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概念界定
著名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一書中寫道:“概念引導我們進行探索。概念表達我們的興趣,指導我們的興趣。”[113]在本書中,“貧困識別”和“制度”這兩個關鍵性的概念貫穿于文章的始終,而它們恰巧又在千百年來的學術史中積淀了豐厚的底蘊。因此,筆者有必要對這兩個概念進行梳理和說明。
一 貧困識別
貧困識別,由“貧困”和“識別”兩個詞語構成。“識別”的含義十分簡單明確,即辨認、辨別。貧困識別,也就是辨認出貧困、辨別出貧困的意思。貧困識別這一概念不易理解,主要在于對貧困這一概念需要進行深入剖析。這是因為貧困是一項橫亙古今、貫穿中外的經久不衰的議題,因而具有豐富的、充滿張力的含義。早在東漢年間,《說文解字》便對“貧”作了注解:“貧,財分少也。”[114]《尚書大傳·略說》則寫道“行而無資謂之乏,居而無食謂之困”[115]。可見,“貧”“困”二字皆有缺乏錢財、生活困難之意。國外最早關注貧困問題的是法國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者讓·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他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一書中指出私有制的出現打破了原始的平等,人類因而有了富人和窮人的劃分。英國經濟學家馬爾薩斯(Thomas Robert Malthus)對私有制是貧困產生的根本原因這一觀點予以否認,他認為人口過快增長導致生活資料的匱乏才是貧困發生的誘因,也即在毫無約束的狀態下,生活資料的增長速度遠不及人口的繁殖速度,因為二者的增加方式分別為算術比率和幾何比率。[116]馬克思則認為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是貧困問題的根源,資本家無償占有工人的剩余價值,工人由此陷入貧困。[117]盡管如此,貧困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是一個只能意會的、難以捉摸的概念,沒有一個確切的定義。
第一個系統地提出貧困的定義并將這一概念量化的,當屬英國經濟學家朗特里(Benjamin.Seebohm.Rowntree)。他借用生物學的方法,從個體的角度將貧困界定為“一個家庭的總收入不足以支付僅僅維持家庭成員生存需要的最低量生活必需品開支”[118]。根據食品、住房、衣著以及其他必需品,朗特里計算了最低生活支出,也即貧困線。但是,朗特里狹義的絕對貧困的概念也受到了質疑,原因在于準確地衡量最低量生活必需品并非易事。最低營養標準因地區差異、氣候條件、經濟發展狀況等因素而有所區別,同時,飲食習慣、消費習慣的不同也會影響商品組合的選擇。對于非食物類的必需品而言,最低生活量的計算還需要將商品和勞務的相對價格和總量考慮在內。[119]在對朗特里的絕對貧困概念的反思中,學者們提出了相對貧困的概念。[120]“相對貧困是一個較為主觀的標準,它建立在將窮人的生活水平與其他的較為不貧困的社會成員的生活水平相比較的基礎上,通常包括對作為研究對象的社會的總體平均水平的測度。”[121]首個將相對貧困標準付諸實踐的是美國經濟學家V.法克思(Fuchs Victor),他以全國人口中值收入的50%作為美國的相對貧困線。[122]后來的許多學者沿用了這種確定相對貧困線的方法,有的學者使用均值的40%或其他比率。[123]雷諾茲(Lloyd G.Reynolds)則提出用全國全部家庭收入的均值替代中值來估計貧困人口。[124]
絕對貧困與相對貧困都屬于收入貧困的范疇,隨著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穩步提高,人們對貧困的理解也不斷深化,逐漸認識到貧困不全然是一個經濟問題。印度經濟學家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創造性地提出了“權利貧困”的概念,并將貧困形成的原因與權利聯系在一起。在他來看,權利是一個人可以用來換取食品的能力,而權利分配不均或權利受到剝奪則會導致貧困。換言之,貧困與饑荒的主要誘因在于“權利喪失”。阿馬蒂亞·森認為人主要具有四種類型的權利,分別是以貿易為基礎的權利、以生產為基礎的權利、勞動的權利、繼承與轉移的權利。在他來看,當個人的交換權利出現萎縮時,饑荒便接踵而來。20世紀80年代,阿馬蒂亞·森進一步提出“能力貧困”的概念,認為貧困是基本的可行能力的缺失。[125]阿馬蒂亞·森深化了對貧困的認識,豐富了貧困概念的內核外延,將貧困理論研究引向了新的發展階段。阿馬蒂亞·森之后,也有不同的經濟學家做出豐富貧困概念的努力,他們先后試圖從脆弱性、無話語權、無權無勢以及社會排斥等視角予以解釋。[126]
在精準扶貧階段,貧困識別包括識別貧困村和識別貧困戶兩個方面的內容。而在本書中,筆者僅就識別貧困戶展開討論,對貧困村的識別則不予關注。精準扶貧階段,薯縣識別的貧困戶分為四種類型,分別是一般貧困戶、低保貧困戶、低保戶和五保戶。其中,五保戶特指年滿六十周歲、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低保貧困戶和低保戶均指家中有成員享有低保,但它們分別指代不同的群體。低保貧困戶是指家庭中部分成員享有低保,而低保戶則是指家庭中全部成員享有低保。一般來說,低保戶有以下兩種情況[127]:(1)以單個人為單位的“低保戶”:主要指無兒無女,但是未年滿六十周歲的貧困人口。這既包括年紀較長的男性光棍,也包括部分因嚴重殘疾或疾病而缺乏勞動能力的中青年男性光棍。(2)以家庭為單位的低保戶:由于家庭經濟狀況差,因而家庭全部成員均享受低保。[128]低保貧困戶、低保戶、五保戶之外的貧困戶,則為一般貧困戶。在貧困識別中,識別出五保戶幾乎是最容易且幾乎沒有爭議的,其次是低保貧困戶和低保戶的識別,識別的難度相對較大,而最為困難且爭議最多的是一般貧困戶的識別。在本書的研究中,最為理想的情境是將研究對象聚焦,僅就一般貧困戶的識別展開討論。但是,在田野調查中,調查對象不一定能夠清楚地說明自己屬于哪種貧困戶類型。因而,本書的貧困識別以一般貧困戶的識別為主要的研究對象,但并不排除其他貧困戶的類別。
二 制度
什么是“制度”?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制度包括以下兩個方面的含義:大家共同遵守的辦事規程和行動準則;或一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體系。但是在經濟學家韋森來看,漢語詞典中所指的“制度”更接近regime或system一詞的含義,而不是西方制度理論中所對應的institution。韋森進一步強調,regime和system兩個英文單詞在含義及規定性方面有許多共通之處,但是institution與這兩個詞的含義卻截然不同。[129]因而,要給本書所指的“制度”下一個合適的定義,必須跳出現代漢語里面對制度定義的桎梏,轉而從西方的制度理論中尋求資源。
在西方的制度理論中,制度是一個包含廣泛的集合,不僅在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等學科之間存在差異,而且在同一學科內部,對制度的定義也未達成一致。在社會學之父孔德那里,制度是社會生活中的穩定規定性。[130]實證社會學的真正奠基人迪爾凱姆將制度與具有外在性、強制性和普遍性的社會事實畫上了等號。更具體地說,社會學巨擘迪爾凱姆所指的制度可以理解為人們的行為方式、思維方式和感覺方式。[131]韋伯區分了兩種不同的制度,分別是慣例(又被稱為“等級習俗”)和法律。慣例相當于社會制度,個人不僅能真切地感受到慣例的限制,而且在偏離制度時,還會受到指責;法律則近似于國家制度,它通過成立一個專門的班子實現其強制性,并對法律的違背施以懲罰。[132]結構功能主義代表人物帕森斯將制度界定為“調節個人間關系和界定個人(或組織)之間的關系應該是什么樣的關系的規范系統”[133]。吉登斯將制度界定為“在這些總體時空延伸程度最大的那些實踐活動”[134]。除此之外,威廉· G.薩姆納(William Graham Sumner)、托馬斯·庫利(Thomas Cooley)、帕克、埃弗里特·休斯(Everett Hughes)等社會學家都對制度概念做出了重要的闡述。
雖然制度的定義紛繁復雜,但是“關于制度的定義不涉及誰對誰錯的問題,它取決于分析的目的”[135]。本書所指的“制度”,并不是舊制度主義理論所闡述的制度,而是以新制度主義作為理論指導。本書對新制度主義的流派劃分依據的是彼得·豪爾(Peter A.Hall)和羅斯瑪麗·泰勒(C.R.Taylor)的三分法,即將新制度主義劃分為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歷史制度主義和社會學新制度主義三大流派,這三大流派對制度的理解各有側重。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代表人物奧斯特羅姆對制度做出了這樣的界定:“工作規則的組合,它通常用來決定誰有資格在某個領域制訂政策,應該允許或限制何種行動,應該使用何種綜合規則,遵循何種程序,必須提供或不提供何種信息,以及如何根據個人的行動給予回報。”[136]歷史制度主義將制度界定為嵌入政體或政治經濟組織結構中的正式或非正式的程序、規則、規范和慣例。它們的范圍可以包括憲政秩序、官僚體制內的操作規程和對工會行為及銀行—企業關系起著管制性作用的一些慣例。總之,歷史制度主義所說的制度是與組織和正式組織所制定的規則和慣例相連的。[137]社會學新制度主義傾向于在更廣泛的意義上來界定制度,它們所界定的制度,不僅包括正式規則、程序、規范,而且還包括人為的行動提供“意義框架”的象征系統、認知模式和道德模板等。[138]
美國新制度經濟學家道格拉斯·C.諾斯(Douglass C.North)認為制度是“一個社會的游戲規則,更規范地說,它們是為決定人們的相互關系而人為設定的一些制約”。[139]這些制度制約有正規與非正規之分,其中政治規則、經濟規則、合同等人類設定的規則屬于正規規約的范疇,而社會規范、慣例和道德準則等被劃分至非正規規約的界限內。在諾斯的概念定義里,制度除了包括正式規則與非正式規則之外,還包括這些規則的執行機制:“制度規約既包括對人們所從事的某些活動予以禁止的方面,有時也包括允許人們在怎樣的條件下可以從事某些活動的方面。”[140]依照諾斯對制度的理解,本書所指的貧困識別中的制度不僅包括國家層面設計的貧困識別的正式制度,也涵蓋省、市、縣制定的相關文件。除此之外,農民的公平觀念作為一種道德準則屬于非正式制度的范疇。簡言之,凡是對貧困識別指引方向成文的、不成文的制約都屬于本書的制度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