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話本小說與戲曲敘事的互動研究
- 呂茹
- 9981字
- 2021-10-20 19:46:40
序
收到呂茹發來的博士學位論文改定稿,說是最近有條件出版了,請我寫個序。我自然很高興。讀著稿件,字里行間浮現出她若干年來求學、寫作,孜孜矻矻耕耘于研究里的艱辛身影。終于有一個結果了,心里不禁彌漫出溫馨與欣慰交織的味道。
呂茹是2007年從河北師大考入廈門大學攻讀我的博士研究生的,當時給我的感覺:這是一個天真、率性而又有些執著的女孩兒。但我人在京城,給她直接授課較少,她主要是跟從鄭尚憲教授上課,而我平時則通過電子郵件指導她的學業。三年下來,我們積累起大量郵件文本。翻開這些我們之間的交流日記,呂茹問學的進步足跡歷歷在目。
2009年10月15日呂茹給我發郵件提問:“周貽白先生《中國戲曲發展史綱要》里說,勾欄中的北宋雜劇‘系以故事情節為主,而作代言體的演出,則故事之來源及其所具內容,皆當與所謂說話具有聯系’,至南宋時的官本雜劇,也‘逐漸地效法(北宋)民間勾欄以故事情節為主,而作代言體的演出了’。《武林舊事》二百八十本‘官本雜劇段數’中的一些故事,就與現存宋人話本的某些故事重合。而您在《中國戲曲發展史》里說北宋雜劇‘只能演出一段連貫的生活場面,不具備時空轉換的條件,因此不能適應對一個完整故事情節的展現’。看似你們的觀點有些相悖,我有些疑惑。宋雜劇偏重科白、滑稽調笑,而不是以故事情節為主嗎?”
我寫信回答她說:“我和周貽白先生的看法并不矛盾。他說宋雜劇已經以表演情節為主,有《官本雜劇段數》為據。宋雜劇內容許多和說話有關,譚正璧先生正因為此才勾稽了許多線索出來。我并不否認宋雜劇的故事性和代言性,我的說法只是針對更加成熟的南戲能夠從頭到尾表現一個完整故事而言。與南戲相較,宋雜劇的故事就只是短小而不完整的了,所以說只是‘一段’場面,另外它還不具備南戲運用演唱和身段表演來引渡時間和空間轉換的辦法,因此現在看到的宋雜劇演出內容都是固定時空的一個場面而已。”我那時還不知道她的直接目的,以為她只是一般性地問學。
直到我又收到她另一封郵件,才明白她在考慮博士學位論文的寫作了,試圖從敘事學角度探討戲曲與白話短篇小說的關系:“我現在關注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在敘事藝術上的同異,其中涉及了一些敘事學方面的理論。翻看了茲維坦·托多羅夫《敘事作為話語》、熱拉爾·熱奈特《敘述研究》等西方敘述學論文及專著,以及一些中國小說、戲曲的敘事學研究著述,比如楊義《中國敘事學》、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王平《中國古代小說敘事研究》等,還有一些這方面的論文,很有收獲。茲維坦·托多羅夫認為:‘敘事的時間是一種線性時間,而故事發生的時間則是立體的。在故事中,幾個事件可以同時發生,但是話語則必須把他們一件一件地敘述出來;一個復雜的形象就被投射到一條直線上。’白話短篇小說的敘事時間即是以故事的順敘為主,其間采用插敘、預敘、追敘等,而戲曲敘事時間亦是以時間的順敘性為綱。就我目前讀過的戲曲作品而言,盡管故事的時間跨度很大,但是很少有追憶過去的情節。比如元雜劇《趙氏孤兒》、《汗衫記》時間跨度近二十年,但是也沒有采取追敘、插敘等敘述方式。也就是說,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的敘事時間其實是一致的。我想問:古代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在敘事時間上都是近乎直線式的一致嗎?它們有不同嗎?”
我讀了信很高興,知道她在一天天進步和深入進去。我回答道:“對于敘事學我缺乏研究,但這是一個很值得開挖的角度。你的問題我倒是有些體會,即中國古代戲曲和小說都是線性結構的,中國傳統審美習慣追求故事的完整性,講述一個故事必須有頭有尾,甚至最后還要有大團圓的結局。20世紀前期西方話劇傳入,不受中國普通百姓歡迎,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看不懂’,因為它不是從頭到尾講故事,而是從中間甚至后部截斷,戲開演時,已經進入到主要的矛盾沖突了,而來龍去脈則通過人物對話再陸續找回來,所以它追求‘潛臺詞’效果,即讓你從字里行間去猜,去猜前面發生了什么,去判斷人物關系。
“中國傳統戲曲由于它舞臺表現的時空自由性,也由于它的演出時間不受限制(甚至連演幾天),呈現為開放式結構,即一個故事可以完全展開來演,所有的情節都可以從正面交代出來,而不需要過后追敘。我們今天讀明清傳奇劇本有時會感到絮繁,剛交代完一個線索的開頭,又來了另一個線索的開頭,這兩個線索這時彼此還沒有關系,它們之間的聯系要到后面才能看出來,這就會讓今天的人感到煩。但古代百姓卻是習慣了這種表現方式的。例子很多,例如南戲定例‘頭出生’‘二出旦’的結構就造成花開二枝、話分兩頭。最早的例子可見《張協狀元》。張協先登場,講了一通自己的動機、目的和要做什么事,然后是小姐出場講自己的事,他們兩人的故事之間此時并沒有任何聯系。如果要出現第三個情節線,戲曲的做法仍然是再開一條線,例如《張協狀元》里后來又添了宰相之女王勝花的線,這是因為后面她家要招贅張協。《西游記》的神猴出世、江流兒故事、秦王游地府故事都是同樣的例子。在這方面,說話和戲曲倒是一致的。說話的對象也是小民,要讓他們聽懂,也需要和看戲一樣,從頭到尾娓娓道來。
“當然,戲曲和說話也都有話分兩頭的情形,把同時發生的事分作前后敘述,但每一件事的敘述方式仍然是從頭到尾。如果說有些什么不同的話,大約戲曲的重復比較多,總是利用臺詞和唱詞來反復交代前面已經發生過了的事,這和戲曲觀賞環境較亂、觀眾可能到場有前后希望了解前面的劇情有關。
“所以,戲曲與說話的敘事方式應該是基本審美習慣一致基礎上的不同,你要了解和區分的只是這種不同。有條件的話,當然也可以和西方作些對比,以暈染出論題的不同背景,突出個色。”
后來她告訴我說,“想從三個角度來探究中國古代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敘事藝術的變異問題:敘事時間、敘事視角、敘事結構。這三個角度是參照楊義、陳平原、王平等人對小說敘事學研究的方法,結合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在敘事藝術上轉換的實際擬出來的”。她已經蒐集了許多材料,開始進行歸納提煉。
到2010年2月3日她給我發郵件說:“自從一月前將論文初稿寫完后,就開始嘗試將各章節黏合,并按照學校對于論文的格式規定著手修改與整理,今天終于初創成形,算是對去年學習一個小小的總結。雖然按照您的批評與要求,我盡量對文章的觀點進行了提煉和集中,并且注意了行文的規范,但其中一定仍然存在不少問題。可我還是想馬上將論文發給您看,其中有兩個原因:一、對于敘事學的研究方法,我是摸著石頭過河,那么多國內外的敘事學研究著作我并沒有看完,可能在分析的過程中會存在概念界定不清晰、分析不到位的現象。如果有硬傷,請老師及時指出;二、對于我而言,語言優美且不論,僅行文規范就需要一個漫長的磨煉過程。比如說一個月前寫的文章,我現在能看出問題來,可是當時就看不出。因此,我雖然盡量使行文謹嚴精煉,一定會有自己意識不到的問題存在,需要老師進一步指點。”
我翻閱了論文,感到把目前的幾章目錄連起來,還看不出整體性,因此回函說:“很高興你能較快拿出這么多文字來,我會慢慢看。你對于論文的整體框架有一個構思嗎?例如,這一選題一共能夠寫出多少章節來,各自是什么?不是問你能完成多少作為博士論文,而是問你這一研究的設計框架是什么,也包括論文答辯后還能夠豐富的部分。如果你有設想,請把全部構想章節發給我,我好了解你的全貌。”
呂茹回信說:“說實話當初選擇這一題目也是誤打誤撞,翻看《中國曲學大辭典》《古本戲曲劇目提要》,發現有很多戲曲取材于‘三言’‘二拍’,就想著要解釋這一現象,于是就成了現在的博士論文。目前的論文雖涉及宋元及清代的白話短篇小說,但主要是以‘三言’‘二拍’為中心進行考察,闡釋從白話短篇小說至戲曲的改編狀況,而對于白話短篇小說影響明清小說、戲曲影響白話短篇小說的情況很少涉及。
“大家都知道小說與戲曲的關系密切,但是目前學界研究得并不充分,多為泛泛而談,多數都沒深入進去。我就想自己下個笨功夫,立足于考索資料,選取白話短篇小說這一角度切入,探索一下它與戲曲的血緣關系——看起來這并不是容易討好的事情。其實,在小說的所有種類中,唯獨話本小說也即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的關系最為密切。我曾想過將這個論題繼續做下去,做成一個中國古代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的關系史。但我不會將現在的博士論文填充進去,而是遵循史的線索,去勾描宋元、明、清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的關系,特別是宋元和清這兩個時段將是我關注的重點。
“首先我將深入接觸大量的資料,考索白話短篇小說的來源,以及后來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之間的嬗變關系——這將是我研究的基礎,也是一個難點。我會先將今存從宋至清的白話短篇小說做一個戲曲敘錄。現在的學者中許多人輕視老一輩專家如譚正璧、莊一拂等人所做的資料蒐集工作,可是他們所用的資料還是人家留下的寶貴遺產。在資料梳理之后,前三章分別探討宋元、明、清三個時期的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的關系,后三章選取三個時期的典型個案,如《清平山堂話本》、馮夢龍‘三言’、李漁《無聲戲》及《十二樓》等,具體分析他們的改編實踐。等到知識積累到一定程度,或許可以做一部古代小說與戲曲之間的改編史。”
我回信說:“你的想法很好,一定要堅持做下去并完成它!也不一定要在博士論文后另起爐灶,當然可以把博士論文內容加入進去,實在加入不進去,可以把博士論文作為另章或附錄都行。但眼下的博士論文還是要有它自己的整體面貌和有機結構。我把你發來的幾章目錄連起來,還看不出整體性,希望你能進一步連綴完善,先做出一個章節目錄來發給我。”
呂茹回信說:“我一直憑著自己的感覺做,開始就沒有一個整體的構思,這是我的缺陷。目前論文共有兩個部分:總論與個案。探討兩個問題:一、從白話短篇小說至戲曲的改編過程中,二者因文體的制約需要產生一些特殊性轉換,包括敘事藝術、敘事內容。二、同一故事有不同的文本,以一個故事為中心的戲曲、白話短篇小說,甚至包括文言小說等文本,其敘事有著共通性。我關注在改編過程中世代傳承的情況、不同文本之間的差異,包括主題、人物或情節的變化,探究這一故事內含著什么樣的敘述心態,與古代社會的集體心理有什么聯系。可能我的思路比較亂,或者我還沒說清楚。我想我需要在緒論后加一點研究說明,在三個個案前也各加一個前言,這樣或許相對連貫些。”
我回函說:“正因為你缺乏一個整體構思,所以讀者只好摸著石頭過河了。整體構思是一定要有的,當然可能會不斷修改,但自己心里要有一個基本的框架,這樣寫起來才能先立論、再展開,讀者才知道你要告訴我們什么,跟著你走。就好比畫樹根,先是主根,然后分岔,再分岔,這樣就做到了綱舉目張。如果先畫一條細根,返上去到了粗根,又遇到細根,轉來轉去還沒轉到主根,別人就云里霧里了。現在你心里的大概框架還是有的,只是沒有告訴讀者。所以,在開頭要告訴讀者整體情形,我是怎么設計的,然后在每一部分前面再加以說明,我這一部分的任務是什么,那樣就清楚了。”
3月16日收到呂茹來函:“開學以來,一直沒有向您匯報我的學習狀況,今天做個小小的學習總結。上附論文是我最新的修改稿,相較于上學期完成的論文草稿,在這將近二十天的時間里我主要對之做了以下的加工:一、緒論的寫作。其中研究現狀主要是對之前發給您的草稿進行了完善與修改。二、第一章的調整。首先將原第一章第二節“白話短篇小說取得的巨大成就”更名為“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同生共長的文化環境”,通過進一步思考,我覺得原來的想法不符合第一章的整體思路,故在原來基礎上重新寫過。其次將原來第二節的順序調整至第一節。三、對于全文語詞毛病的修改。通過通讀全文,發現很多錯誤,做了多處修改。四、為加強全文的系統性,對文章標題及內容都做了改動。五、對全文寫作的體例、腳注、參考文獻進行調整與修改。
“我雖對論文做了不少的修改,仍覺得存在不少問題。如‘白羅衫’故事個案研究一章,我感覺寫得很亂,在思路、體例上與其他兩個個案不一致。跟別人相比,我發現我寫論文的過程要承擔更多的痛苦與煎熬,總是反復地寫寫改改、修修剪剪,有時候一上午絞盡腦汁寫了四五百字,之后又刪掉——感覺自己像一個又慢又笨的蝸牛。”
看得出來,她很努力但是也有不少迷惘,我回函鼓勵說:“你能在較短的時間里,寫出二十幾萬字的文稿,說明你還是很有潛力的,也是用功的,值得祝賀!當然需要反復修改,特別新手更是這樣。大體翻閱了你的論文,思路也還清晰,邏輯關系亦順暢,可以見出你廢寢忘食的寫作狀態。如果與你去年的作業相比,論述水平已經有了很大提高,文字亦通順多了。當然,語言煩瑣重復、詞不達意、表意不清的地方還是有,仍需下功夫提煉刪汰。一要用最準確的語匯表達出清晰的思想,二要避免前后論述中的文字重復(一些相同的意思可以變換方式講出來)。你自己慢慢琢磨吧。第一章第二節的題目調整得好,靠向主題了,原來單講小說離題遠了,而且扯出另外的空間必須填補。你現在大概的框架有了,分類研究也進行了,但在上下卷前面還應該有對各自功用、視角、要完成的任務和它在著述中的位置等方面的交代,也就是說,對該部分的總結。這需要提煉。現在你只在開頭有一個簡短的交代,這不夠,要為讀者著想。還需要把章節目錄提出來,放在前面,這樣才好讀。另外就是文字表述,一定要通順,這是基本功,一定要過關。其他待我慢慢看了再說。”
2010年5月5日收到呂茹來信:“論文我這兩天又看了看,越看越覺得沒什么價值,心里非常虛。前段時間我對論文補充調整,不再以‘三言’‘二拍’為中心,而直接定名為《中國古代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之關系研究》。第一章,關于中國古代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之關系概述。其中包括三節:從宋元早期白話短篇小說至宋元戲文、雜劇,宋元戲曲至明清白話短篇小說,明清白話短篇小說至雜劇、傳奇。第二章,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敘事技巧的影響。主要包括白話短篇小說對戲曲的影響與戲曲對白話短篇小說的反作用。白話短篇小說從說唱文學演變而來,對戲曲的影響主要集中在故事題材、曲辭來源等方面;戲曲對白話短篇小說的影響主要集中在娛樂效果、詩情的表達方式、人物塑造等方面。第三章,個案研究。盡量選取從宋元戲文、雜劇至明清白話短篇小說,再從明清白話短篇小說至戲曲的循環改編過程的個案進行考察。以這樣的標準,我現在論文中的‘點秋香’故事要刪去,其他兩個保留。開始時我有考慮采用‘合同文字’代替,這個故事《清平山堂話本》收錄,元雜劇中有演述,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中也有加工。后來我又想想,底層民眾生活的題材已經有了‘白羅衫’故事個案,應該再找一個愛情題材的,現在具體還沒考慮好。上述三點,是我考慮對論文進行補充加工的地方,可能比較草率,請老師批評。最近我又觀察到明代傳奇文與戲曲也有一定的聯系,但是屬于文言小說與戲曲的關系,留待以后關注。”
我回信安慰她說:“論文用不著心虛,還是有它的價值的。自己有時會忽然覺得做了半天一點意思也沒有,我過去也有這樣的時候。沒關系,過一陣就好了。關于論文的修改,眼下臨近答辯恐不宜大動,你如果有把握就改,否則就留待以后,總之不要影響其現在已經基本具備了的完整性。信里有些語言不太規范,例如:‘開始時我有考慮采用“合同文字”代替。’‘我有……’是臺灣句法,不要學,還是按照規范普通話來處理。”
2010年5月20日,我按照廈門大學要求,為呂茹博士學位論文寫出介紹和評價文字,以便提交給論文答辯委員會。內容如下:“呂茹選取戲曲與白話小說之關系為博士論文,有一定眼光和價值。我由于身在北京,無法隨時和她交流溝通,只能通過電子郵件了解掌握一些她的想法,賴有鄭尚憲教授平日里給她以大量幫助。我們也曾對她的論文選題提出過一些參考性建議,但最終選定這個題目,是她自己在學習和閱讀實踐中逐步摸索、發現價值點、深入進去、確定范圍、做出最終成品的結果。在較短時間內,她寫出了20萬字左右的文字,思路清晰,邏輯順暢,可以見出潛息斂氣、廢寢忘食的研究和寫作狀態,值得贊賞。
“論題的選定,是呂茹在學習戲曲史的過程中,發現許多戲曲題材都取材于‘三言’‘二拍’,想要解釋這一現象,于是就深入考索進去,闡釋從白話短篇小說至戲曲的改編過程中的變異狀況,最終成了現在的博士論文。其中主要對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在敘事形態方面的異同進行了比較,運用了一些敘事學方面的理論,在此基礎上,呂茹結合自己掌握的古代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之間敘事形態的轉換實際,歸納出兩者敘事模式的三種變異呈現:敘事時間、敘事視角和敘事結構,從而支撐起論文框架。
“論文寫作過程中,呂茹收集、梳理和認真甄別了大量有關資料,深入考索了古代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之間的聯姻、轉型和嬗變關系,形成了論文的上下篇主體:上篇探討宋元、明、清三個時期的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之關系,研究從白話短篇小說到戲曲的改編過程中,因文體制約而產生的特殊轉換,包括敘事方式、敘事內容的嬗變,從而探討二者的共通性及轉換時所產生的差異性。下篇選取三個典型案例來具體分析改編實踐,探討以故事題材為中心的白話短篇小說和戲曲在改編過程中的傳承情況、文本差異、主題衍伸、情節變化、敘述心態,等等。上下篇共同結構成一個主題論述,從而完成戲曲小說影響研究的任務。應該說,論文的功能已經得到了較好實現。卷末附錄的《“三言”“二拍”戲曲敘錄》,也是她學習老一輩專家如譚正璧、莊一拂等人的嚴謹態度,自己做出來的,在文獻研究和整理方面下了點死功夫。
“當然,現在交付作為博士學位論文的部分,只是呂茹整體計劃的一個雛形,她的最終設想是將該選題做成一部中國古代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的關系史,仍然需要補充和完善許多方面。我們對此寄予期待。”
2010年5月26日呂茹發來她為論文答辯準備的陳述詞,請我看看還有什么不足或缺漏:“一、論題選定。我在學習戲曲史的過程中,發現明末清初時期有許多戲曲題材都取材于‘三言’‘二拍’中的作品,比如清初的蘇州作家群成員大都對‘三言’‘二拍’進行過改編,較為有名的如《十五貫》《占花魁》《人獸關》《快活三》《太平錢》傳奇等。這個現象引發了我的興趣,深入考索進去,發現不僅明末清初的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在故事題材上有著密切的聯系,甚至在戲曲尚未成熟的兩宋時期,二者的聯系也非常緊密。于是在征得廖老師及鄭老師的同意后,我就試探著去解釋這一現象,最終成了現在的博士論文。目前的論文雖涉及宋元及明清時期的白話短篇小說,但主要是以‘三言’‘二拍’為中心進行考察,闡釋從白話短篇小說至戲曲的改編過程中所發生的變異狀況。”
“二、研究思路。中國古代小說與戲曲的血緣關系,我想在座的老師與同學們都有一個清晰或模糊的印象。這樣兩種敘事性的文藝形式,在文化品質上具有內在的同一性,不僅古人經常將它們等同視之,直至近代,一些人仍對小說、戲曲甚至于彈詞統稱為小說。古代的小說與戲曲存在諸多共通之處,其最大的共性就在于它們的敘事性。盡管從藝術特征上看,小說以語言文字敘述故事,是敘述體;戲曲是演員通過舞臺表演故事,是代言體,但是二者在故事題材、結構體制、審美內涵、敘述方式等方面卻相互影響、彼此滲透。”
“在古代小說與戲曲的關系框架中,可以細分為兩種類型:文言小說與戲曲的關系,如‘聊齋戲’等;白話小說與戲曲的關系,其中包括以‘三言’‘二拍’為代表的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的關系,也有白話長篇小說與戲曲的關系,如‘水滸戲’‘三國戲’等。我們先來考察一下文言小說、白話小說與戲曲的關系。自誕生之初,古代小說與戲曲就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系。從發生學的角度看,二者都與遠古時代的社會生活與宗教活動有一定關聯。古代小說秉承史傳的創作傳統,以紀實為主,經過魏晉志怪、志人小說,至唐傳奇興起,逐漸摒棄了實錄的創作原則,進入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創作。與此同時,戲曲的發展則從遠古時代的祭神樂舞,經過秦漢六朝的‘百戲’形態,至唐代發展成為以科白滑稽為主的參軍戲與以歌舞為主的歌舞戲,這些早期戲劇缺乏敘事性內容而處于質樸粗陋的狀態。唐傳奇只是上層文人的游戲之筆,其傳播的深廣度受到限制,其對于戲曲的影響是間接、復雜的。”
“實際上,古代小說與戲曲的關系,至宋代勾欄瓦舍中‘說話’伎藝興盛才開始密切。‘說話’伎藝經過秦漢‘俳優侏儒”的說話藝術與唐代的‘變文’‘俗講’等說唱文學的發展,至宋代達到繁盛,而白話小說就是在‘說話’伎藝基礎上演變而成。據《東京夢華錄》記載,在北宋京都汴梁的市民娛樂場所——勾欄瓦肆中,雜劇、傀儡戲、諸宮調、小說、影戲等各種伎藝都在作場。這些伎藝均以說唱和表演故事為主,觀者眾多。但此時的戲曲并未臻于成熟,表演故事仍然有門檻要跨越。而‘說話’伎藝已經積累起豐富的經驗和故事題材。當這兩種伎藝在勾欄瓦舍中彼此滲透、相互融合時,戲曲對‘說話’伎藝顯示出更多的依賴性。當然,戲曲正式形成之后,也對在‘說話’伎藝基礎上形成的白話小說產生了巨大影響。二者互為促進、相輔相成,因而藝術表現上存在著諸多的共同之處。”
“宋元以后,白話小說與文言小說各成系統,而又相互影響、交叉發展,與戲曲則保持著密切的關系。文言小說從民間說唱文學中汲取營養,許多作品在故事題材上與白話小說類同,而白話小說經過文人的潤飾與加工,在閭里坊巷間也廣泛流播。在這種以書面形式流傳的白話小說基礎上,就形成了文人小說家的獨立作品,演變為近代意義上的小說。而在古代戲曲的創作中,文人戲曲家一方面大量整理改編民間說唱文學作品,另一方面也經常進行獨立寫作。因而,中國古代文言小說、白話小說與戲曲的關系較為繁復,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呈現出不同的狀態,基本表現為彼此借鑒、互相交融的態勢。”
“總體來說,唐傳奇等文言小說產生較早,對之后形成的白話小說與戲曲都有一定的影響。相較之下,文言小說與戲曲的關系較為間接、復雜,不如白話小說與戲曲的關系那么直接、密切。這是因為相較于文言小說,白話小說的篇幅體制相對龐大,場景描寫也較為細膩豐富,語言表達更為流暢明晰,所以更容易改編為戲曲。”
“其次探究一下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的關系。宋金時期,‘說話’伎藝相當發達,講究敷演技巧,一些故事廣泛流傳于市井村社之間,為廣大民眾所熟知。宋雜劇、金院本、諸宮調便吸收了‘說話’講述故事的方式以及故事題材,增強了自身的敘事性和表現力。尤其是‘說話’伎藝之一的‘小說’人善講一朝一代故事,能于頃刻間提破與捏合,故事性極強,留下眾多的白話短篇小說,從根本上滋養了戲曲的成長。反之,由于這一時期戲曲尚處于始發狀態,白話短篇小說據之改編的狀況較為少見。”
“元代以降,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保持著并駕齊驅勢頭,在故事題材、敘事技巧上相互借鑒,一起推動了敘事藝術的發展與完善。其中元雜劇大量借鑒宋元白話短篇小說的故事題材,而且還吸收了白話短篇小說的敘事方法與形式體制。但是,它對元代白話短篇小說的影響仍然很微弱,也未能吸引對方來改編自己的作品。”
“明清時期,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比肩發展,均迎來了各自創作的高峰期,于是出現了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雙向改編的狀況。明清白話短篇小說從宋金元明清戲曲作品里廣泛汲取營養,戲曲的主題內涵、人物形象、情節結構都對明清白話短篇小說產生影響。”
“三、主要內容。探討以‘三言’‘二拍’為中心的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的關系,有兩個基本思路:二者相互滲透的共通性研究,因文體制約而產生的影響差異性研究。我按照這兩個思路探討古代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之間的嬗變關系,從而形成了論文的主體:上篇探討宋元、明、清三個時期白話短篇小說與戲曲之關系,研究從白話短篇小說到戲曲的改編過程中,因文體制約而產生的特殊轉換,包括敘事模式、敘事內容的嬗變,從而探討二者的共通性及轉換時所產生的差異性。下篇選取三個典型案例來具體分析改編實踐,探討以故事題材為中心的白話短篇小說和戲曲在改編過程中的傳承情況、文本差異,主題衍伸、情節變化、敘述心態,等等。上下篇共同結構成一個主題論述,從而完成戲曲小說影響研究的任務。”
呂茹通過博士學位論文答辯之后,就到浙江傳媒學院工作去了,一晃已經若干年。這期間她教學、育子,又曾遭病魔侵凌,工作、生活、治療占去了主要的時間。但我一直懸想著她論文的修改與出版。終于,它來了。眼下擺在我面前的文稿,雖依稀還透露出當年博士學位論文的眼角眉梢,卻已經過重大改動,基本突破了最初的框架設想,從敘事模式、敘事主題、敘事人物、敘事情節四個角度對話本小說與戲曲的互動進行了觀照,更加緊扣了敘事學主體,結構趨于嚴謹和縝密,論述增添了思辨色彩,而遠離了最初史的構想。
以上拉拉雜雜地披露了這么多我們師生間的交流,特別是呂茹博士學位論文從構思到孕育成形的過程,是想給后來者提供一個切近問學途徑的個案,因為它透露了從毛坯到成品的信息,或許有著某種啟示。在我,當然更多留下的是師生交往的親切回憶,此時此刻,也更加感念鄭尚憲兄對呂茹無私的傾情培養。至于著作本身,則請讀者自己來做價值判斷吧。
廖奔
2017年1月11日于北京紫竹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