:“你曉不曉得今天是啥日子?”

云鴻怎么沒看到呢,停在院子的棺木不見了,爹不見了,引魂幡也不見了。

采萍眼淚淌下來,抓住二弟肩膀,使勁晃了兩下。云鴻剛剛教訓了陳富貴,費了不少力氣,現在被猛然搖晃,他有點惡心想吐的感覺。他怎么會記不得引魂幡嘛。昨晚,周爺特意叮囑他,今早起來記得把臉和脖子洗得干凈一點,清清爽爽地送爹上路,這是他當長子該盡的義務。

云鴻沒辦法解釋,自己忽然鬧出的失蹤,只是為了給陳富貴一點教訓,幫他兄弟云青伸張正義。云鴻一言不發,直到屋里母親發出一聲嘶啞的嘆息,采萍才松開手,向后甩動辮子,辮子梢掃過云鴻木然的臉面。

秀英陷入了極為短暫的睡眠,就在那一掠而過的清淺短眠中,她見到了十幾年前初遇的凌永彬。他有一對粗黑的眉毛,一雙清亮的眼睛,秀英看了他一眼,心就怦怦跳起來,她覺得這個人好生熟悉,像和他在哪里見過面。

結婚當晚,秀英羞答答地表達了媒人領他倆相看時,她奇怪的感覺。永彬竟一把握住她的手,略帶口吃地說:“我也是啊,總覺得我們是見過的,就是記不起具體在哪兒了。”他的手又大又厚,手掌燙得像一塊炭,燒熱了她,沸騰了她,紅暈瞬間爬上了她的臉頰。

在這個溫馨的睡夢中,永彬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溫和地笑著,帶著一絲羞赧和抱歉。這令醒來的秀英愈發痛徹心扉,因為她明白: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感受到這樣的溫度、這樣的老繭,這樣的厚和大,燙和熱,熟稔與安定了。

秀英這聲嘆息后,感覺壓在心口的石塊輕了幾分。她翻身下床,雖然步履還有些飄忽,但神情已鎮定許多,她攏了攏頭發,扶著墻走到門口,朝著采萍和云鴻招招手。兩個孩子來到母親面前,秀英沙著喉嚨告訴他們:“你們要大一些,以后家里……過活不容易,要幫家里分擔一點了。”

采萍心疼地喊了一聲:“媽?!毙阌⑸焓謱⑴畠阂痪^亂發規規整整地別到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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