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孚附王心敬

李中孚，盩厔人，家在二曲之間，人稱爲二曲先生。^[一]父可從，字信吾，烈士也。崇禎末，應募從軍，隸監(jiān)紀孫兆祿軍，從陝西總督汪喬年討闖賊，喬年戰(zhàn)死襄城，兆祿與可從等五千餘人同日死難。^[二]中孚年十六而孤，母彭氏教之讀。家貧，常借人書，遂博覽經史。^[三]

攷其誤謬，著書數(shù)十卷。及長，盡棄之，爲窮理之學。^[四]以悔過自新爲始基，靜坐觀心爲入手，謂“必靜坐乃能知過，知過乃能自悔，悔過乃能改過，此顔子不遠復之功也”。^[五]已而母歿，往襄城求父骨，將以合葬，不得。襄城知縣張允中感其孝，爲可從立祠。常州知府駱鍾麟師事中孚，聞在襄城，迎至道南書院，主東林講席，繼講於江陰、靖江、宜興，興起甚衆(zhòng)，還襄城以竣祠事。^[六]初，可從從軍，以落齒一枚與其妻曰：“賊氛甚熾，此行恐不能生還，見齒如見我也。”中孚以落齒與母合葬，名曰“齒塚”，崑山顧炎武作《襄城紀異詩》以褒美之。^[七]

康熙十二年，陝西總督鄂善以隱逸薦，固辭以疾。十七年，禮部以真儒薦。大吏至其家，敦迫之，中孚絶粒六日，至拔刀自刺，大吏駭去，得以疾辭。遂居土室，反扃其戶，不與人通。^[八]後聖祖西巡，召赴行在，辭以老病，乃就其家取所著《四書反身録》，賜額曰“關中大儒”。大吏使作表謝，詞甚拙，大吏笑置之。^[九]晚遷富平，率弟子王心敬傳其學。^[一〇]

〔箋證〕

[一]全祖望《二曲先生石窆文》（《鮚埼亭集》卷十二）：“按先生姓李氏，諱顒，字中孚，其別署曰‘二曲土室病夫’，學者稱之二曲先生，西安之盩厔縣人也。其先世無達者。”

案段玉裁《説文解字注》：“説者曰山曲曰盩，水曲曰厔，按即周旋、折旋字之假借也。在今陝西西安府。”鄭堂以避清仁宗諱，故稱字不稱名。

[二]劉宗泗《盩厔李徵君二曲先生墓表》（下稱《墓表》）：“父可從，慷慨有志節(jié)。明季，李自成犯河南，汪公喬年奉命督師討賊，中軍監(jiān)紀同知孫公兆祿招壯士，可從遂與俱東。（中略）及至襄，汪公死城守，兆祿、可從俱死焉。”

龔百藥《盩厔李氏家傳》（《二曲集》卷二五）：“盩厔李隱君之父可從，爲人慷慨有志略，喜論兵，而以勇力著，里中呼爲‘李壯士’。壯士常自負其才世不我知也，欲爲知己者死。明季，闖賊犯河南，朝議以汪公喬年督師討賊，中軍監(jiān)紀同知孫公兆祿招壯士與俱，壯士遂從軍。將行，抉一齒留於其家，曰：‘我此行，誓不殲賊不生還家，無憶我，有齒在也。’（中略）壯士甲胄帶櫜鞬，持戈躍馬，從孫公行。（中略）汪公數(shù)目奇之，問曰：‘若何官？’曰：‘材官耳。’汪公曰：‘若立功題授若軍職。’壯士拜曰：‘敢不效死命。’賊來攻城，（中略）每汪公下令禦賊攻具，壯士無不以身爭士卒先者。（中略）力不支遂陷。汪公自刎殊未死，賊執(zhí)之，大駡賊不屈，賊怒，磔汪公死。監(jiān)紀同知孫公兆祿（中略）與壯士皆死焉。始壯士之從軍討賊，既以城守，不得與賊戰(zhàn)，及城破，聞孫公被執(zhí)，乃急趨制府侍衛(wèi)，賊刃孫公，壯士以身翼蔽孫公，遂同遇害。”

張允中《義林記》（《二曲集》卷二四）：“（襄城）治西郭蓋有‘義林’，云千夫長李忠武公之所葬也。（中略）康熙庚戌，李忠武之元子顒來，長號五衢，招父魂而葬之。鄉(xiāng)先生劉宗洙割腴田數(shù)畝，立塋兆焉，藏有文石於窀曰‘烈士’，私謚忠武。李公可從，字信吾，陝西盩厔人。生於萬曆己亥年十一月十九日子時，殉難於崇禎壬午年二月十七日。”

案汪喬年，字歲星，遂安人。天啓二年進士，崇禎十四年擢陝西巡撫。次年率兵出潼關，攻李自成於河南，西安府同知鹽山孫兆祿以監(jiān)紀從。戰(zhàn)不利，退守襄城。二月，軍潰，皆死之。《明史》有傳。

[三]陳玉璂《李母彭氏傳》（《二曲集》卷廿五）：“彭氏，盩厔人，生而慧，及笄，歸同邑李壯士可從。（中略）彭既歸壯士，習聞談論，知世故，以忠義相激摩。（中略）壯士死，彭聞之泣。（中略）闔戶欲身殉，子號慟，家人守視，乃免。然彭雖不死，而家貧，實無以自活。鄰媼有勸再醮者，彭叱之。日夜艱苦紡織，佐以縫紉，易升斗粟以爲常。如是者數(shù)年，而子稍長大。年十六就塾師，塾師以貧不納。母曰：‘無師遂不可學耶？古人皆汝師也。’由是發(fā)憤讀書，慨然有慕乎古聖賢之學，凡濂洛關閩之書無不窺。嘗編次觀感録，取王心齋艮、周小泉蕙、朱光信恕、李明祥珠、韓樂吾貞、夏雪峰廷美、林公敏訥、朱子節(jié)藴奇諸子之言，各載其本末。蓋以數(shù)子者，或起商賈，或起戍卒、鹽丁、胥吏之屬，卒成理學巨儒，爲跡本凡鄙卑賤者勉。又時時爲母陳説，母大喜曰：‘吾向語汝師古人者，非耶？’”

《墓表》：“妣彭氏痛夫殉國，誓志完節(jié)立孤，紡績縫紉，易粟以食。稍長，使先生就塾，不能具脯，師不納。母恚曰：‘無師遂可以不學耶？古人皆汝師。’先生感泣，遂發(fā)憤讀書。然家貧不能得，從人借觀，自六經諸史、百家列子、佛經《道藏》、天文地理，無不博覽。久之，恍然大悟，獨慕聖賢之學，於是潛心濂洛關閩、陸王之學，以上溯孔孟之心傳。”

李長祥《李母彭孺人墓表》（《二曲集》卷廿五）：“母生於萬曆己亥年五月二十九日未時，卒於康熙乙巳年十一月十七日辰時。”

案《歷年紀略》順治七年庚寅：“邑藏書之家，漸知先生貧而力學，恣其繙閲，於是隨閲隨璧。數(shù)載之間，上自天文河圖、九流百技，下至稗官野史、壬奇遁甲，靡不究極，人因目爲李夫子。”順治十年癸巳：“閲《釋藏》，辯經、論、律三藏中之謬悠。他若西洋教典、外域異書，亦皆究其幻妄，隨説糾正，以嚴吾道之防。”

又李氏家境之貧瘠，吳懷清《二曲先生年譜》崇禎十六年癸未條云：“太翁既征賊陣亡，母子焭焭在疚，形影相弔。是時，無一椽寸土之産，所僦邑內小屋，房租不繼被逐，東移西徙，流離失所。癸未之秋，始得茅廈於邑西新莊堡，遂定居焉。（中略）居恒糊口罕資，三黨無一可倚，朝不謀夕，度日如年。”又引《堊室録感跋》：“某母子日日大饑，里人憐其危甚，勸其給事縣庭，充門役。迨長，又導之習陰陽卜畫，業(yè)他技。某皆謝而弗爲，蓋恥於失身也。束手受困，吾母居恒菜色，屢瀕於危。”

[四]案二曲嘗著《十三經糾繆》《二十一史糾繆》及《易説象數(shù)蠡測》諸書，屢見於全祖望《石窆文》《清國史·儒林傳》等。《墓表》又載二曲所撰《帝學宏綱》《經筵僭擬》《經世蠡測》《時務急策》等書，稱以“少時慕程伊川上書闕下，邵蕘夫慷慨功名，遂有康濟斯世之志”。蓋其早年之學，萃力於考訂、經濟。初事經籍藝文，經史、語録以外，釋道二《藏》、泰西教典，無不寓目；繼以經濟時務，以至兵法；後途輒既變，始一意理學。甚而蔑視早年著述，“以爲近於口耳之學，無當於人心，不復示人”（全謝山語），至有錮藏焚稿之舉，而“巾箱所藏，惟取《反身録》示學者”（《關學續(xù)編》）。

二曲學術改轍，《歷年紀略》順治十四年丁酉條云：“夏秋之交，患病靜攝，深有感於‘默坐澂心’之説，於是一味切己自反，以心觀心。久之，覺靈機天趣，流盎滿前，徹首徹尾，本自光明。太息曰：‘學所以明性而已，性明則見道，道見則心化，心化則物理俱融。躍魚飛鳶，莫非天機；易簡廣大，本無欠缺；守約施博，無俟外索。若專靠聞見爲活計，憑耳目作把柄，猶種樹而弗培厥根，枝枝葉葉外頭尋，惑也久矣。’自是屏去一切，時時返觀默識，涵養(yǎng)本源。間閲濂、洛、關、閩及河、會、姚、涇論學要語，聊以印心。其《自題》有云：‘余初茫不知學，泛濫於群籍，汲汲以撰述辯訂爲事，以爲學在是矣。三十以後，始悟其非，深悔從前之誤。自此鞭辟著裏，與同人以返觀默認相切砥，雖居恒不廢群籍，而內外本末之辨，則析之甚明，不敢以有用之精神，爲無用之汲汲矣。’”是年二曲三十一歲。至暮年追溯早歲治學亦謂：“士之繙故紙、泛窮索者，便侈然以博學自命，人亦翕然以博學歸之。殊不知役有用之精神，親無用之瑣務，內不足以明道存心，外不足以經世宰物，亦衹見其徒勞而已矣。以余之不敏，初昧所向，於經、史、子、集，旁及二氏兩《藏》，以至九流百技、稗官小説，靡不泛涉。中歲始悟其非，恨不能取疇昔記憶，洗之以長風，不留半點骨董於藏識之中，令中心空空洞洞，一若赤子有生之初，其於真實作用，方有入機。乃同志反以是爲尚，亦可謂務非其所務矣。”（《二曲集》卷十五《富平答問》）

[五]《墓表》：“其學以尊德性爲本體，以道問學爲工夫，以悔過自新爲始基。其言曰：‘李延平云爲學不在多言，默在存心，體認天理。實爲用功之要務。莊敬靜默，從容鎮(zhèn)定，靜以培動之基，動以驗靜之存，刻刻照管，步步提撕，須臾少忽，則非鄙滋而悔吝隨矣。’又曰：‘天人理欲之界，所差只在毫釐，非至明不能晰其幾，此君子所以貴窮理也。’又曰：‘用功莫先於主敬。敬之一字，徹上徹下功夫，千聖心傳，總不外此，須實下苦功。如人履危橋，惟恐墮落。’又曰：‘每日默檢意念之邪正、言行之得失，茍一念稍差，一言一行稍失，即痛自責罰，日消月汰，久自成德。’又曰：‘無一念不純於理，無一息或間於私，而後爲聖人之“悔過”。與天地合德，與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兇，而後爲聖人之“自新”。夫卑之至，愚夫愚婦有可循；高之至，聖賢有所不能外，此“悔過自新”所以爲人喫緊處。’又嘗謂：‘陸之教人，一洗支離蔽錮之陋，在吾儒中最爲警切，令人言下爽暢醒豁。朱之教人，循循有序，恪守尼山家法，中正平實，均有功於世教，不可置低昂於其間。’於是並參互考，折衷盡善，由象山以迄陽明，識心性之源；由紫陽以迄敬軒，得積漸之功。下學上達，一以貫之，此先生平生得力之由，亦其學術之大較也。”

案《墓表》所引二曲論學諸語，散見《二曲集》卷一《悔過自新説》、卷四《靖江語要》、卷十三《關中書院會約》、卷十五《富平答問》。

王心敬《關學續(xù)編》：“先生之學，幼無師承，故早歲不無馳騁於三教九流。自十七知學後，則天德王道，源源本本，由宋、唐直溯於孔、孟。其生平論學，無朱、陸，無王、薛，惟是之從。嘗曰：‘朱子自謂某之學主於道問學，子靜之學主於尊德性。自今當去兩短，集兩長。某生也愚，然如區(qū)區(qū)素心，則竊願去短集長，遵朱子明訓，敢執(zhí)私意，昧公道，自蹈於執(zhí)德不宏耶？’故所學不畸重一偏，落近儒門戶之習。”

案檢《清國史·儒林傳》云：“其學以尊德性爲本體，以道問學爲工夫，以悔過自新爲始基，以靜坐觀心爲入手。關學自馮從吾後漸替，顒日與其徒講論不輟。（中略）顒學亦出姚江，謂學者當先觀陸九淵、楊簡、王守仁、陳獻章之書，闡明心性，然後取二程、朱子以及吳與弼、薛瑄、呂柟、羅欽順之書，以盡踐履之功。”《清儒學案》卷廿九《二曲學案》：“二曲以悔過自新爲入德之基，反身求己，言言歸於實踐，爲高談性命、標榜門戶者痛下鍼砭。論學雖兼取程朱，實以陸王爲主體。”至若唐鑒所謂“觀其謂‘六經皆我注腳’爲象山之失，‘滿街都是聖人’爲陽明之失，則其確宗程朱家法，亦大可知矣。”（《國朝學案小識》卷四）蓋不出以偏概全、以己度人之障也。

案記文“必靜坐乃能知過，知過乃能自悔，悔過乃能改過，此顔子不遠復之功也”一語，本諸《儒行述》，蓋就二曲《悔過自新説》撮敘而成者，茲溯流探源，追録原本於後。《説》云：“殺人須從咽喉處下刀，學問須從肯綮處著力。悔過自新，乃千聖進修要訣，人無志於做人則已，茍真實有志做人，須從此學則不差。”而欲臻於“悔而又悔，以至於無過之可悔；新而又新，以極於日新之不已”之境地，則必待靜坐。《説》云：“吾儕既留意此學，復悠悠忽忽，日復一日，與未學者同爲馳逐，終不得力，故須靜坐。靜坐一著，乃古人下工之始基，是故程子見人靜坐，便以爲善學。何者？天地之理，不翕聚則不能發(fā)散；吾人之學，不靜極則不能超悟。況過與善，界在幾微，非至精不能剖析，豈平日一向紛營者所可辨也？”《説》又有謂：“子曰：‘顔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中略）‘知之未嘗復行’，故無祇悔也。吾儕欲悔過自新，當以顔氏爲法。”

紹續(xù)前修，倡明關學，爲二曲平生心力萃集之處，時推二曲，與此關聯(lián)頗密。《二曲集》卷十七《答許學憲》，深歎“關學不振久矣”，“若夫留意理學，稍知斂華就實，志存經濟，務爲有用之學者，猶龜毛兔角，不但目未之見，耳亦絶不之聞”。而“提倡振興”之由，則“須以明體適用爲導，俾士知務實，學期有用”。王心敬論之曰：“蓋關中道學之傳，自前明馮少墟先生後寥寥絶響，先生起自孤寒，特振宗風。然論者以爲少墟尚處其易，而先生則倍處其難。至如學不由師，未冠即能卓然志道據(jù)德，中年以還，指示來學，諄諄揭‘改過自新’爲心課，‘盡性無欲’爲究竟，以‘反身’爲讀書要領，‘名節(jié)’爲衛(wèi)道藩籬，則於聖學宗傳，益覺切近精實。”（《關學續(xù)編》）雍正間三原劉紹攽撰《關中人文傳》，備述二曲、李柏、李因篤以下十三人學行於一篇，寓總結清初關學之意焉。《清史列傳》卷六六《馬稢土傳》記當時關學人物曰：“關學初以馬嗣煜嗣馮從吾，後李容出，奐彩及稢土諸人同師事容，有名於時。而郿縣馮雲(yún)程、武功張承烈、朝邑關獨可、咸寧羅魁、韓城程良受、蒲城寧維垣、邠州王吉相、淳化宋振麟，皆篤志勵學，得知行合一之旨。”（同參本卷《孫景烈》集評引《清史稿》卷四八〇《儒林傳》語）

《清史列傳》所謂“奐彩及稢土諸人”者，白奐彩、黨湛、李士璸與馬稢土也。白奐彩，字含章，號泊如，華州人。明諸生，後棄舉業(yè)而從學。二曲教以脫去支離，直探原本，奐彩録其説教爲《學髓》，恪守不移。黨湛，字子澄，號兩一，同州（今陝西大荔）人。性至孝，根究理學，居常默坐，澄心反觀，冥然有契。李士璸，字文伯，明諸生，性孝友，篤性理之學，州吏表其閭曰“關中文獻”，有《大學正譜》《孝經要義》《四書要諦》等。馬稢土，字相九，與士璸同籍同州。父嗣煜，字元昭，號二岑。以正學自許，崇禎間，通判山東武定州，殉難。有《五經初説》《寄園會語》等。稢土少孤力學，師事二曲極謹。有《卷石齋集》。同時又有蒲城王化泰，號省庵，性剛直，敦尚氣誼，有《迪吉録》《僞學禁》。諸人皆以學行相砥礪，康熙七年，白奐彩、黨湛、王化泰等迎迓二曲於盩厔，折節(jié)請教，而諸人年齒幾倍於二曲，亦先二曲而歿也。《二曲集》卷二十、二一所收《馬二岑先生傳》《李逸史傳》《宿儒泊如白君暨原配王孺人合葬墓志銘》《黨兩一翁行略》與《題王省庵墓碣》，即二曲爲諸人所撰碑傳。

[六]《關學續(xù)編》：“三十九歲，母彭孺人病，先生百方延醫(yī)，衣不解帶者數(shù)月。及卒，慟母終身食貧，哀毀幾於滅性。四十四歲，訪父骨於襄城，蓋先生久懷此志，以母老無依，故至此決計往也。至襄城，一時士大夫高其義，爲之舉祀置塚，歲時祀焉，今之義林、忠烈祠是也。而是歲駱侯晉守常州，乃遣人迓先生爲常人開導聖學。來使遇於襄城，遂敦迎至常。所屬五邑皆設皋比明倫堂，次第會講。注籍及門者至四千人，一時故老，咸咤爲百年未有之盛事。去後，五邑追憶風徽，梓語録一十八種，鼎建延陵書院祀焉。”

全祖望《石窆文》：“知常州府駱鍾麟前令盩厔，師事先生，至是聞已至襄城，謂此事未能旦夕竣，請先生南詣道南書院，以發(fā)顧、高諸公遺書，且講學以慰東林學者之望。先生赴之，來聽講者雲(yún)集。凡開講於無錫、於江陰、於靖江、於宜興，晝夜不得休息。忽靜中涕下如雨，槌胸且悔且詈曰：‘嗚呼不孝，汝此行爲何事，而竟喋喋於此間，尚爲有人心者乎！雖得見顧、高諸公書，亦何益！’申旦不寐，即戒行，毘陵學者固留不能得。時祠事且畢，亟還襄城宿祠下。”

案張允中，山西崞縣人。順治十六年進士，康熙七年任襄城縣令，招募流亡，悉力體養(yǎng)，尤重教化。後擢吏部主事。有《治襄録》。駱鍾麟，字挺生，浙江臨安人。順治四年副榜進士，歷陝西盩厔知縣、西安府同知，康熙八年，任常州知府，所至有政聲，尋以喪親哀毀而卒。《清史稿》本傳云：“初，鍾麟在盩厔以師禮數(shù)造李顒廬，至是創(chuàng)延陵書院，迎顒講學，率僚屬及薦紳學士北面聽。問爲學之要，顒曰：‘天下之治亂在人心，人心之邪正在學術。人心正，風俗移，治道畢矣。’鍾麟書其言，終身誦之。”二曲東走襄城、常州，其始末詳於駱氏《襄城記異律詩序》（《二曲集》卷廿三），文曰：“鍾麟向尹二曲，師事隱君李先生八年有奇，省愆補過，幸得告無罪於地方，實惟先生之教。先生善規(guī)誨，每造廬即命靜坐，坐次惟時惕以政事之不合人心者。視有合處，止以‘鮮終’爲戒，從不出一諛詞。（中略）鍾麟旋移延陵守，遣迎先生廣勵東南學者。先生既允且辭曰：‘汝但先復爾主，我今且辭墓，向襄城求尋父骨，得則來，不得則行止未定也。’泣淚遂潸潸下。是年冬抵襄，襄尹東峰張子固素慕先生，極盡東道之敬，稅鴐郊迎。同邑紳劉君宗洙躬爲區(qū)劃，招魂瘞骨，立碑建祠，一一曲全先生純孝之志。逮先生講學東南歸，不五閲月，歷歷告成，舉動出人意表。”

二曲講學常州之況，《歷年紀略》康熙十年引岳宏譽説：“盩厔李先生之來毘陵也，毘陵之人從之者如歸市。是何毘陵之人聞道之速，而向道之篤乎？抑先生之德有以入人之深，而聞聲響應不介以孚也？竊聞先生之爲人也，澹澹穆穆，無所求於世。其學以靜爲基，以敬爲要，以返己體認爲宗，以悔過自新爲日用實際。（中略）於是，毘陵之賢士大夫，爭往候於其門，而就教者接踵焉。毘陵之下邑賢有司，爭往致於其邑，大會紳士於明倫堂，以請先生之教。就正者環(huán)四面，聞風而至者雲(yún)集，（中略）先生來不數(shù)月，而人之徘徊眷戀於先生者，何其深也！今先生行矣，有出郭而送先生者，有裹糧買舟而送於數(shù)十里或百里之外者，有牽衣泣下不忍別去者，有願隨至關中受業(yè)者，非先生之德，果有以入人心之深而能至此耶？先生以康熙九年十二月朔來毘陵，以十年三月六日去，勉留於毘陵者凡兩月，往來於梁溪、荊溪、江陰、靖江之間凡一月。”《墓表》又曰：“如靖江、無錫、常州、武進、富平、華陰、關中書院、東林書院，皆其平生歷聘講學之地，而門人友朋多匯集其語以成書。蓋先生之教，因人而施，資之高下，學之淺深，誘之固各不同，而要無不以一念之不昧者擴充而實踐之，以爲希聖希賢之基。凡有答問，窮晝夜不倦，必使其人豁然於心目之間而後已。以故遊歷所至，衲子黃冠，皆爲感化，即宿學名儒，亦退就弟子之列而北面師事焉。”

[七]李因篤《義林述》（《二曲集》卷二四）：“予嘗聞盩厔有齒塚，蓋壯士君既應募東征，將行，抉一齒與隱君之母彭，及隱君成母窀穸，奉齒合葬而曰‘齒塚’者。（中略）夫當壯士之行，留一齒訣其家人，毅然誓不返矣。”

全祖望《石窆文》：“信吾臨發(fā)，抉一齒，與其婦彭孺人曰：‘戰(zhàn)，危事，如不捷，吾當委骨沙場，子其善教兒矣。’中途三寄書，以先生爲念。（中略）初，彭孺人葬信吾之齒曰‘齒冢’，以待身後合葬。先生累欲之襄城招魂，而以孺人老，不敢遠出，且懼其傷心。乙巳，彭孺人卒，居憂三年。庚戌，始徒步之襄城。（中略）於是立碑曰‘義林’，奉招魂之主，取其冢土西歸，告於母墓，附之齒冢中，更持服如初喪。”

顧炎武《亭林詩集》卷四《讀李處士顒襄城紀事有贈巳下元黓困敦》：“躑躅荒郊酹一樽，白楊青火近黃昏。終天不返收崤骨，異代仍招復楚魂。湛阪愁雲(yún)隨獨雁，潁橋哀水助啼猿。五千國士皆忠鬼，孰似南山孝子門？”《序》云：“處士之父可從，崇禎十五年以壯士隸督師汪公喬年麾下，以五千人剿賊，死之。處士年十六，貧甚，與其母彭氏并日而食，力學有聞。越二十九年，始得走襄城，爲汪公及其父設祭，招魂以歸。余與處士交，爲之作詩。”

案亭林、二曲相識於康熙二年。吳映奎《顧亭林先生年譜》記其年“十月朔，過訪李處士顒于盩厔，遂訂交”。顧氏《廣師篇》謂：“堅苦力學，無師而成，吾不如李中孚。”“巳下元黓困敦”當壬子歲，即康熙十一年，時亭林往來於北京、晉、魯之間。二曲《襄城紀事》撰於去歲，亭林作詩已後之逾年矣。全祖望《石窆文》又記二曲晚年遯隱，不與世接，謂“荊扉反鎖，遂不復與人接，雖舊生徒亦罕覿，惟吳中顧甯人至則款之”。

[八]《關學續(xù)編》：“四十七歲，制軍鄂公修復關中書院，造士延禮，啓迪諸生，先生三辭不得，而後應命。鄂公既見，親其儀範，聽其議論，則信尚益深，隨以‘大儒’疏薦。兵部主政房公延正又以‘大儒宜備顧問’薦，撫軍又以博學宏辭薦。交章上請，先後皆奉旨特徵。守令至門，敦逼上道，先生臥病終不赴。自是閉戶母祠，終歲不出。”

《清國史·儒林傳》：“康熙十二年，陝督鄂善以隱逸薦，有詔起之，固辭以疾。十七年，詔舉博學鴻儒，禮部以‘海內真儒’薦。大吏至其家，促之起，舁闖至省，顒絶粒六日，自拔刀自刺，大吏駭去，乃得予假治病。顒戒其子曰：‘我日報痛，自期永棲堊室，平生心跡，頗在《堊室録感》一書。萬一見逼而死，斂以粗布白棺，勿受弔也。’自是閉關，不與人接。”

案《儒林傳》所記，本全祖望《石窆文》。康熙十七年詔舉博學鴻儒事，參見本卷《李因篤》箋證[四]。

[九]《墓表》：“今上皇帝御極四十三年西狩，陝西總制華公迎駕平陽。上首以先生起居爲問，且云‘召至關中相見’。華公承旨，即遣人造先生廬，具道上意，欲邀先生先期至關，先生以疾辭。使者數(shù)往返，先生辭益堅。華公知不可屈，乃具以上聞。上曰：‘高年有疾，不必相強。’因索先生所著書，於是先生之子慎言齏《四書反身録》《二曲集》二書往行在。召入，上問：‘爾父何病，歷年幾何？’慎言對曰：‘臣父早孤，臣祖母彭矢節(jié)鞠誨。臣父仰承母志，發(fā)憤爲學，無屋可居，無田可耕，養(yǎng)親讀書，復管家計，以此積勞成疾，未幾五十，發(fā)白齒落。今年七十有五，衰病益甚，時臥牀褥，不能動履。久荷徵召，又蒙天語存注，咫尺乘輿，不能一睹聖顔，此臣父子終天之憾也。’上曰：‘爾父平日讀何書？’慎言對曰：‘臣父少無師承，百家之書，靡不觀覽。及壯，則一歸於聖經賢傳，不復泛濫涉獵。晚年，非六經、四子、《性理》、《通鑑》及儒先語録，不輕入目。其教門弟子，亦以此相勖勉。’上曰：‘爾父讀書守志，可謂完節(jié)。朕有親題“志操高潔”扁額，並手寫詩幅，以旌爾父之志。爾宜歸去侍養(yǎng)。’及上回鑾，慎言送至潼關，上尤諄諄以善事先生爲諭。抵關後，傳盩厔令張公芳，詢先生體貌奚似、家計子弟之詳。”

《關學續(xù)編》：“七十六歲，聖祖仁皇帝西巡，詔見行宮，並索著述。先生時以老病臥牀懇辭召命，惟以所著之書進奉。溫旨‘處士既高年有疾，不必相強’，特賜御書‘操志高潔’扁額，並御製《金山詩》幅賜焉。所呈《二曲集》《四書反身録》二書，則並荷‘醇正昌明，羽翼經傳’之褒。蓋康熙癸未冬也。”

全祖望《石窆文》：“已而天子西巡，欲見之，命陝督傳旨，先生又驚泣曰：‘吾其死矣！’辭以廢疾不至，特賜‘關中大儒’四字以寵之。大吏令謝表，先生曰：‘素不諳廟堂文字，奈何強之？’乃上一表，文詞蕪拙，大吏哂曰：‘是恐不可以塵御覽也。’置之。”

《清國史·儒林傳》：“四十二年，聖祖西巡，召顒見，時顒已衰老，遣子慎言詣行在陳情，以所著《四書反身録》《二曲集》奏進。上謂慎言曰：‘爾父讀書守志，可謂完節(jié)。’特賜御書‘志操高潔’及詩幅以獎之。”

案《墓表》“四十三年西狩”，當從《清國史·儒林傳》作“四十二年”。揆諸上引數(shù)則，知記文此節(jié)多本全氏《石窆文》。然謝山以隔代殊域之筆，終不若劉、王等二曲友朋弟子所記近實。如“就其家取所著《四書反身録》”及賜額“關中大儒”云云，當以《墓表》《關學續(xù)編》所述較爲確，如《儒林傳》即不信從全文。

[一〇]全祖望《石窆文》：“晚年遷居富平，四方之士，不遠而至。然或才名遠播，著書滿家，而先生竟扃戶不納，積數(shù)日悵然去者。或出自市廛下戶，而有志自修，先生察其心之不雜，引而進之。當是時，北方則孫先生夏峰，南方則黃先生梨洲，西方則先生，時論以爲三大儒。然夏峰自明時已與楊、左諸公爲石交，其後高陽相國折節(jié)致敬，易代而後，聲名益大。梨洲爲忠端之子，證人書院之高弟，又從亡海上，故嘗自言生平無責沈之恨、過泗之慙。蓋其資望皆索高。先生起自孤根，上接關學六百年之統(tǒng)，寒饑清苦之中，守道愈嚴，而耿光四出，無所憑藉，拔地倚天，尤爲莫及。”

案康熙十三年，吳三桂叛清，次年，戰(zhàn)禍波及關中，二曲即於是年八月徙家富平。先是，嘗有《謝世表》之作，期來訪者“廻其左顧之轍，埒僕於既化之殘魄”，“但使病廢之驅，獲免酬應之勞”云云，然來者絡繹，殊未曾絶。“三大儒”之稱，參見本卷《孫奇逢》箋證[十]。

《清國史·儒林傳》：“時容城孫奇逢之學盛於北，餘姚黃宗羲之學盛於南，與顒鼎足，世稱‘三大儒’。惟顒起自孤根，上接關學之傳，尤爲難及云。晚年寓富平，有《富平答問》。四十四年卒，年七十六。門人王心敬傳其學。其《四書反身録》七卷、《二曲集》二十二卷，亦心敬所摭次。”

案崇禎十五年，顒父可從殉難，時顒年十六歲，諸傳皆同。以此推算，至康熙四十四年顒卒時，實得壽七十九歲，《儒林傳》誤。檢《四庫全書總目》卷三七：“《四書反身録》六卷《補遺》一卷，國朝李顒撰。（中略）是書本題曰‘二曲先生口授，鄠縣門人王心敬録’。（中略）是此書成於心敬之手，顒特口授。然核其序文年月，則是書之成，顒猶及見，非身後追録之比，實仍顒所自定也。顒之學，本於姚江。書中所載，如《大學》‘格物’之‘物’，爲‘身心意知家國天下’之‘物’，即‘物有本末’之‘物’。又謂明德與良知無分別，念慮微起，良知即知善與不善，知善即實行其善，知惡即實去其惡，不昧所知，心方自慊云云。其説皆仍本王守仁。又書中所引呂原明渡橋，輿人墜水有溺死者，原明安坐橋上，神色如常。原明自謂未嘗動心，顒稱其臨生死而不動，世間何物可以動之？夫死生不變，固足徵學者之得力。然必如顒説，則孔子之微服過宋，孟子之不立巖牆，皆爲動心矣。且?guī)俦貑杺耍б娙孀尤刖赜锈鹛钀烹[之心。輿夫溺死，而原明安坐不動，此正原明平時強制其心，而流爲谿刻之過。顒顧稱之爲不動，則與告子之不動心何異乎？是亦主持太過，而流於偏駁者矣。”又卷一八一《二曲集》提要：“集爲門人王心敬所編。每卷分標篇目，曰《悔過自新説》，曰《學髓》，曰《兩庠彙語》，曰《靖江語要》，曰《錫山語要》，曰《傳心録》，曰《體用全學》，曰《讀書次第》，曰《東行述》，曰《南行述》，曰《東林書院會語》，曰《匡時要務》，曰《關中書院會約》，曰《盩厔答問》，曰《富平答問》，曰《觀感録》，皆其講學教授之語。或出自著，或門弟子所輯，凡十六種。本各自爲書，故卷前間録原序。其第十六至二十二卷則顒所著雜文也，二十三卷以下曰《襄城紀異》，乃顒父可從明末從汪喬年擊流寇戰(zhàn)歿，顒建祠襄城，有聞鬼語之事，各作詩文記之，而劉宗泗裒輯成帙者。曰《義林記》，則記顒招魂葬父事，亦宗泗所輯。曰《李氏家乘》，曰《賢母祠記》，則皆爲可從及顒母彭氏所作傳記詩文，而富平惠龗嗣彙次之。刊集時並以編入，蓋用宋人附録之例。然卷帙繁重，而無關顒之著作，殊爲?zhàn)噘槨！?/p>

又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卷廿七《李二曲先生事略》有謂：“先生晚年因兵氛，遷寓富平，與富平李因篤、郿縣李柏稱‘關中三李’。門人王心敬能傳其學。”唐鑒《國朝學案小識》卷十：“關中之學，二曲倡之，豐川繼起而振之，與東南學者相應相求，俱不失切近篤實之旨焉。”案李因篤別有傳。李柏，字雪木，鄠縣人。自幼孤貧，事母至孝，不樂舉業(yè)，因母命就試，爲諸生，母歿遂棄之。避亂山中，屏跡讀書，忍饑寒而不計。少與二曲訂交，後爲姻家。有《槲葉集》。

心敬字爾緝，鄠縣人。少爲諸生，歲試，學使遇之不以禮，脫帽而出。^[一]居平不茍言笑，終日默坐。有人問學，曰：“反求諸己而已矣。”^[二]心敬學問淹通，有康濟之志。所著《豐川集》中論選舉、餉兵、馬政、區(qū)田法、圃田法、《井利説》、《井利補説》諸篇皆可起而行，較之空談性命、置天下蒼生於度外而不問者，豈可同日語乎！^[三]朱高安督學關中，數(shù)造廬請益焉。^[四]陝西總督額忒倫、年羹堯先後上章，薦於朝，兩徵不起。羹堯以禮招致幕府，心敬見其所爲驕縱不法，避而不見，亦不往謝，世宗聞而重之。乾隆初，有蒲城新進士應廷試，鄂西林相國問：“豐川安不？”豐川，心敬之號也。進士不知爲何許人，茫無以對，相國笑曰：“若不知若鄉(xiāng)有豐川，亦成進士耶？”^[五]

〔箋證〕

[一]劉青芝《王徵君先生心敬傳》（《碑傳集》卷一二九）：“王徵君心敬，字爾緝。其先河南太康人，元初有仕西安者，因家高陵。至元末，避寇終南，乃家於鄠。傳至中悅公忻，值明季流寇之亂，以護母三受賊刃，孝行最著，是爲心敬之父。母李氏，生子一，即心敬。甫十歲而忻沒，生理窘艱。李撫遺孤，午夜紡績，心敬就鐙檠讀誦，雞鳴始罷。年十八，補博士弟子，旋食餼。文名噪甚，科第可戾契，至李顧弗樂也。曰：‘人生要當頂天立地，功名過眼花。汝茍能爲聖賢一流人，吾即死，亦有顔見汝父地下。’言已淚落如注。心敬感母教，即脫諸生籍，不應學使者試。（中略）以鄠爲豐水所出，號豐川，學者因稱豐川先生。”

劉紹攽《關中人文傳》（《碑傳集》卷一三九）：“歲試，提學遇之不以禮，心敬發(fā)憤曰：‘昔陶令不愛五斗米，我豈戀一青衿乎！’遂脫巾幘出。除其籍。”

[二]《王徵君傳》：“徵君豐頤廣額，美鬚髯。晏居獨處，終日儼然，無惰容。及與人接，則溫溫和懌，學者翕然從之，不憚百舍來受業(yè)。隨人問答，訓迪諄悉，內外殫盡。”

王心敬《豐川集》卷一《語録一》：“友問學問致知之法。先生曰：‘實法無如力行，講説稽考，特借作問津審塗之資耳。’”

[三]《王徵君傳》：“徒步往從盩厔李二曲先生容遊，（中略）自六經、《語》《孟》，以及周、程、張氏之精言，朱、陸、王、謝之異同，並經濟諸家書，靡不潛心講貫，究極根底。如是者十年，功力既專，造詣益邃。其初遊二曲也，即知此心出入存亡之機，時體認喜怒哀樂未發(fā)以前氣象，於凡前儒言主敬、存誠、反觀、內照之方，及二氏止觀胎息之術，無不歷試。靜坐凝神，若癡若迷，久之，豁然有會，乃知吾性本來無欲之體，貫徹動靜，而喜怒哀樂未發(fā)時，何處有欲？人能握其機以還本性，其又何動之非靜耶？故知性爲人心、道心危微之介，即人品事功、純王雜霸之關，高言之，非有識仁明善之功，盡性至命之學，未易符合。近取之一，返照即是矣。其序《二曲集》云：‘（中略）二曲先生獨契聖真，一洗前此門戶拘方之陋，而以兼採衆(zhòng)長爲歸。謂真知實行，本體功夫，不可偏廢，博文約禮，天德王道，以一貫之，濂、洛、關、閩，河、會、姚、涇，不相悖而反相爲用。聖學自是始會歸於孔、孟矣。’此其平生授受於師門者，亦其學術之大指也。’”

案爾緝從學二曲，始康熙二十一年，而論學意旨、治學規(guī)模，則一奉二曲爲楷模。“論選舉、餉兵、馬政、區(qū)田法、圃田法、《井利説》、《井利補説》諸篇”，實在《豐川續(xù)集》中，非如記文所謂在“所著《豐川集》”中也，蓋鄭堂籠統(tǒng)言之耳。《續(xù)集》卷六《選舉》、卷七《積貯》、卷八《水利》、卷九卷十《籌邊》、卷十一《兵糧》，皆爾緝經濟之學。所論“選舉”見諸卷六，“《井利補説》”當作“《井田補説》”，與《井利説》二篇並見卷八《水利》。其餘“餉兵、馬政、區(qū)田法、圃田法”諸題，則分見卷十一《餉兵兼用麥米説》、卷十《兵論六條》及卷八《畿輔水利》諸篇。《清史列傳》卷六六《王心敬傳》：“心敬爲學，明體達用。西陲邊釁初開，即致書戎行將吏，籌劃精詳，所言多驗。”可相印證。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五《豐川全集》提要：“此集乃所作語録及雜著，大抵講學者居多，乃康熙丙申湖廣總督額倫特所刊，額倫特即嘗以隱逸薦心敬者也。”同卷《豐川續(xù)集》提要：“據(jù)其子勍凡例稱，心敬康熙丙申刻有《正》《續(xù)集》二十八卷，是已有正、續(xù)兩集矣。又稱自丙申至乾隆戊午，與當代大人君子相酬答，及與門人子弟講説論辨者，視前刻倍多，今裒成三十四卷。是此本又出《續(xù)集》後矣。然其二十八卷之本，實不分正集、續(xù)集之目，未喻何説，故此本仍刊版之名，以《豐川續(xù)集》著録焉。”

又爾緝著述，《王徵君傳》稱：“君自遊二曲後，益大肆力於四部書，覃思研索，多所悟入。讀《易》有《豐川易説》十卷，謂（中略）易之爲道，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神明存乎其人，默成存乎德行，神明變化之書，亦切近平實之理，不可泥於象數(shù)，亦不得泥於錯綜。王輔嗣陟於元言，不合出人以度外內、使知懼之旨。紫陽兼言卜筮，亦非所語於易道崇德廣業(yè)宗傳也。讀《詩》有《豐川詩説》若干卷，謂《三百篇》以《毛詩》爲長，故於《三雅》《三頌》，悉本京山解，於《二風》則獨以己意參之。讀《尚書》有《尚書質疑》，（中略）首明二帝三王之道法，次述夫子刪書本旨，次辨古今文之真僞，共計八卷。讀《禮記》有《禮記彙編》，其上編首列夫子論禮之言爲《聖訓拾遺》，而以《古本大學》及《中庸》、與凡曾子之言、諸子之言並《樂記》附焉；中編搜括記中所載禮之大體與細節(jié)今可行者爲《諸儒紀要》，而以《月令》《王制》及記中所載嘉言善行附之；下編爲《紀録雜聞》，乃一切違時乖宜者，共成八卷。讀《春秋》，謂（中略）欲明經旨，必依孟子發(fā)明《春秋》大義，於是取本經原旨爲注，曰《原經》，共四卷。（中略）又有《關學彙編文獻攬要》。”

[四]《關中人文傳》：“士乃零落矣，獨武功呂賜、鄠縣王心敬二人耳。呂賜字一峰，以明經居龜山，竟歲不入市。（中略）二人爲理學，俗未之識也。故相國朱公軾督學時，數(shù)造廬問業(yè)，人始稱之。然呂賜居遠，謝交游，故聲華黯淡；心敬居近，而鄠令金某罷職，嘗依心敬，後復官，時稱道。是以呂賜老死，而心敬爲當事所知。”

案康呂賜，字復齋，諸生。以致良知爲宗，主慎獨爲功夫，以體用一原、內外兩忘爲究竟。有《南阿集》。未知《關中人文傳》何以脫其姓氏。檢《王徵君傳》，“鄠令金某”者，廣寧金廷襄也，字應枚，貢士。《（民國）鄠縣志》有傳。

[五]《關中人文傳》：“總制額公忒倫、年羹堯先後上章薦，兩徵不起。當羹堯爲大將軍，聲勢烜赫，士多想望，爭欲出其門。羹堯招心敬，心敬不往，羹堯敗，士詿誤或禁錮終身，心敬不與也。雍正八年，心敬子爲令，陛見，例陳摺。上見而嘉之，曰：‘名儒子，故不凡。’令奏摺者以爲式。乾隆元年，蒲城進士廷試，大學士鄂公爾泰問：‘灃川安否？’進士素昧灃川，不能應。鄂公笑曰：‘若不識關中儒者，何太俗耶！’其見重當世如此。”

案爾緝既以學行著聲名，督撫多欲延主講席，初黔撫陳詵、閩撫張伯行皆欲邀致，爾緝並以養(yǎng)母爲辭。後陳氏移撫湖北，張氏轉任江蘇，再聘乃允。其授講蘇州，與張伯行論學不合一事，尤足表見爾緝師承二曲本陸王而參程朱之旨。《王徵君傳》曰：“自是聲聞茂著，四方學士爭識其面，名人巨公每數(shù)千里走書幣，欲延致之。（中略）（張）孝先公移節(jié)撫吳，則太夫人已前沒，（中略）徵君遂赴蘇。（中略）中丞首言：‘學術之壞，壞於陸王援儒入禪，當擯棄之，一歸紫陽。’徵君謂：‘全體大用，同條共貫，原無偏頗，稍執(zhí)一即害道。伊川、紫陽，道問學之意重；象山、陽明，尊德性之旨多。高明沈潛不同，故從入異途，要其望道而歸，視心爲主，則一也。’又論高忠憲‘心無一事謂敬’之説。中丞謂有戾主一無適之旨。徵君謂，只此本無一物之心，時時提之令醒，即謂之敬，主一無適乃形容其工夫耳。持論迄未合，終不肯依違。”可與《豐川集》卷二《語録二》“先生最不喜門戶攻擊之習”條相參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