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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歷史檢視:“制度—結構”視角下18世紀中國的財產權糾紛

地權沖突是一個社會之中的重要沖突類型之一,在傳統農村的土地產權秩序下,同樣存在著類型眾多、形式多樣的地權沖突,比較典型的如宗族之間大規模械斗、對于祖產(如祖墳山、族田)的爭奪、擬血緣(如過繼、過嗣)中的土地繼替糾紛、地權交易中的契約糾紛,等等。這種沖突幾乎橫亙于歷史上的任何時期、任何空間地域。但是這種地權沖突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歷史上的穩態分布,并不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也不會對既有的土地產權秩序造成沖擊,因此并不構成與當下中國農村大規模地權沖突之間的可比性。

但是,仔細考察中國土地產權制度的演進歷史,可以發現,18世紀是中國土地產權制度演進進程中不得不重點關注的一個特殊時期。這一時期曾被一些學者高度贊譽為“中國的商業革命”“資本主義的萌芽”與“中國近代早期是最有活力的一個時期”。如高王凌認為,18世紀是20世紀的先聲,如果將18世紀的中國歷史與20世紀貫通起來,可以發現其中存在著的“正面接續”關系。[18]但與此同時,這一時期也是中國近現代歷史上地權沖突異常劇烈的一個時期,據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的刑科題本方面所提供的一手資料,有關土地和債務糾紛命案題本僅在乾隆年間就多達56000多件。[19]這一時期農村地權沖突為何在數量上急劇增多,且惡性人命案件激增,無疑是學術研究需要做出深入分析的重大問題。

美國學者步德茂(Thomas M.Buoye)是較早對中國這一時期大量財產權(主要是土地財產權)暴力爭端進行系統研究的學者。[20]在其名著《過失殺人、市場和道德經濟——18世紀中國財產權的暴力糾紛》一書中,作者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涉及乾隆年間山東、四川和廣東等地引發命案的眾多刑科題本素材為基礎,發現這一時期大多數案件都涉及抗租、撤佃、回贖、水權以及田界爭端等特定的財產權爭奪與沖突。但是不同于已有法律史研究在“過失殺人”案件中僅僅看到刑事司法上的意義,作者引入了經濟制度史的相關理論(主要是諾斯的產權理論與意識形態理論),將這些地權沖突案件的考察分析放置到了一個更為廣闊的特定經濟社會變遷的歷史背景中去理解。通過對這些不同暴力沖突案件之中紛繁蕪雜的人口壓力、土地價格、租佃關系、道德倫理、司法體系等影響因素的具體考察,作者看到了一個更為全面與立體化的有關18世紀中國農村地權沖突的圖景。

在書中,步德茂試圖闡述這樣一個系統化的觀點:中國18世紀出現的大量財產權沖突,是與特定的經濟社會發展進程聯系在一起的,是這一時期高度發達的商品經濟變遷帶來的社會性沖擊的一種后果與反映。正如在該書的書名中所提到的“過失殺人”“市場”和“道德經濟”,作者通過引入了“市場引發土地產權的重新界定”,以及“傳統道德經濟的衰落”兩大變量作為解釋這一時期“過失殺人”(主要由地權沖突所導致)的主要因素。一方面,18世紀經濟變遷中商品化的加速和空前規模的人口增長,帶來了土地相對價格的位移,這導致了地主與佃農之間、佃農內部,以及其他土地抵押、典贖關系之間以土地利益爭奪為核心的更為嚴格的土地邊界以及權屬的界定,從而使現存的土地產權結構出現緊張。[21]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原因在于,這一時期傳統社會土地的產權規則中蘊含著豐富的道德倫理體系開始遭遇瓦解。在步德茂看來,中國傳統社會的土地使用與交易規則中蘊含著豐富的道德倫理[22],但是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經濟理性開始廣泛地滲入人們的思維,改變了傳統地主與佃農之間的人身依附關系,代之為一種契約關系,并逐漸侵蝕人們已有對于日常土地產權規則的認知與判斷。于是,在日常的土地產權實踐中,沖突的雙方可以分別援引不同的話語規則,而作為沖突救濟的民間調解和官府裁斷,也同樣因為這種規則的混亂而失去了為沖突雙方共同接受的合法性基礎——這也成為矛盾激化并導致大量人命案產生的根本原因。

步德茂關于18世紀中國農村地權沖突的解釋,無疑令人信服,也足夠出色,但是從本書所提出的“制度—結構”互構的分析視角來看,其研究也仍舊有進一步深入推進的空間。這是因為,步德茂關于地權沖突的解釋還僅停留于“土地產權制度”(一種非正式的產權規則)的分析——已有的土地產權規則開始不為人們所信仰與尊崇,產權規則的維持機制抑或再生產機制發生了失靈。實際上,要真正對這一過程的發生機制作出解釋,就必須深入具體的歷史情境,考察土地產權的具體嬗變過程及其對農村社會結構的沖擊,考察農村社會結構的變化何以失去了對既有土地產權規則的支持。

實際上,分析這一時期的農村社會結構,可以發現這一時期傳統的土地產權規則之所以不被人們普遍遵從與農村社會結構中“宗法關系的松弛”“士紳結構的解體”等因素之間存在著緊密的關系。正是這些結構性因素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傳統社會中既有的土地產權規則,二者在這種互構之中才導致了這一時期農村地權沖突的大規模爆發。

雖然有關明清時期宗法關系松弛原因的討論觀點不一而足[23],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一時期農村社會宗法觀念的松弛對農村社會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這一時期,不僅“尊卑無別,良賤不分”的宗法關系出現了明顯的松弛,而且在兄弟乃至父子分財析產異居上也呈現了這種宗法關系松弛的現象。到明清時期,各地雖然仍有數代同居的大家族存在,但兄弟乃至父子分財析產異居已成為普遍現象。而伴隨著家產分割,兄弟之間為爭奪遺產而“爭訴不已”,在清代前期已成為普遍現象。江太新曾通過歷史文書史料列舉了相當的例證:如江西魏禧在論述人倫之薄,為爭奪財貨而發生糾紛的“十人而九”?!敖裰感肿拥埽鶢庛徑鸪卟?,而至于怨憤詬斗,相戕相殺者,殆不知其幾也?!?a id="w24">[24]整體來看,這一時期農村宗法關系的改變,不僅帶來了農村宗族內部傳統的關系紐帶出現斷裂,產生了各種由于分家析產導致的矛盾與訴訟,先輩遺留下來的各種規約民俗也逐漸淡出了人們的日常視線,農民往往開始對之視而不見,其日常生活的行為邏輯出現了明顯改變。也正因此,這一時期,農村內部當事人之間直接的土地交易日益頻繁,而不再選擇通過親房進行。

如果說宗法關系的松弛沖擊的是社會結構之中的道義倫常,以及村民之間的橫向社會關系結構,從而使土地產權規則也受之影響發生嬗變;那么這一時期士紳階層的瓦解所導致的農村縱向社會結構的變遷,則是引發土地產權轉變以及地權沖突更為根本與重要的原因。在傳統社會,紳士階層既是農村共同體的領袖,又是國家保甲制(里甲制)的“經紀人”,這種身份的重疊有助于他們充當聯系國家與鄉村社會溝通的中介和渠道,成為中國鄉村社會保持高度穩固的結構性基礎。但是18世紀的高度商品化導致了“紳士進城”運動,大量的士紳選擇進城定居生活[25],這種變化打破了傳統農村社會的既有社會階層結構,也全面沖擊了農村已有的產權關系結構。首先,紳士階層的進城消解了地主與農民的人身依附關系,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地租形態,如定額租(或田面租)。對于佃戶來說,定額地租形態的出現,既有助于鞏固佃戶對土地上任何新增產出的權力,卻也容易使佃戶遭遇災害減損時面臨更大的經濟風險,從而加劇了佃戶暴力抗租的可能。[26]對于地主來說,這種影響也是明顯的,定額地租使不在村地主喪失了對佃戶的控制和監視,這導致收租出現困難,甚至連撤佃也成為一件并不容易的事。在商品經濟的背景下,雙方都在千方百計地確保自己對收成的訴求,外加上二者之間變動的關系導致了地權沖突的加劇。[27]其次,紳士階層的瓦解使農村基層出現了權力真空。地主和佃農、國家和佃戶之間關系的弱化,在農村社會中產生了一個結構性斷裂。傳統社會,“紳士”階層扮演了農村“保護性經紀”[28]的角色,這一階層作為地方精英具有較高的地方性權威,能夠在維護基層倫理秩序、確?;鶎庸财饭┙o等事務中發揮重要作用。隨著這一階層的瓦解,國家必須通過支付一定傭金的方式在基層扶持代理人——胥吏,來保證國家稅賦的征繳以及維持基層的秩序。但這種自上而下的授權也為胥吏中飽私囊提供了可能,由此導致的后果是農村基層治理主體由“保護性經紀”向“營利性經紀”的轉變,以及國家稅賦征繳過程中嚴重的官民對立。地方性治理權威的衰落,也意味著眾多的農村地權矛盾沖突在基層無法獲得穩定的申訴與救濟途徑,這也恰恰是導致這一時期許多小沖突演化成為人命案的重要原因。最后,還需要指出的是,紳士階層的抽離弱化了農村基層的儒家信仰,進一步導致意識形態的衰落。傳統社會的紳士階層大多出身于科舉制度,受過正統的儒家教育,恪守儒學傳統,是國家意識形態在民間的播散者和維護者,以及農村倫常道德上的“衛道士”。而隨著紳士階層在農村的抽離,儒學信仰在農村失去了立基的重要載體,整個儒家意識形態在農村的衰落也不可避免。這也是傳統農村宗法關系在這一時期出現松弛,土地產權中的倫常道德因素被剔除出去的原因所在。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發現,通過引入“制度—結構”互構的分析視角,我們能夠獲得一個有關18世紀中國農村大規模財產權糾紛的具有更多變量、更為豐富與復雜的解釋。這一解釋顯然較步德茂的分析視野更為宏觀、也更加全面。在這一過程中,我們除了繼續肯定此一時期以經濟理性為主導的產權規則的出現與傳統倫理型的產權界定規則之間的此消彼長與兩廂對立,是導致這一時期農村產權沖突的直接原因;商品經濟發達帶來的土地升值又是導致這一時期地權沖突的深層次結構原因之外,我們實際引入了更加豐富與復雜的社會結構解釋變量——注意到了這一時期鄉村宗法關系的解體與農村士紳階層的抽離。實際上,這一時期鄉村宗法關系的解體與農村士紳階層的抽離與農村產權界定規則變化之間存在著復雜的互構共變關系,很難在邏輯上區分出何者為因、何者為果,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這一時期農村產權界定規則(非正式產權制度)與農村宗法關系、士紳基層(社會結構)之間的這種共變,共同導致了這一時期農村地權沖突的大規模爆發,而這顯然也為觀察當下中國農村地權沖突提供了極其有益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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