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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國文學散論
  • 張京華
  • 14531字
  • 2021-10-15 11:14:11

中國文學史的八個問題

中國文學藻麗典雅,絜靜精微,清深文明。再用今日的流行語匯來說,可謂資源極富,體量極大。如果不嫌危言聳聽,還可參考英帝國最早的英文系和最早的《英國文學史》著作,認為中國文學在國際政治層面當屬重要的戰略資源。而中國文學的面貌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中國文學史的描述。但關于中國文學的核心主線,它的基本特質,它的總體面貌,中國文學史作出了積極有效的描述嗎?現代意義上的“中國文學史”學科,自晚清肇端,受到西洋學術體制的極大影響,至民初盛興,又有政治因素的深重感染,最近三十余年以來,市場經濟的氣息更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勢,在文學作品一面是市場化,在文學史學科一面是職業化。“中國文學史”要想作為獨立的學科,維護其純學術的地位,可以說處處都將遇到難題。首先,在中國文學史體系內部,就有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的認同差異,以及既認同斷代又認同進化的雙重傾向,反映出結構上的自相矛盾。其次,關于中國文學史起源的認識太過含混,一方面受到政治思潮的影響,一方面受到疑古思潮的影響,自身功力不能正常發揮,在經典文本的訓詁考據上顯得匆遽潦草、基石不牢。照說文學史的起源便關聯到文學的性質與本國文學的特質,文學史起源的卑弱,遂直接導致了中國文學大氣高明、端正莊嚴的主體風貌的黯淡。再次,反省現代中國文學史體系的構建,乃是處于清末民初的亂世,構建者往往一面從事文學史研究,一面從事新文學創作,特別是如胡適、周作人等人的著作,大抵是從自身位置向古代逆推,明顯具有自己書寫自己之史的嫌疑。以自我論證為始,以自相矛盾為終。故其所構建雖然頗有篳路藍縷之功,但其缺陷也不容不議。最后,關于中國文學的性質與作用,由于上述因素的影響,因而失于積極的闡明,不免與世塵消長沉浮。拘禁于學科之內的文學,內不承擔涵養性情之責,外不承擔移易風俗之任。中國文學越是學科化、專業化,越是不得高張旗幟,倡行其道。

一 中國文學的起源

關于中國文學的起源有若干種說法:歌謠說、神話說、勞動說、游戲說、興趣說、巫術說,等等。

歌謠說在文本上與《古詩源》《古謠諺》似乎相近,但如北京大學歌謠研究會更注意承接《山歌》,其所為完全有另外的用意。只要看近百年來民歌民謠并無文學性,新文學作品并無維系社會文明的作用,就可斷定歌謠說存在問題。

游戲說、興趣說在形式上比較接近古典的自然說,如《文鏡秘府論》“自古文章起于無作,興于自然,感激而成,都無飾練”[1],但實質上傳統的自然亦即天道,乃是一種整體的極高的境界,而游戲說、興趣說則源于西洋的自由、民主觀念。錢穆說:“今日西方人競稱自由平等獨立諸口號,其實在其知識領域內即屬自由平等獨立”,“不明大體,各趨小節”。[2]

巫術說、神話說的影響后來居上,因為可以為學者“辟出許多新園地”,甚至開發出新學科。文字之前先有語言,文學之前先有歌謠,這在古人恐怕已是常識。問題是,之前的語言、之前的歌謠有記載嗎?沒有記載,卻將文字、文學的起源追提一格,就等于是空談。民國以來建立起這種空談的意義,其實只是瓦解傳統的起源構建,只是要為民國以后的人們建構新起源,所以只是一種史觀。

勞動說也有類似的效用,因為實際上所謂勞動者、勞動人民是看不到的,理論上遍地都是,實際上找不到一個。作為起源說,它可以被利用的乃是這種似有實無的效果。

文學起源的說法,究其來源,主要出于“文學概論”。“文學史”承用其說,具體主張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傾重不同,但大體與“文學概論”相配合。“文學概論”作為一種通論,世界各國求其所同,但中國文學的起源及其衍變與歐洲狀況差異極大。世界性的“文學概論”帶有泛化的不可確指性,內容多為非歷史的理論假設,其發展方向與歷史研究逆反,至少是回避著歷史。作為一種學理,“文學概論”的出現有其合理依據,并且興起的時間不比“文學史”為晚,但傳入我國亦有特殊背景,即20世紀20年代疑古思潮的盛行,使得各個古典研究領域在上古原始階段的描述都異常困難,學者避重就輕,從而以“文學概論”的世界性代替中國文學史的特質。20世紀20年代以后,大學講授“文學概論”的不比“文學史”為少,亦有學者兩者兼論,其中疑古思潮的意味十分明顯。疑古派不僅影響史學,而且影響中國哲學史與中國文學史,觀馮友蘭、鄭振鐸各家可知。

“發展史”打破“四部”,“概論”又打破“發展史”。

清末民初開始構建的“中國文學史”學科,最初沿襲日本的成果,日本學者論文學始于唐虞三代,中國學者也始于唐虞三代。觀笹川臨風《支那歷朝文學史》、古城貞吉《支那文學史》、中根淑《支那文學史略》、兒島獻吉郎《支那大文學史·古代編》與《支那文學史綱》、藤田豐八《支那文學史稿·先秦文學》,及林傳甲《中國文學史》、曾毅《中國文學史》、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等可知。其后日本“堯舜禹抹殺論”占上風,中國學者也縮短時間,只籠統稱為“先秦”。[3]

中國文學的起源不一定是不自覺地、散漫而不可確指地發展而來的,不一定沒有某些人物的特殊努力和特殊貢獻,并且它一出現也不一定不能達到一個高度。

中國文學的起源不是興趣偶遇,不是不勞而獲。它一定有一個人為的努力,并且達到了一個高度。

《尚書·舜典》載夔典樂,“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詩”字古體與“言志”同音、同形、同義,此非偶然。這四句十二言實為中國文學起源的最早標志和最早定義。不僅詩、歌、聲、律按照“發生學”和“起源學”的次第列出,并且“詩”與“志”二字同義互釋,有其文字本身內在的律令限制,聯結著文明體制的根系,不可視為普通的話語陳述。

“詩言志”這一界定,不僅有文字系統的內在依據,有詩、歌、樂、舞的綜合形式,有夔樂典的天子王官制度背景,并且有向上向善、歸于雅正的總體趨向,《詩三百》承之,《詩序》述之,《漢書》(《藝文志》《禮樂志》)言之,可謂奠定了后世詩學、文學的永恒基調。

古人已知歌謠的出現年代極早,孔穎達《毛詩正義》云:“謳歌自當久遠。其名曰 ‘詩’,未知何代。雖于舜世始見詩名,其名必不初起舜時也。”在虞舜確認夔典樂之前,詩歌的發展應該已有一段時間,但或者未能進入記載,或者有記載而未能保存,進入文字的記載無疑是一個新的起點。所以《詩譜序》云:“詩之興也,諒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軒轅逮于高辛,其時有亡載籍,亦蔑云焉。《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然則詩之道放于此乎!”[4]

中國文學在三代文明中開端。儒家之學,祖述堯舜,“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中國文學的起源不當以荒古歌謠為標志,也不當以《詩經》為標志。早在《詩經》之前,《尚書·舜典》“詩言志”業已標志了中國文學的起源。《尚書·益稷》載帝禹作歌,皋陶賡和,在《詩經》中最早的部分《商頌》《周頌》之前大約數百年至一千年。將中國文學起源上推到荒古歌謠,或者下抑到《詩經》時代,都有失偏頗。前者受“文學概論”影響,后者受疑古派影響。

古人稱先河后海、考鏡源流。開端不等于本質,但是更接近于本質。[5] 所以開端問題是中國文學的首要問題。

中國文學從一開始進入記載,就有一種高度,高標遠引,為后世企望莫及。

中國文學從一開端就有一個非常輝煌的局面,是一個極其文明、極其典雅的事件。

中國文學是在一個高度上產生的,這是中國文學的特性,同時也是中國文學對于世界文學的貢獻。

二 中國文學史的整體結構及發展方向

中國文學原有的傳統,是注重文體與流別。清末中國文學史學科的構建,主線是斷代,大體以朝代更迭為據。民初以后,部分學者打破朝代斷代,而代之以“進化”的大時代主題,同時“文學概論”盛行,則完全擺脫斷代,以“理論”自身為主,部分學者兼顧文體,并很快由文學概論式的文體研究分化出詩歌、散文、小說各體的專門領域。

傳統的文體與流別研究是以文體辨流別,二者本為一事,而宗旨歸于明本。民國以后的“各體文學”則有各自獨立的歷史構成,如詩史、散文史、小說史,其趨向是獨立。“自由”“民主”“獨立”政治觀念在文學構建中均得到相應的體現。

迄今中國文學史在結構上認同斷代,在發展方向上認同進化。同時有兩項認同,而二者是矛盾的。后者帶來文學的革命,亦即新文學的合法性,前者則是學科操作的依據。后面的時代總是比前面的時代進步,漢代一定比先秦進步,魏晉一定比漢代進步,現代一定比古代進步,所以新文學一定比舊文學進步。

但在這個預設完成以后,學界認同《學科分類與代碼表》。文學學科的代碼是750。次一級的學科首先是文學理論、文藝美學、文學批評、比較文學,4項是平行的,代碼分別是750.11、750.14、750.17、750.21。接著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代碼是750.24。其中包括:750.2410周秦漢文學、750.2415魏晉文學、750.2420南北朝文學、750.2425隋唐五代文學、750.2430宋代文學、750.2435遼金文學,750.2440元代文學、750.2445明代文學、750.2450清代文學。9個斷代都是同一級別,各有一個代碼。所以,只看小數點以后數字的位數,就可以得知其為二級學科還是三級學科。大而言之,只看小數點以前的數字,就可以得知文學與全部58個一級學科具有同等的級別。在近代傳統的“文史哲”范圍之內,共計是6個一級學科,84個二級學科,304個三級學科,全都由“XXX.XXXX”的代碼結構體現著。只要代碼的位數相同,學科配給的資源也都相同。在此既不存在傳統所說“文史哲不分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問題,也不存在學科的合法性與進步性問題。

民國初年,有專門以“進化史”“發達史”“發展史”詮釋中國文學的。近三十年來,學術研究學科化(實質是職業化),似乎重新注重斷代,如此即與民初新文學之進化史發生矛盾。換言之,假使學科分類表早出現八十年,就不會有新文學的革命。

三 中國古代文學的內容、形式與境界

民國間學者撰寫文學史,曾以“演進史”(陳鐘凡、郭紹虞有單篇論文)、“進化史”(譚正璧有著作)、“發達史”(譚正璧有著作)、“發展史”(蔡慕陶、劉大杰有著作)題名。譬如“盛唐之音”“盛唐氣象”之概念,其中既有斷代的含義,又有境界、形式的含義。中國古代文學的內容與形式如何進化?

形式上,《詩經》以四言為主,漢詩以五言為主,唐詩以五言、七言為主,而尤重七言。就格律而言,四言當然不比五言活躍,五言又不比七言活躍,乃至七言又不比長短句活躍,長短句又不比話本、雜劇活躍。林庚先生指出,七言律詩的平仄和節奏更富于變化,因之出現了“盛唐氣象”。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的形式,確實是從簡單到復雜不斷進步的。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云:“集部之目,楚辭最古,別集次之,總集次之,詩文評又晚出,詞曲則其閏余也。”“《三百篇》變而古詩,古詩變而近體,近體變而詞,詞變而曲,層累而降,莫知其然。”顧炎武《日知錄》云:“《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辭》,《楚辭》之不能不降而漢魏,漢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勢也。”凡此皆為形式的變化。

但形式和境界可以無關。“王國維氏《錄曲余談》謂元曲之妙千古無比,而作曲者胸中之淺陋亦千古無比。”[6]《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言文學退化。進化在形式,退化在境界,分別為兩個方向。“人惟求舊,器惟求新”,亦兩個方向。

有內容,有形式,有境界。內容是一個變量,與日俱新,變動不居,一代有一代之內容。形式是由簡而繁,“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境界上則由詩而詞而曲,由爾雅而趨俚俗,正是退化。形式是持續進步,境界卻是持續退步了。古人認為文學是退化的,明清不如兩宋,兩宋不如大唐,唐宋不如魏晉,魏晉不如兩漢,兩漢不如周秦。境界上、氣象上,純元貞素上面,文學是一代不如一代的。

盛唐之音不如魏三祖之風骨,魏三祖之風骨不如《十九首》之樸茂,《十九首》之樸茂不如《離騷》之深清,《離騷》之深清不如《詩經》之平淡。最高境界終屬《詩經》。《詩經》十五國風其內容取材是最民間的,其感情意境是最平淡的,其音韻形式是最簡單的,但它的境界卻是最高的。白茅純束,朱弦疏越。《詩經》是第一部作品,也是后世無法超越的作品,這一點不可用進化論的觀念加以衡量。古人所謂“復情以歸太一”,只有《詩經》當得起。

四 中國文學中的“文學自覺”“文藝復興”與“文以載道”

現代版中國文學史認為,在魏晉之際,有“人的自覺”“文學自覺”與“文學獨立”。這個話題的出現,一方面與學科構建有關;另一方面與歐洲“文藝復興”有關。

中國傳統的學術體系為經、史、子、集四部。經史最早,為三代之學。稍后為子部,盛興于晚周。最后為集部,出現于東漢。四部不并列,經、史、子、集的產生既不同時,意義也各有高下。經史為學術大原,子部為經史之變體,集部僅可說是子部之變體。可知“四部”既是圖書的分類,又是學術性質的標識。就此而言,集部的出現雖為東漢時代的“新生事物”,實際上乃是古代學術式微之下不得已的變局。“秦漢間為天地一大變局”,學術之變與宗法制、分封制、科舉制之變同步,由官學變而為家學私學,再變而為一人一身之學,再變而為四年三年之學,相對于道術之純粹、古人之大體而言,集部的出現是學術的退化。所以,子部雖為子部,集部雖為集部,但仍須以經史大原為祈向。實際上,上自屈宋、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下至唐宋八家、晚明小品、桐城文派,即便“事出于深思,義歸乎翰藻”,無不以經史為歸依、義理為寄托,未有以山水為山水、以風月為風月,專以發泄嗜欲而可以吟誦傳世的。

歐洲沒有四部一體的官學體制,歐洲文學在神學與世俗的張力之間發展,從“文藝復興”而起,“文藝復興”的興起背景是基督教神學,以往稱之為“中世紀黑暗時代”。相對于神學,故而有世俗,有“人的覺醒”“人的發現”。相對于黑暗,故而有“啟蒙”,有希臘古典的“復興”。

中國學術自肇興以來,迄未中斷,何來復興?“復興”一語的基本含義,猶之“中興”“再興”,應當是往日曾經輝煌,中間一度中斷,然后才可以發生。中國學術就其大體而言,顯然并未曾有與歐洲“中世紀黑暗時代”類似的事實。

中國學術中往往有“古學”“古文”“古詩”的說法,乃是后人以往古為期許,作出一種仿古復古的學問,實際上卻是以“復古”的方式,開創出傳統學術在新時代的新形態。“保守”與“創新”乃是一種辯證的關系,這種“以復古為解放”(梁啟超語)的模式,可謂中國學術新陳代謝自我更化的一大規律。

民國間,胡適稱新文化運動為“中國文藝復興運動”,《新潮》雜志的英文名是Renaissance,鄭振鐸、李健吾主編《文藝復興》雜志,胡適在芝加哥出版The Chinese Renaissance,顧毓琇著《中國的文藝復興》。而梁啟超提出“以復古為解放”,也源于他為蔣方震《歐洲文藝復興史》所作的序言。但梁啟超的“以復古為解放”“復先秦之古”“以先秦學占學界第一之位置”,由復古而創新,是名副其實的學術復興。胡適為古史辨派“三君”之一,倡導整理國故,對中國古代學術本持否定態度,他所說的“中國文藝復興運動”實際上是一場西化運動。所謂“中國文藝復興”,是將興起—再興的古今縱向,替換成歐美—中國的東西橫向,其實是摧毀中國古典,嫁接西洋觀念。

抗戰間,李長之已經意識到“五四運動”在文化上的意義,并非文藝復興,乃是一種啟蒙運動(并且偏于功利主義、勢利主義)。他說,“五四是一個移植的文化運動”(并且只是移植資本主義的一段),“像插在瓶里的花一樣,是折來的”,“外國學者每把胡適譽為中國文藝復興之父,我卻不能不說是有點張冠李戴了”。[7]

李長之指出:“任何國家都應當以自己為本位。”“我們要回到中國來!”[8]“中國本位”是正;“全盤西化”是反;“中體西用”是合。恰是因為有五四“全盤西化”之反,才不得已地逼迫出一個中國的文藝復興的要求,故其書題為《迎中國的文藝復興》。

與西洋“獨立”“民主”“自由”“文藝復興”觀念相匹配,中國文學學科急于求得自己的自覺和獨立。認為魏晉時期,學者的著述與以往的經部、史部、子部著述不同,此后的文學與史學沒有關系,與哲學沒有關系。在此觀念下,進而批駁“文以載道”。

文學的性質和作用,有直接性與間接性的辨證[9],又有個體性與整體性的辨證。就其直接性而言,文學只是文學,當以遵循純粹學術為第一義;就其間接性而言,文學必然影響社會、滲透人心。就其個體性而言,文學自有畛域;就其整體性而言,文學亦不外乎大道,不容只講“分殊”,不講“理一”。

“道”代表有序、有理、有關聯。“道”是“無”,“無”并非空無所有,而是宇宙萬物的一大關聯。

“道”是整體性與關聯性。“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文學應當是有秩序、有理學、有關聯的存在。

“君子和而不同”,“和”與“不同”是一事之兩面。在“不同”的基礎上“和合”萬物,“不同”只是前提,“和合”才是目的。

古學講求“深通”。作品越是關聯,越是精湛。假使失去關聯,學科越是獨立,越是不發達。

人文學科本質上皆是道學,又皆是心學。不僅文學需要載道,史學也需要載道,哲學也需要載道,藝術也需要載道,所有學術都須載道。豈可言化學、物理學不載道?豈可言醫學、法學不載道?所有學科都須載道,萬物皆須載道,道無所不在。

五 《詩經》與《楚辭》的關系

六經各有專名,又各有復合名,又各有別稱。

專名則為《詩》《書》《禮》《樂》《易》《春秋》,猶之江水專名為“江”,河水專名為“河”,除《春秋》特例之外,皆僅一字。雖不加“經”名,亦皆知為經典。

復合名則為《詩經》《書經》《禮經》《樂經》《易經》《春秋經》,皆加“經”字,要之亦為正名。別名則如《毛詩》《尚書》《儀禮》《周易》《麟經》之類。[10]

民國以后,瓦解經學,群經稱謂均改用別稱、簡稱,凡所稱道,率避“經”字。五經之中,唯有《詩經》名稱未改,但也唯有《詩經》誤會最深。可喜可怪,莫名其妙。

比較而言,群經中唯《詩經》所受質疑最少,如胡適以新法講《中國哲學史》,尚能“用《詩經》作時代說明”,“從《詩三百篇》做起”。但民國學者界定《詩經》是一部“詩歌總集”,“經……是……集”之判斷實含有嚴重的語義矛盾。

《楚辭》在四部中位居集部之首,“屈原賦”在《漢志》“七略”中位居辭賦略之首,而《楚辭》的主要作者屈原,實為晚周諸子之一,或列為儒家,或列為道家。姚永樸稱:“屈原遭讒,《離騷》是作。世無重華,方正焉托。曰予遠逝,猶睨舊鄉。怨而不亂,日月爭光。考《楚辭略》第九。”見其《諸子考略》。

王逸《楚辭章句》:“《離騷》之文,依《詩》取興。”章學誠《文史通義》:“《騷》與《史》,皆深于《詩》者也,言婉多風,皆不背于名教。”九流出于王官,故諸子宗經,群經與諸子猶如源與流、父與子,乃是創始與承接的關系。

但民國以來,《詩經》既由經部降格為文學之書,《楚辭》遂得與之并列,并稱“兩部總集”“先秦文學重鎮”。[11] 學者又以區域地理瓦解中原核心,將《詩經》《楚辭》與地域相匹配,稱《詩經》為黃河流域作品,《楚辭》為長江流域作品,或稱《詩經》是北方文學,《楚辭》是南方文學。[12] 一南一北,平分秋色,縱向之史被橫向之論所打破。[13]

以內容、形式而言,《詩經》確可稱為“詩歌總集”。但《詩經》之所以為經,并非取決于內容與形式。“六經”之所以為經,取決于其特殊的性質與宗旨。

“六經皆先王之政典。”經學皆為天子王官之職守,其本質為官學,為國家學術。

古人揭示群經宗旨,要在《禮記·經解》一篇。其稱《詩經》曰:“溫柔敦厚,《詩》教也。”又曰:“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

綜論《詩經》之特質,一曰溫柔敦厚,移易風俗;二曰諷諫政治,以《三百篇》當諫書;三曰詩言志,發露心意之所郁結;四曰誦《詩三百》,使于四方,登高作賦,以為大夫。

六 中國文學史與中國文學批評史

現代各學科都有自己的歷史,政治學有政治史,經濟學有經濟史,哲學有哲學史,文學有文學史,史學有史學史,各自追溯起源,大都上推到先秦階段的最早狀態。有五個學科,就有五個起源;有十個學科,就有十個起源。各科同時開始,同樣的高度、同樣的長度,平行并列、齊頭并進。于此便有谷中細木成林、獨無故國喬木之感。

甚至在中國文學學科之內,駢文、散文、詩歌、小說、純文學、俗文學、文學批評,也都各有起源。[14]

但集部始于東漢,文學史卻上推到先秦,“文學自覺”始于魏晉,文學批評史便只追溯到魏晉,顯現出諸史中的一個斷崖。

《尚書》《左傳》,文學史稱之為史傳散文,文學批評史則不承認其為文學作品。《老子》《莊子》《論語》《孟子》,文學史稱之為諸子散文,文學批評史亦不承認其為文學作品。

陳鐘凡《中國文學批評史》論先秦儒家,“其時既無批評專家,更無批評專書,實無批評學之可言”[15]

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論先秦諸子,“是哲學家,而不是文學家”,“至真正談到文學,在晚周的時代,并不認為是一種藝術,而是一種載道的工具”。論孔子,“不惟不是文學批評家,亦且不是文學作家。哲學家之于文,只是用以說明其學術思想”。論孟子,“后世的 ‘文氣說’淵源雖是出于孟子,而實則有別”。[16]

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論墨家,“思想極端尚質,所以論文亦主應用。……《墨子》書中所謂 ‘文學’,其意義當然同于學術”[17]

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亦稱,“大抵吾國先哲之論文學,不尚玄想,不重文采。文學中之所表現者,其事不出于國家身世,其歸不出于興觀群怨。至若先哲之稱道《詩》《書》,其旨亦不外于修身淑世而已”[18]

文學史盡量挖掘資源,批評史則盡量嚴守門戶,挖掘資源則不得不上溯至先秦,嚴守門戶又不得不與經傳隔絕。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體現為兩種不同的體系,孰合理孰不合理,至少二者體現著文學學科內部的自相矛盾。

七 新文學與西洋文學

中國文學的主體是詩賦,唐詩宋詞布在人口。英國文學的主體是詩歌、戲劇、小說,《坎特伯雷故事》尤為著名。

中國“小說”“故事”不出于集部,而出于子部、史部。“小說”是子部中的一部分,意為小道之說。“故事”是史部中的一部分,意為往日之事例。小說家,《漢志》稱為“街談巷語,道聽涂說”,《唐志》稱為“芻辭輿誦”。殷蕓博洽群書,為國子博士、昭明太子侍讀、直東宮學士省,撰《小說》十卷,一說三十卷,與邯鄲淳《笑林》、劉義慶《世說》同屬子部。小說的地位,《漢志》有“九流十家”之說,九流為正流,正流之外別有一家,位居最末,即小說家,僅可說是子部之外圍。《漢志》云“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又云“其可觀者九家而已”,可見小說介于可觀與不可觀之間。

而西洋以詩歌、戲劇、小說為“純文學”,地位極高。

近代以來“小說”(novel)、“故事”(story)的譯名,對應不夠準確,然而中國文學與西洋文學在內容、范圍上迅速混合而趨近。民國以來,文學史家接受西洋文學與日本漢學的影響,著意研究元明戲曲、小說,以至民間文學、俗文學,亦有婢作夫人、附庸為大國之勢。

朱自清作創新的贊頌:“西方文化的輸入改變了我們的 ‘史’ 的意念,也改變了我們的 ‘文學’ 的意念。我們有了文學史,并且將小說、詞曲都放進文學史里。”[19]

劉咸炘作守舊的抵斥:“近者小說、詞曲見重于時,考論漸多,于是為文學史者爭掇取以為新異,乃至元有曲而無文,明有小說而無文,此豈足為文學史乎?”“元人散曲……十之八九為黃冠、草堂、香奩。”“明以來之劇曲,則十九皆說男女之情,并仙道、林泉亦少。諺稱劇曲,不離二言:‘男子落難,女兒嫁漢’,非苛訕也。”[20]

民國以降的新文學作品,小說已占據多數。當日的文學史家往往一面有新式文學史的構建,一面又有新文學的創作。稽考新文學興起之因由,一方面是以新文學、俗文學作為職業化的“新園地”,一方面依托了鼎革之際的政治利益,而更加深切的內因,乃在于這些作品順應著讀者的性情。

中國古學關于人性與人情、逐時與順俗,早有極多的分辨,因而有提撕人心、移易風俗的倡導。

民國新文學的推進,是以作品順應人情,由人情帶動市場,由市場獲得名聲,由名聲推動創作,如此循環運轉。

新文學的出現,伴隨著一批新式的出版機構、雜志、報紙副刊的產生,如李小峰辦北新書局之類,純為市場化運作。

新文學作品以小說為主,又以白話文為主,不僅易讀,也易于撰寫,適合以字數計算稿酬的出版體制。虛構故事之外,自傳、書信、日記等,體裁活躍,也都有易于撰寫的因素。

小說及自傳等的內容,以婚戀性愛為大宗,而讀者群體則以青年學生為大宗,首先也與出版物的發行銷售量相關,亦即與作家的版稅相關。

新文學作品主張婚姻自由,這符合人的本能欲望,尤其符合青年人的生理需求。

由婚姻自由進而要求學生自治,進而參與政治與外交,最終形成學潮學運,而作家則當然成為學生運動的導師和青年領袖。

但作家成為青年領袖,其實并不能引領青年,而仍只是順應青年人的本能和欲望,實際上是青年引領作家,甚至可謂青年引領社會,其根本動力仍為民眾的本能欲望。

而學生運動最終崩盤失控,新文學與新文化未見成功,舊文學與舊文化卻早已毀棄。

新文學作品中,更多的是消遣娛樂、感官享受、本能欲望。

作品、市場、本能欲望,三項要素循環作用。

而新文學作家也往往同時具有“作家、文學家”+“青年領袖、文化運動領袖、政治家”+“稿費、版稅、自由職業者”的三重身份。

稿費、版稅的著作版權體制,與出版社、雜志社、報社、書店的出版發行銷售體制,這些源于西洋的體制在新文學興起中起了重要作用。

錢穆先生說,西方文學是自然的、民間的、地方的,中國文學有不同的傳統和特性,如《詩經》的篇章有出于民間的,但都“經過了官方的一番淘洗”,“先須經過一層雅化”。[21] 所以所謂自覺的、獨立的“純文學”其實也未盡屬實。

八 文學情感與政治情感

李長之評價“五四運動”,“有破壞而無建設,有現實而無理想,有清淺的理智而無深厚的情感”,“這哪里是文藝復興?”[22]

古人作品言男女之情多用寄托,今人作品言男女之情多為實際情感,又多自暴身世,遂使文學作用拘于一己私情,作品格調降為本能欲望。又因之以實際情感詮釋古人作品,誤解而失真,終使古人蒙冤、古書失真。

《楚辭·九歌》,今人解山鬼為巫山女神,又解河伯、山鬼為夫妻神,湘君、湘夫人亦為夫妻神。如蘇雪林以為:“它們所歌詠的是人與神的戀愛……看看《山鬼》中的情辭……它們表達了所求不得的相思之苦,可見《山鬼》是極為凄惻感人之情歌。”[23] 追逐現代男女情愛以媚世俗,實則僅為現代人的心理寫照。

王逸《楚辭章句》云:“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饞侫。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稱君王曰美人,自稱亦曰美人,性別角色不僅可以寄托,而且可以轉換。

朱子曰:“《九歌》是托神以為君,言人間隔,不可企及,如己不得親近于君之意。以此觀之,他便不是怨君。至《山鬼》篇,不可以君為山鬼,又倒說山鬼欲親人而不可得之意。”(《朱子語類》)

有了“寄托”之意,才有“不甚怨君”之說的提出。“看來屈原本是一個忠誠惻怛愛君底人。觀他所作《離騷》數篇,盡是歸依愛慕,不忍舍去懷王之意。所以拳拳反復,不能自已,何嘗有一句是罵懷王?”“《楚詞》不甚怨君,今被諸家解得都成怨君,不成模樣。”(《朱子語類》)

朱子堅持認為《楚辭》承接《詩經》而來,故而自應出乎“怨而不怒”“哀而不傷”不遠,最終歸結仍為君臣忠孝大義,從而高張起古典文學的正大主題。

至清初,林云銘亦堅持無怨無憤之說,最終歸結于“以宗國世卿之義”,曰:“此靈均絕筆之文,最為郁勃,亦最為哀慘。其大意總自言守正竭忠。……非怨君,亦非孤憤也。”(《楚辭燈》)林氏此解,是真能明了古人詩文雅正向善的宗旨,只如此才當得起文學的稱謂。

中國古典源于宗法制,家族為社會基本單位,與現代三口之家甚至單身個體為基本單位完全不同。三口之家的生存周期只限于一身,而家族的生存周期甚至超過朝代的更迭。官學為世官世疇,家學為世卿世祿,詩文欲其傳之久遠,故而往往超越一己之局限。筆端每每烏鳥私情,紙背則透視大化流行。

《周易·坤卦·文言傳》:“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

朱子說:“伊尹、孔明必待三聘三顧而起者,踐坤順也。”(《朱子語類》)“坤順”之義對妻、對臣可以通用。

宗法制下,個體的得失沒有意義,家族的榮辱才有意義。故國家情感即個人情感,政治情感即性別情感。處在國家、家族關系中的個人,仍須有其情感寄托。

孟子將一個人一生的情感歸屬,劃分為四個階段。《孟子·萬章上》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于君則熱中。”楊伯峻譯為:“在幼小的時候,就懷戀父母;懂得喜歡女子,便想念年輕而漂亮的人;有了妻子,便迷戀妻室;做了官,便討好君主,得不著君主的歡心,便內心焦急得發熱。”[24]

現代西洋觀念(精神分析心理學)了解到人有“戀母情結”“戀父情結”較晚,而孟子將少年豆蔻與成家蓄室分作兩個階段,尤其帶有“浪漫”“開放”的意味。至于孟子所說情感歸屬的第四階段“愛戀君主”,則是西洋完全沒有的觀念了。

“熱中”又稱“內熱”,本是醫家術語。焦循《孟子正義》引證《素問》云:“近時通解,以熱中為躁急。……孟子借病之熱中以形容失意于君者也。”

“熱中”是心理感受,同時又有生理表現,即如“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可見其心理感受有客觀驗證而非主觀虛幻。

政治上的情感依屬會產生出與男女間情感依屬相同的現象。臣下對君主表明心意稱為“陳情”,臣下對君主的冷落不滿稱為“怨望”。妻子可稱丈夫為君,女子有美色也可稱為有才。政治上的情感依屬和男女間的情感依屬一樣也有破裂的時候,即如孟子所說“不得于君”。臣下對于君主不可一日不忠,君主對于臣下則有時寵幸、有時失寵。屈原為楚懷王左徒,上官靳尚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屈原被讒流放,而“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至于江濱,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其經過與表現,與一女子被讒休棄而戀念不舍,毫無二致。

屈原最終懷石自沉而死,其后又有賈誼被讒被黜,哭泣歲余而死,及司馬談不得參與封禪典禮,滯留洛陽,發憤而死。究其原因,都不是簡單的殉職,而是政治情感破裂所致的殉情,所謂“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正是發于內心的失戀之態。

古典傳統以文學、政治為一體,重要的文學家多是政治家,準確說多是未伸其志的政治家。而未伸其志所起的催化作用尤其明顯,“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上自孔孟、莊屈、司馬遷父子,下至李杜、程朱、曹雪芹、蒲松齡,無不如此。

諸人所遇到的困阻多來自政治方面。所說“意有所郁結”,即由政治情感所生之情結。“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所說發憤為作,猶之政治情結所引出的移情別戀。移情的一大傾向,厥為詩文。中國是一政治大國,同時又是一文學大國,情感的轉移是形成中國古典文學特別發達的主要原因。

遭受政治排斥而又始終向往政治,千百回的吟詠起興而始終寄托到政治。文學情感與政治情感猶如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雖然有著各自的軌道,但終究難免相互間的引力影響。

政治情感即個人情感,個人情感即男女情感。古人的政治是情感的政治,臣子忠君與女子守身并無二致,與現代社會職業中的上司下屬關系迥然不同。恰如錢穆先生所說:“故其文學每不遠離于政治之外,而政治乃文學之最大舞臺。文學必表演于政治意識中,斯為文學最高最后之意境所在。”[25]

唐朱慶余有詩云:“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詩題《近試上張籍水部》,又作《閨意獻張水部》。錢穆先生有評:“照這首詩二十八個字看,明明白白是寫一個新嫁娘一段閨房中的韻事,實際上不是的,因為這首詩的題目是 ‘近試上張水部’, ‘水部’ 是個官名,他的題目注明上呈張水部,就是唐朝的大詩人張籍,寫詩的人是個考科舉的舉子朱慶余。唐朝人考試,舉子在考以前要拿他平常的詩文送給朝廷上有名的大臣,請他看看這樣的詩是否有資格錄取。這個人看了以后,他可以同別人說,今年來的考生中間有某人詩作得好,主考官聽見了,這人即可取上。這不是作弊,這叫 ‘輿論’。張籍是韓愈的好朋友,詩名滿天下。倘使這考生寫封信給張籍說:‘請你看看我的詩文,能不能幫我說兩句好話。’ 這就一文不值了,這叫 ‘白話文’,不能這樣講的。‘不學《詩》,無以言。’ 那該怎么講法呢?作首詩,自比為新娘,明天要考了,‘問問’ 你,我的詩文行不行?其實不是 ‘問’,而想要請他幫忙講講話。中國人的文化真高明,高明在中國人的做人要有修養的,講句話也要有修養的。”[26]

“詩言志”,故文學言志。“不學《詩》,無以言”,即此可知,詩有詩的語言。詩或者文學,其最大的特點便是言志而又不直言其志。

“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朱子語,見《詩集傳》)“引起”是在毫無關聯之處建立關聯,既“無所有”,又“無所不有”,所以有著無限空間。

不論是詩、詞、曲,還是小說,里面的個人情感非常飽滿,簡直可說是多愁善感。一花一木,四時風雨,點點滴滴,都可入懷。“引起”之后,情感又可以有一個過渡,達到一種升華,造出一重境界。

要有一定的空間距離才能夠升華。感情如果直截了當地表達出來,那么語言本身以及主體的態度就會影響這感情。如果沒有過渡、升華,也就沒有了感情抒發的那種蘊藉。甚至可以說,沒有空間、沒有想象,便就沒有了文學。所以中國古人最忌諱的就是直截了當。文字上是回環婉轉、千萬變化,感情上卻是處處相關、不離寸心。

于是乎在爾汝之間,君臣之際,遇情言情,遇志言志,夫然后可以人同此心,傳頌千古。


[1][日] 遍照金剛著,周維德校點:《文鏡秘府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版,第127頁。

[2]錢穆:《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94—95頁。

[3]學科分類與代碼表僅有“周秦漢文學”750.2415。但自唐虞算起,“先秦”兩千余年,其間完全應當并且可以分出更詳細的衍變階段,如變雅變風,“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乃至“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

[4]“放”音“昉”,朱彝尊《經義考》引作“昉于此乎”。

[5]西洋物理學家論“初始條件”,論“第一推動力”,文學起源亦與之相似。

[6]劉咸炘:《文學述林·曲論》,載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文學講義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1頁。

[7]李長之:《迎中國的文藝復興》,載《李長之文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3、24、19頁。《迎中國的文藝復興》于1946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初版。

[8]李長之:《迎中國的文藝復興》,載《李長之文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7、53頁。

[9]此處“辨證”系借用子部醫家術語。

[10]《詩》本有齊、魯、韓、毛四家,而三家不傳,僅存《毛詩》,故可代稱《詩經》。漢以后以《周官經》為禮經,又別稱《周禮》。《春秋經》又簡稱《春秋》。《樂經》失傳,僅余《樂記》。

[11]如梁乙真《中國文學史話》、隋育楠《文學通論》、楊蔭深《中國文學史大綱》。

[12]如胡懷琛《中國文學史概要》、顧實《中國文學史大綱》。

[13]甚者又有貶《詩經》揚《離騷》之論,如容肇祖《中國文學史大綱》、譚正璧《中國文學進化史》、胡行之《中國文學史講話》。

[14]甚者新文學也構建成史,如胡適《白話文學史》《國語文學史》,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之類。

[15]陳鐘凡:《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海中華書局1927年版,第14頁。

[16]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第Ⅰ冊,北平人文書店1934年版,第25—31頁。

[17]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第28頁。

[18]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上海開明書店1944年版,第8頁。

[19]朱自清:《詩言志辨·序》,上海開明書店1947年版,第1頁。

[20]劉咸炘:《文學述林·曲論》,載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文學講義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2頁。

[21]錢穆:《中國散文》,載錢穆《中國文學講演集》,巴蜀書社1987年版,第39頁。該文先曾重刊于中國臺灣《人生雜志》1962年第23卷第4期。

[22]李長之:《迎中國的文藝復興》,載《李長之文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頁。

[23]蘇雪林:《〈楚辭·九歌〉 與河神祭典的關系》,刊《現代評論》1928年第8卷第204—206期。該文后改題《九歌中人神戀愛問題》,收入《蠢魚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38年版,又收入《九歌中人神戀愛問題》,臺北文星出版社1967年版。

[24]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160頁。

[25]錢穆:《中國文學史概觀》,載錢穆《中國文學論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51頁。該文原刊臺灣《中華日報》1977年12月9—11日。

[26]錢穆:《經學大要》,臺北蘭臺出版社2000年版,第442—4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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