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歐陽黔森創作研究
- 顏水生 杜國景 章文哲
- 10961字
- 2021-10-15 19:41:06
第一節 英雄的底色、來路與譜系
前面說過,對歐陽黔森內在的精神結構與氣質,確曾有過理想主義的概括和分析。不過,理想主義在這里仍然是一個很大的尺度,它可以是一種激越的政治理性,也可以是一種溫和的道德堅守,可以是超越塵世的宗教情懷,也可以是浪漫主義的“融入野地”[3]。籠統地說理想主義,似乎并沒有把歐陽黔森精神氣質中最具個性,甚至是最強勁、最強悍的一面揭示出來。而這一面,恰恰是這位作家不僅在第四代貴州作家中,而且是在當代中國作家中所獨具的特殊意義。歐陽黔森的確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但這種理想主義的主要內涵,是一種英雄情結,英雄就是他的理想人格,英雄敘事則是他全部創作的顯著追求與鮮明特點。在短篇小說《心上的眼睛》,散文《故鄉情結》,以及《一部小說的四級跳》之類的創作或創作談中,歐陽黔森或借人物之口,或自己出面,明確地把自己的創作沖動界定為英雄主義。他從不忌諱這個定性,非但不忌諱,在所有創作中,關于這一層意思他還說得非常自信和明晰,甚至有點高調、有點張揚,從不遮遮掩掩,也從不顧忌因附麗主旋律或主流意識形態而可能被人認為是喪失知識分子的主體性或批判意識,這在當代中國作家,尤其在崇尚個性的中青年作家中頗不多見。他的小說和影視作品,主人公一般都是英雄人物,如史詩英雄、傳奇英雄、巾幗英雄、草根英雄、草莽英雄等,英雄人物的個性氣質亦大致可區別為激越高亢、剛柔兼具、柔而不犯、外弱內強、平凡高大等不同類型。有的如長劍出鞘,咄咄逼人,有的蘊藉雋永,藏而不露。總之,他從不寫“小公務員之死”那樣的孱弱人物,而總是迷戀于理想主義英雄的人格魅力,沉湎于各種英雄人物與英雄行為的昭揭,這才是歐陽黔森的創作個性,也是其創作最突出的特點。對這個特點,歐陽黔森作品的俄文譯者羅季奧諾夫似乎拿捏得比較到位,他不止一次說:翻譯歐陽黔森作品的原因,就是希望讓俄羅斯人了解什么是中國的英雄主義[4]。
歐陽黔森最具英雄主義色調的小說,是《雄關漫道》 《奢香夫人》《絕地逢生》,這些作品都屬于激越高亢的主旋律創作。《雄關漫道》寫的是過去極少受關注的紅二、六軍團的長征。紅二軍團在洪湖根據地失利后,轉戰到貴州再創黔東根據地,并在這里實現了與紅六軍團的會師。中央紅軍開始長征后。為掩護中央紅軍,紅二、六軍團發起湘西攻勢,由黔東向湘鄂兩省推進,威逼國民黨統治的中心城市長沙與武漢,以牽制大批敵人。中央紅軍到達陜北后,紅二、六軍團這才開始北上。這段歷史曾長期未受關注。《雄關漫道》第一次對它作了正面的完整描寫,被認為具有開掘題材、填補空白的意義。小說最大的成功,是對賀龍、關向應、任弼時等眾多英雄群像的塑造。把這一段艱苦卓絕的征戰歷史驚心動魄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不僅是對重大歷史的補充、完善與再詮釋,也是在譜寫英雄主義的又一曲悲壯戰歌。
《奢香夫人》的故事發生在明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就曾被搬上了舞臺,后來還拍了電影。歐陽黔森接過這個題材,明顯在巾幗英雄的美學意蘊方面有所推進。他鋪展史詩般的宏闊背景,將奢香置于明王朝進軍大西南的宏大背景中,而明朝軍隊與元末殘余勢力以及地方部族、民族、家族勢力的斗爭越是復雜,奢香在刀光劍影、鐵馬金戈中的胸懷博大,在急管繁弦、激越悲壯中的智勇剛健,以及在重重矛盾中進退有據、柔而不犯的個性越是鮮明;國事、家事、兒女情事越是難解難分,奢香的形象就越是熠熠生輝,完全夠得上史詩英雄的稱謂。在歐陽黔森筆下,奢香的形象絕不像過去所說的只是為了維護民族團結那般簡單,而是在人格氣質與智慧才干方面,在政治、經濟、軍事形勢的審時度勢、果敢決斷方面,在振興自己民族的歷史文化方面,表現出了一位大氣磅礴、高瞻遠矚、柔而不犯的巾幗英雄與女政治家的胸襟和素質。
與《雄關漫道》和《奢香夫人》不同,《絕地逢生》反映的是貴州農村“反貧困”主題(小說也有這類主題,如《八棵包谷》),它帶給人的最大震撼,是一種“絕地”意象。如果說干旱、石漠化只是貴州山地的生存困境,那心靈的閉鎖、視野的逼仄就無異于精神的“絕地”。不錯,歷史上,這里的農民不曾向命運屈服,是在屢敗屢干。但那是怎樣的干法呢?很大程度是苦干、蠻干、瞎干。巨大的生存壓力下,甚至發生了人性的扭曲和人格的分裂。于是,“絕地”中的堅守與逃離,忠誠與背叛,親密與疏離,撫慰與傷害,才會變得極其嚴峻。作品藝術表現的最后歸宿,是要贊美貴州農民在困境中不甘向命運屈服的頑強奮斗精神。它通過“絕地”這樣的隱喻或意象,把集體主義的同舟共濟與英雄主義的悲壯激越融合在一起,從而使作品獲得一種激動人心的力量。在山外的世界,個人主義正成為現實,集體主義漸行漸遠。然而這里的農民要走出“絕地”,除了依靠集體的力量別無選擇。他們所要做的,不僅是改變個人命運,更是要改造自然,為子孫造福,關系到的不是個體而是群體,不是小家而是大家。不是一代兩代,而是千秋萬代。正是這種悲壯的理想主義英雄情懷,讓《絕地逢生》成了一首豪邁的詩篇。
雖然從小說的角度看,《雄關漫道》《奢香夫人》《絕地逢生》還不算歐陽黔森最好的作品,它們更多的影響主要來自影視改編。但這些作品對英雄人物、英雄業績的崇敬與禮贊,則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甚至這種崇敬與禮贊本身就是一種壯舉,就是對英雄敘事的一種價值追懷。在英雄的身上,集中了人類很多優秀的品質,既關乎哲學、歷史,也關乎美學以及道德倫理,馬克思就把普羅米修斯這樣的英雄稱為“哲學的日歷中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5]。尤其在災難、苦難和戰爭面前,人類都盼望有英雄救世。即使在和平年代,英雄人格也是人們心中的偶像,是青少年養成教育的主要內容。當然,英雄敘事自身的道路并不平坦,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高、大、全的英雄神話成了假、大、空的代名詞。所以新時期文學一度開始拒絕英雄,有些作家更借助現代主義的主體迷失,調侃和鞭撻英雄,新歷史主義、新寫實主義小說則開始以碎片化、個人化視角解構宏大敘事,從而解構英雄。但即便如此,英雄仍無處不在。從20世紀80年代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知青文學、軍旅文學,一直到21世紀的《戰狼》,英雄或英雄敘事其實從未真正缺席,連久違了的帝王英雄都堂而皇之地卷土重來了。可見被歷史改變的,只是英雄的內涵、性質、強度、力度,以及英雄形象的輻射方式與讀者的接受方式,絕不是英雄價值本身。對英雄的期待,仍可看作中國夢的文學書寫的內在邏輯,或者說是我們民族的一種集體無意識。
據歐陽黔森自己所說,他從小就有從軍當英雄的夢想。當反英雄、抵制和拒絕英雄漸成潮流時,他的英雄情結卻從未動搖過,不但不追隨潮流,反而要在一個似乎有點不合時宜的時間點上,執著、高調地推崇英雄,這種行為本身就有一點“英雄”的意味,是一種“說真話的勇氣”或“說真話的率性”,福柯把它稱作“parrhesia”,有人譯為“自由言說”。這里的“parrhesia”并不專指說話條件,并不是對說話環境是否自由的挑戰,而是對主體的描述。而這里的主體也不是純粹的個人化主體,而是在個人“說”的過程和行為中,如何通過某種形式完成自我建構,同時亦被他人所建構。“說話人通過坦率而擁有一種和真實的特殊關系;通過危險而擁有與自己生活的某種關系;通過批評與自我批評而擁有與自己或他人的某種類型的關系;通過自由和責任擁有一種和道德律的特殊關系。更精確地說,‘parrhesia’是一種說話人在其中表達他與真實之間的個人關系的口頭行動,他為此豁出生命是因為他意識到為了改進或幫助他人(自己也是一樣)去說真話是種責任。在 ‘parrhesia’中,說話人行使自由并選擇坦率,而不是規勸;他選擇真實,而不是謊言或沉默;選擇冒死而不是安全;批判而不是諂媚;道德責任而不是個人利益和道德漠視”[6]。這里的關鍵不僅在“說”的內容,更在“說”的行為本身。歐陽黔森的創作,已經是一種與英雄情結難解難分的無意識結構,關系到作家的責任、義務、使命,關系到人文精神的重振以及民族國家的復興。而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他的價值取向本身,就已經有了某種普遍性和超越性,已經可能在一個更開闊的空間來展開討論。
其實,對自己創作的得失,歐陽黔森有著清醒的認識,并且時有反省。他雖然不像王朔、劉恒那樣過于輕視影視[7],但到目前為止,他顯然也更在意小說,尤其自己的那些中篇和短篇,說起話來底氣十足,非常自信。被何士光、孟繁華、雷達等作家、評論家稱許的,主要也是這類作品。然而我們仍想強調:要真正了解歐陽黔森,要真正讀懂他的作品,切不可忽略《雄關漫道》 《奢香夫人》《絕地逢生》這類影視作品。或者說,恰恰在這些主旋律作品里,隱含著歐陽黔森最重要的情感訴求。英雄情結或英雄主義的激情、豪情,在歐陽黔森的作品里既是價值取向,也是他的寫作姿態和立場。同時還是他全部作品(從小說、散文、詩歌到影視劇)的一個契合點,2015年,為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他還在《山花》第8期上發表組詩《民族的記憶》。在他的心目中,能夠成為民族記憶的,就是當年的抗戰英雄。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有充分的理由說,英雄敘事就是歐陽黔森全部作品最重要的特點,他的理想主義就是英雄主義。
當然,英雄敘事、英雄情結對古今中外很多作家都有吸引力,甚至是永遠的誘惑。古希臘神話、悲劇、歐洲騎士文學,唐代傳奇、宋元話本,還有汗牛充棟的武俠小說等,主角都是各式各樣的英雄豪杰,進入近現代戰爭與革命年代以后,英雄與英雄崇拜更成為一種時代風潮[8]。就連學究氣十足的書生、文人、學者,胸中都不免沉積著一股仗劍行俠的浩然正氣。清末談論最多的英雄是梁啟超、嚴復、夏曾佑、鄒容、陳天華。陳平原有兩本書,專門研究文人的這種心結[9]。 “千古文人俠客夢”早已成為中國人不可或缺的敘事傳統。究其原因,大抵還是為人類理性所推動:每受命運困厄,就會有超越性的藝術想象活躍,就會有英雄出來扶危濟世。所以在中國文化的傳統里,自古就有對俠勇或俠義精神的崇拜。“何謂英雄?最古之時人,處于山林箐澤,豺虎與之游,鴟鷲與之棲”,“既有一群,必有一群之長。一群之長,必其智慧血氣之冠乎一群者也”[10]。于是俠客的“為身之所惡,以成人之所急”[11],“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等[12],從民間的立場看就是當然的英雄。近現代以后,經過主流價值觀的改造,匡正薄邪,祛妄存真,俠開始為民族赴義,開始脫胎換骨,化蛹為蝶,變身為民間和主流社會都能夠接受的革命英雄,連胎衣都不曾留下。俠客與英雄,原來一直都如影隨形,難解難分。從梁啟超、陳獨秀、魯迅,一直到戰爭與革命年代的創作者,都不乏對這一資源的不斷發掘與闡釋。進入和平年代以后,也是俠可以走,義必須留,神可以退隱,英雄卻不能被放逐。隨著時代的進步,英雄的內涵、價值與意義等,完全可能被賦予新的時代光彩。
20世紀90年代歐陽黔森在創作上剛剛出道的時候,“人文精神失落”正備受關注。物欲膨脹、道德滑坡,告別革命、放逐諸神漸成潮流,反英雄、反崇高以及碎片化歷史與個人化、欲望化寫作漸成時尚,而就在此時,歐陽黔森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抵制和拒絕。他手中的武器,正是揮舞了兩千多年的那把英雄劍,但套路屬于他自己。其“英雄敘事”的精神源頭,首先與《雄關漫道》那樣的紅色歷史有關,其中不僅有他對豐功偉績的崇仰,也關乎他自己生活和成長的地域環境。紅二、六軍團征戰的黔東土地是他的故鄉,有數萬人從這里參加紅軍,貴州籍的周逸群、曠繼勛還曾擔任過這支部隊的高級指揮員。這些歷史,是歐陽黔森萌生英雄情結的重要原因。用歐陽黔森的話說,孩童時代他就夢想成為一名軍人,馳騁疆場、建功立業。他之所以迷戀“卡里斯瑪”那類人物的魄力、魅力型人格[13],就是因為成長于英雄的鄉土,從小被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紅色歷史所熏陶。但現實似乎很遺憾,金戈鐵馬到底只是夢想,歐陽黔森并沒有成為從戰場硝煙中走來的軍旅作家,他的人生,最終是跟知青和地質隊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先當知青,后當地質隊員。殊不知這樣的人生經歷,最后竟然陰差陽錯地成了他的英雄情結的粘合劑。
眾所周知,“文化大革命”時期波瀾壯闊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鑄就了一代青年沸騰的理想主義與英雄主義情懷。返城以后,在追懷青春、反思歷史的同時,悲情、悲壯、悲憫成了知青文學涂抹不掉的情感底色,作品的風格追求亦因此而可分為無悔派、理想派、磨難派。梁曉聲的《今夜有暴風雪》 《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其他知青出身的作家,如韓少功、張承志、柯云路、張煒等,無論寫作套路后來有多大變化,知青階段的作品,或多或少都帶有這個特點,那正是被知青生活鐫刻下來的一種青春英雄的記憶。
與知青相比,地質勘探隊員天南地北的生活艱苦但浪漫,也容易讓青春熱血沸騰。山東作家張煒與地質生活就有很深淵源,用張煒的話說,地質和文學離得很近,地質隊員天生就應該是文學家。張煒自己從小就迷戀他們的生活。他的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長達450萬字的十卷本皇皇巨著《你在高原》,原來有一個副標題就叫“一個地質工作者的手記”。為寫這部小說,張煒甚至自學地質專業的課程,學習去野外采礦石標本,大量閱讀地質工作者及著名地質人的傳記。他的全部一千多萬字作品,有關地質的竟然占了一半[14]。
不過,張煒只是當過知青。帶上地圖、指南針、羅盤,背地質包,住帳篷,飲山泉,出入荒山大漠去尋找寶藏,那只是他少年時的夢想。與張煒相比,歐陽黔森幸運得多,他的黃金年華全都在上山下鄉和地質勘探的歲月中度過,兩種最具文學滋養的生活,都是他生命中刻骨銘心的記憶。他把文學之旅最初的激情都獻給了詩歌,獻給了那首誕生于20世紀50年代的《勘探隊員之歌》,獻給了從戰爭硝煙中走向地質隊伍的軍人(歐陽黔森詩作《最后一匹軍馬》),以及那些為了找礦而把一生,包括自己的生命,都交給了莽莽群山的地質人。也就是從地質隊員的生活開始,歐陽黔森重新咀嚼和回味知青生活,用散文的形式講述了“十八塊地”盧竹兒、魯娟娟、蕭家兄妹的故事。機緣巧合的是,知青與地質隊的生活都需要有青春激情,都意味著艱難困苦、風沙磨礪,都意味著對理想信念與價值堅守的一系列考驗。或者說得再直接一點:知青生活與地質勘探正是最適合理想主義、英雄主義發酵的土壤和溫床。感受著紅色土地的滋養,呼吸著來自鄉村山野質樸剛健的氣息,歐陽黔森的英雄情結,終于在知青歲月的磨煉與地質隊員的風餐露宿里,交織成了一種歷史的與文學的雙重宿命。
在歐陽黔森的小說中,英雄的譜系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類似“卡里斯瑪”,一種則具有民間俠義情懷。一般來說,卡里斯瑪應有轟轟烈烈的豐功偉績,是具有領袖氣質、萬人矚目的“一群之長”,后一種則未免平凡和普通,需要被發現、被定義才能成為英雄。卡里斯瑪(Charisa)是韋伯在《經濟與社會》中提出的概念,指人的超凡魅力、感召力,或超人天賦之類的特殊品質。韋伯認為具有這種品質和力量的人往往高踞于一般人之上,并能激發別人對他的忠誠。“五四”是最早提出中國青年應具備卡里斯瑪素質的時代,那個時期的作品,如郭沫若的《女神》,魯迅的《吶喊》等,鮮明地表達了這類人格追求[15]。后來在民族救亡與革命戰爭中,在和平時期的社會主義革命與社會主義建設中,這類訴求更是層出不窮,大寫“新英雄人物”,甚至成了那個時代衡量創作成敗的標準。
歐陽黔森筆下有相當一部分類似于“卡里斯瑪式”的人物。既包括主旋律作品中的戰爭英雄、史詩英雄(《雄關漫道》《奢香夫人》),與嚴峻的生存條件抗爭的農民英雄(《絕地逢生》《八棵包谷》),也包括在其他中短篇小說中馳騁政界、商海的成功人士。他們往往能在嚴峻考驗面前,表現出某些非凡人格與崇高志向、堅定意志,尤其不甘庸庸碌碌。但同時他們又絕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超人。他們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樂,其英雄品質并不都在轟轟烈烈的業績中光彩照人,日常生活領域也常見其人格的閃光。如果說《雄關漫道》《奢香夫人》的主人公是最接近嚴格意義的“卡里斯瑪”類型的英雄,那《白多黑少》中的蕭子北,《非愛時間》《下輩子也愛你》的中陸伍柒,《非逃時間》《失蹤十五天》中的幾個知青戰友,包括《穿山歲月》《莽昆侖》《有人醒在我夢中》《味道》《遠方月皎潔》中的熱愛詩歌的地質隊員等,除了沒有轟轟烈烈的事跡,也都多少具備一些“卡里斯瑪”的氣質。就是懵懂、崇尚自由浪漫、敢于冒險進取的地質詩人,那種心雄萬夫的豪氣和遠大志向,都堪比英雄。盡管這些中短篇小說的故事都發生在和平年代,都屬通常意義的現實題材,甚至是很庸常的生活(孟繁華覺得有一點歐陽黔森自己的情感經歷),既缺少《雄關漫道》和《奢香夫人》中的戰鼓旌旗與金戈鐵馬,也沒有《絕地逢生》《八棵包谷》中那種人與自然的悲壯對峙。但這并不妨礙人物的壯懷激烈。無論對情感還是對事業,他們都還保留著難以自抑的激情。無論是在政界、商界還是在文壇,艱苦生活或戰場硝煙(有的人物有從軍史,如蕭子北)對他們而言都是財富,任何時候都不失雄渾、陽剛、豪放的品格。比如對情感,數十年后美人雖已遲暮,但“英雄”仍一往情深。被歲月所改變的,只是男人性格的粗糲,并非感情的粗糙。在生硬魯莽、不近人情的外表后面,人物并不缺少細膩敏感的神經。正因為如此,聰明的杜娟紅知道該如何給自己深愛的“英雄”留足派頭與面子,更知道該如何用一個顧盼,一個動作,瞬間讓她的“卡里斯瑪”怦然心動。這種關系,在陸伍柒與蕭美文那里也描寫得非常微妙和生動。難得的是,蕭子北和陸伍柒都知道該如何節制,都知道如何面對情感、家庭和事業的沖突,無論這種沖突對他來說如何殘酷。而這一點,大致也就是卡里斯瑪式英雄的全部精神境界。
歐陽黔森筆下的“卡里斯瑪”偶爾也會有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時候,在《穿山歲月》 《莽昆侖》 《有人醒在我夢中》 《味道》《遠方月皎潔》《五分硬幣》等作品里,年輕的主角雖心高氣傲,但情感熾熱,在他所愛戀的姑娘面前雖然還很青澀,骨子里則非常血性。他通常是一個激情的理想主義者,既自尊、自負,也正直、剛硬,樂于主持正義,該出手時就出手,決不怕惹火燒身,也決不圖人回報,很有些俠客和豪杰的意味。在《有人醒在我夢中》和《丁香》中,男主人公就敢于因夏排骨、方國慶的輕佻而動粗,也能像《五分硬幣》《姐夫》《蘭草》《味道》那樣,因自負而傷情,以自信而重情,或者因自傲而誤情。他的弱點也因此暴露無遺,錯失之后往往就在月光皎潔的孤寂之夜,付諸刻骨銘心的思念。
《水晶山谷》《白蓮》《敲狗》是英雄譜系中的另一種類型,也是英雄情結的另一種民間表達。主角都是一事無成、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不光沒有任何社會地位可言,而且也沒有任何文人、詩人的浪漫情調,行為絕談不上風云叱咤。如《水晶山谷》中的農家子弟田茂林,《白蓮》中的坐臺女、樂師、媽咪,《敲狗》中廚師的小徒弟等。把這樣的人物說成英雄,似乎特別不靠譜。然而,在他們身上剎那間爆發的能量,又完全當得起英雄的評價,絕不是愚民庸眾、凡夫俗子的精神境界。比如田茂林,在家鄉稀缺礦石巨大的利益誘惑面前,他曾喪失自我,醒悟之后,點燃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瞬間就讓玉石俱焚有了涅槃一樣的含義。《白蓮》中的三個人,一個坐臺女,一個媽咪,一個樂師,都是風塵人物,但她們的行為又都非常仗義。媽咪要成全白蓮為自己贖罪,白蓮賣身卻又不肯出賣真情,結果陰差陽錯,白蓮絕無可能再接受阿男,而媽咪的一念之差,也造成阿男終身癱瘓。所幸是無論什么后果,都沒有人選擇逃避。在這里,是一種與忠貞、誠信、俠義有關的民間道德在起作用,其行為與豪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敲狗》寫了三個人物,但從英雄敘事的角度看,廚子師傅和中年漢子只是鋪墊,真正的主角只有一個,就是小徒弟。他完全當得起英雄的評價。小說的高潮是給狗放生,而放狗正是小徒弟最了不起的英雄壯舉,如果說這類小人物的行為與真正的英雄還是有所不同的話,那也主要是他們未能改變世界,未能給更多人的生活帶來改變。真正的英雄是要救人于苦難,尤其是要改變世界的,小人物卻只能被救或自救,似乎當不起英雄的稱號。但是,英雄和英雄行為畢竟有共同的東西。卡萊爾的英雄理論就認為,英雄的身份可以千差萬別,如先知、詩人、帝王、教士,或者因誕生的環境不同而成為其他。但英雄之為英雄,有些品格素質一定是相通的,“他們基本上都有一種能力,即能望穿萬物的騙人的 ‘虛偽外觀’,透察其核心,即辨別 ‘實質’與 ‘表面’的能力”[16]。卡萊爾的所指,其實就是人的某些優秀品質,如忠誠正直、光明磊落、敢于犧牲奉獻等,有這樣的品質,平凡人完全可以成為英雄。歐陽黔森這類小說,在平凡中對不平凡的英雄壯舉作了新的詮釋,并由此延伸到歷史和人性的升華方面,這就是創造。
為著英雄情結的宣泄,歐陽黔森有時也對小人物非同尋常的行為作一種世俗化處理,比如唐三草的狡黠,梨花的心機(小說《村長唐三草》《梨花》),但都在鄉村道德可接受的范圍內,人物更重要的精神內核,還是正義、道義、俠義,那是民間的正能量,不能說它跟英雄完全無關。當然。對平凡人物不平凡人格最成功的藝術表現,還是對它的詩意化處理。如《斷河》《揚起你的笑臉》《心上的眼睛》。這些作品有著兩種不同的詩意,一是抒情詩,一是史詩。作家在這些普通的或傳奇的故事里,傾注了全部的想象和熱情。
《心上的眼睛》,主角是殘疾人丁三老叔,他在婁山關景區當清潔工。但這里是當年的戰場,毛澤東曾在這里寫下著名的《憶秦娥·婁山關》。如今,英雄已“化成了山脈”,英雄的歷史卻成了清潔工終生的追懷,那里面不光有他的精神崇拜,也有他的親情。所以他愿意用自己的一生,來完成只有英雄才能完成的使命。小說結尾,重返戰場的盲軍人依靠丁三老叔的幫助,滿足了自己的心愿,而能為當年的英雄盡一點心力,對丁三老叔也是畢生的榮耀。歷史的壯闊與現實的樸素,在這里終于匯成了一首英雄的詩篇。在《揚起你的笑臉》中,主角是鄉村教師與他的學生。知識的啟蒙讓學生向往山外的世界,最終卻被阻隔在河對岸的山中。夜晚來臨,老師帶著他的兩個學生來到山谷,用火光召喚迷失的孩子,“那夜的火光和那夜的斑斕”從此在孩子們心中不再熄滅,那已經是詩一樣的生命之火。有這樣不朽的詩篇,那位鄉村儒者也就有一點高大挺拔的英雄意味了。
比《心上的眼睛》《揚起你的笑臉》更厚重的是《斷河》的那種史詩性處理。何士光就是這樣來讀這篇小說的。他說作品是“詩一般的史,史一般的詩。通常史詩都會是長篇巨制,但《斷河》卻綽綽約約地讓人感到,黔森只用了短短的篇幅,來窺視了這種史和詩的意境”[17]。這當然是極高的評價了。不過,進一步分析,史詩有多種,比如創世史詩、遷徙史詩之類,《斷河》只能是英雄史詩,它具備那樣的品格。一般來說,當得起英雄史詩評價的作品,里面不光要有非同尋常的業績,更重要的是悲劇命運與歷史滄桑,那是既關乎人格、人性,也關乎公道、命運的玄機,英雄身邊,甚至還要有絕代佳人。史詩之要為英雄所限定,一定要具備崇高、神圣、莊嚴的氣魄,特別是要有恩格斯所說的那種“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18]。
除了沒有宏大的規模與篇章結構,《斷河》具備英雄史詩的所有要素。或者說,這就是一部濃縮的英雄史詩。小說開篇幾乎是史前生活的畫面,紅土地封閉、貧瘠,“千里連綿不斷的小山頭,像一支揚帆而又永遠走不動的船隊”,斷寨人世世代代困守在這里,不得不為生存而戰,為生育而戰。老刀、老狼、梅朵的愛恨情仇,因此一開始便危機四伏,充滿懸念,古樸的人性與剽悍的民風更為故事的發展增添了許多不確定性。老刀是梅朵的丈夫,但他要的只是性。梅朵向老狼投懷送抱,求的卻是愛。三個人都坦坦蕩蕩,光明磊落,決不偷偷摸摸。甚至情敵生死對決的關鍵時候,出場的都是屬于英雄人格的道義、正義、俠義。連奮身一躍替主人吞刀送命的那條狗,都顯得那樣的忠勇無比。老刀暫時放過老狼,只是想親眼看一看老狼如何貪生,以為自己奪得精神的、心理的真正勝利,也不失為英雄的一種選擇,但那種冷漠、冷酷已經與武功、與愛情無關,只關乎人格、性格。老狼為了看一眼剛出生的兒子,面對老刀的槍口,看似剛毅的臉終于開始發青、流汗,“閃過一絲求生”之意。老刀滿意了,于是不屑于再朝情敵開槍。老狼雖贏得了梅朵的愛情,但為了柔情,輸了剛勇,老刀的話句句都是誅心之論,看了兒子一眼,老狼只能選擇自盡,否則枉自稱雄一世。但直到此刻,老狼也并非真正的輸家,有道是:無情未盡真豪杰,老狼其實死得很壯烈,也很值得!
不過老刀也并非最后的真正贏家,老狼的兒子龍老大長大后,成了斷寨的又一位亂世英雄。養父教他刀法,他不能與養父比刀。但他鼓勵養父跟自己的生母梅朵再生一個兄弟,好讓同母異父的兄弟倆日后有刀可比。老刀當然不愿輸掉這口英雄氣,為了生兒子,他瘋狂地折磨梅朵。面對身衰力竭的丈夫,梅朵只好跑到外面與路人交媾,生下麻老九哄騙老刀。未料人算不如天算,麻老九生性羸弱膽小,一看就不是老刀的種。此時龍老大進京勤王回來,已頂天立地。但他只能氣死養父,不能弒父。而麻老九一生只得活在龍老大的護佑之下。對這位同母異父兄弟,龍老大可謂用心良苦,他先送一個女人給這位弟弟做老婆,再對這位稍稍有點嫌棄兄弟的女人痛下殺手。之所以如此心狠手辣,竟然都是為了保護兄弟,以不負母親臨終前的囑托。小說中的這幾個人物,既是仇人,又是真正的父子兄弟。都肝膽相照,重情重義,都當得起草莽英雄的稱號。就連麻老九最后一刻為自己心愛女人的“殉情”,都有幾分悲壯的含義。英雄就是英雄,無論起于亂世還是治世,無論一生草莽還是修成正果,他們的命運總會關乎悲劇,總會關乎歷史滄桑,總會以不同尋常的人性沖突,為后世留下種種言說不盡的話題。能夠把英雄演繹到這樣的深度,《斷河》自然也就當得起何士光的史詩評價,雖篇幅不長,但也就可以看作濃縮的史詩了。
《斷河》無疑是到目前為止歐陽黔森最好的小說之一。另一篇《敲狗》也堪稱上乘。作品的成功,同樣應歸結為它的英雄敘事。雖然與其他小說相比,英雄敘事在這里含蘊深厚了許多,不再那么激越高亢、鋒芒畢露,而英雄也不過是草根英雄或草莽英雄而已。但是,英雄的理念、氣質、精神是始終如一的。在沉穩、內斂、厚重的故事后面,仍能感受到那種很強勁、很鮮明的英雄情結。
歐陽黔森的英雄敘事,很容易讓人想起抗戰時期大批入黔文人對貴州精神的發現和解讀。那時的貴州經濟社會還相當落后,老百姓衣不蔽體,家徒四壁。連吃鹽這樣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成問題(貴州不產鹽,只靠從鄰省肩扛馬馱運進來,所以價格奇高,對普通人家甚至是奢侈品)。但恰恰就是在這樣封閉落后的地方,聞一多、李長之、茅盾、林同濟等人卻有了新的發現。林同濟以平原文明來與貴州的這種山地文明相對照,認為平原型精神“博大有余,崇高不逮”[19],正需要山地文明崇高奇險的氣魄作補充。聞一多則從貴州山野的民間歌謠中,讀出了一種原始生命活力的釋放。那是這樣的歌謠:“火燒東山大松林,姑爺告上丈人門,叫你姑娘快長大,我們沒有看家人。”另一首:“馬擺高山高又高,打把火鉗插在腰,哪家姑娘不嫁我,關起四門放火燒。”聞一多以這樣的歌謠為例,說:“你說這是原始,是野蠻。對了,如今我們需要的正是它。我們文明得太久了,如今逼得我們沒有路走,我們該拿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張牌來,讓我們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蟄伏了數千年的獸性跳出來反噬他一口。[20]”今天,在當代文學的日常生活敘事、個人化敘事顯出了幾分貧血、孱弱時,歐陽黔森卻在為它注入陽剛、雄渾、崇高,這本身就是壯舉,所謂英雄敘事的當代價值,正體現在這種情懷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