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奇逢

孫奇逢，字啓泰，號鍾元，容城人。年十七，中萬曆庚子科舉人。^[一]與定興鹿忠節公善繼友，以聖賢相期勉。^[二]居喪盡禮，偕兄弟廬墓，巡按御史以聞，下詔旌表。^[三]天啓時，魏閹竊朝柄，左光斗、魏大中、周順昌被逮，三君與善繼、奇逢友善，時善繼在榆關贊孫承宗軍事，奇逢遣弟彥逢上書高陽曰：^[四]

左、魏諸君，善類之宗，直臣之首，橫被奇冤，有心者孰不扼腕？昔盧次楩，一莽男子耳，謝茂秦以布衣爲行哭於燕市曰：“諸君今不爲盧生地，乃從千載下哀湘而弔賈乎？”李獻吉在獄，何仲默致書楊文襄，求一援手，康得涵至不自愛其名。左、魏之品，可方獻吉，非次楩所敢望。奇逢一介書生，無由哭訴，尚慚茂秦。閣下名位比肩文襄，豈至出德涵下乎？

高陽覽書，即具疏請朝，面陳軍事。忠賢大懼，謂高陽興晉陽之甲，夜繞御牀而泣，乃馳詔止之，然高陽亦不能申救也。時三君子誣贓以萬計，許顯純嚴刑追比，奇逢與善繼之父鹿太公正及張果中倡首捐助，輸者麕至。繳納未竟，而三君已斃於詔獄矣。乃經紀其喪，歸葬故里。高陽知其賢，將薦之於朝。奇逢知時不可爲，自陳願老公車，不敢以他途進。^[五]

崇禎丙子，容城被圍，率里人堅守。巡撫上其事，有旨褒美而已。時李自成已陷秦、晉，賊氛甚迫，乃移家之易州五公山中，依之者數百家。奇逢定條約，修武備，暇則講論身心性命之學，遠近慕德，土賊亦相戒勿犯孫先生。^[六]順治中，巡按御史柳寅東、陳棐交章諭薦，朝命敦促，固辭弗應詔。^[七]遂率子弟躬耕於蘇門之百泉山，築堂名兼山，讀《易》其中，四方負笈而來者日衆。^[八]睢州湯斌，成進士後始從學，謹守師説，奇逢門下第一人也。^[九]

其學於憂患中默識心性原本。嘗曰：“喜怒哀樂中，視聽言動必合於禮，子臣弟友盡分，此終身行不盡者。世之學者不務躬行，惟騰口説，徒增藩籬，於道何補！”^[一〇]病世之辯朱陸異同者不知反本。^[一一]著《理學宗傳》，以周、程、張、邵、朱、陸、薛、王、羅、顧十一子爲正宗，漢董子以下迄明季諸儒中謹守繩墨者次之，橫浦、慈湖等議論有出入儒佛者又次之，其言平實切理，門戶之見泯然矣。^[一二]康熙十五年卒，年九十二。孫洤，康熙壬戌進士。^[一三]

〔箋證〕

[一]魏裔介《夏峰先生本傳》（《夏峰先生集》卷首，下稱《本傳》）：“先生諱奇逢，字啓泰，號鍾元，保定容城人。祖臣，嘉靖辛酉鄉試，由沭陽令歷官河東鹽運司運判。居官以廉著，鄉里有長者稱。父丕振，邑諸生，學使者以文行授儒官。公兄弟四人，兄奇儒、奇遇，著名膠序，弟奇彥，爲武城宰。兄弟相師友，皆砥礪名行，少爲閭黨所推。公十四歲入邑庠，（中略）十七歲，登萬曆庚子京兆榜?！?/p>

[二]湯斌《徵君孫鍾元先生墓志銘》（《潛庵先生全集》卷三，下稱《墓志銘》）：“先生幼當梁溪、吉水講學都門之日，與鹿忠節公一室默對，以聖賢相期許。忠節既沒，獨肩斯道者四十載?！?/p>

《本傳》：“與定興鹿伯順公善繼爲友，以聖賢相期勉。不爲口耳章句之學，相與講習討論，取諸儒同異而發明考證之。中有自信，人即辨駁不顧也?！?/p>

案魏裔介《徵君孫鍾元先生墓表》（《碑傳集》卷一二七，下稱《墓表》）謂孫、鹿“討論濂雒之旨而證諸六經”，至撰《本傳》時已不復執此説，蓋已知其立言失當矣。記文多本魏氏《墓表》，亦不取其説?！断姆逑壬肪硪弧杜c鹿伯順》有“天以此老賜吾兩人”之慨，“此老”謂王陽明也，二人學宗姚江，好尚同致，於茲足徵?！断姆逑壬肪砦濉堵怪夜澒珎鳌罚骸奥股评^，字伯順，號乾嶽，直隸定興人。祖久徵，御史，以諫言謫。父正，逆閹時，傾身急左、魏諸公難，所謂鹿太公者也。善繼性端方謹懿，巋然如斷山。少以祖父爲師，小章句，薄溫飽。讀王文成《傳習録》而契之，慨然有必爲聖賢之志。（中略）萬曆丙午舉於鄉，癸丑成進士。（中略）丙子秋七月，東兵破定興。（中略）城陷，東兵挾刃逼公，公不爲動，遂死之。（中略）生平應事接物，一意認真，學以認理爲主，而言理即在事上。故其言曰：‘讀有字書，卻要識無字理?！瘎t其自得可知矣。所著有《四書説約》《認真草》《三歸草》若干卷行世?！薄独韺W宗傳》卷廿四《皮忠節善繼》與此差同。又《夏峰先生集》卷五有《鹿太公傳》，記鹿正事略云：“太公名正，號成宇，侍御豫軒公長子，太常伯順公父也。侍御宦游，正拮據家務，一意以明農課子爲己任，故侍御得無內顧憂，太常未嘗北面一就塾師而業就。（中略）左、魏、周諸君子皆太常密友，方其遭禍，三家子弟賓客絡繹江村，謀所以爲左右力。正挺身周旋，不計禍患。甚至醵金應比，聲閧長安?！?/p>

[三]《本傳》：“二十二歲，丁父艱，哀毀成病。喪葬一準古禮，偕兄弟結廬墓側，不飲酒、不食肉、不御內者三年。服甫闕，旋丁母艱。既葬，倚廬六載如一日。督學使者李蕃具以事聞，特旨建坊，旌其孝?！?/p>

《墓志銘》：“兩居父母憂，治喪一準古禮。偕兄弟結廬墓側，飲食必祭，風雨霜雪，哀音動人。嘗語人曰：‘少年妄意功名，自雙親見背，哀慟窮苦中，取證本來面目，覺向來氣質之偏，蓋學問實得力於此云。’（中略）崇禎戊辰，督學御史李公蕃舉孝行，奉旨建坊旌表，二丁侍養?！?/p>

[四]案記文“奇逢遣弟彥逢上書高陽”，“彥逢”係“奇彥”之譌。

[五]《本傳》：“天啓乙、丙間，逆閹魏忠賢竊柄，毒虐忠良。左僉院光斗、魏科都大中、周文選順昌三君子，皆與鹿公爲友，於公有國士之知。當左、魏被逮時，（中略）公義激而起。時鹿公贊孫高陽師於榆關，其父鹿太公出身營救。於時廠衛嚴緝，爲兩家子弟計棲身之所，上書孫樞輔公求援，（中略）樞輔隨具疏，以關門事請入覲，面奏機宜。忠賢聞之，遶御牀而泣，謂：‘孫承宗提兵數萬，欲清君側，奴輩必無噍類。’上即馳旨止之。僉院竟擬贓二萬，科都五千，嚴期追掠。公深念南來者未必即至，且科都介節，家無以應，與鹿太公、張果中謀，義助完贓。炎蒸策蹇，奔走數百里外，醵數百餘金，齎送都門，而科都已斃杖下矣?？贫技葦?，僉院之追比倍嚴。公與鹿太公計，（中略）於是輸者雲集，數日之內，義湊數百，甫送至，而僉院亦斃杖下。越一年，周文選又逮，（中略）時伯順已從關門入里，與公（中略）偕力區畫，得數百餘金送都門，而文選又斃杖下。諸君子之不免於死，虐燄方張，凡素與往來者，皆鍵門遁跡，無復過而問之。公急難拯溺，置身家性命於度外，而害亦卒未之及也。海內高其義，有‘范陽三烈士’之稱，蓋公與鹿太公、張果中也。（中略）孫樞輔公督師榆關，鹿公與茅元儀參贊師中。樞輔數向二君言公可大用，欲爲推轂，令元儀來商，謂先以職方題授代鹿任。公曰：‘君與鹿君從樞輔，二君之才，二君之志也。某既無其才，又無其志，願老公車，不敢借途求用?！ㄖ新裕└?，御史黃宗昌薦公與鹿公可當大任，請行徵聘，公具呈力辭。朝野重之，稱曰徵君?！?/p>

《墓表》：“當是時，邏校嚴急，士大夫觸手糜爛，親戚故交，鍵戶謝絶。先生慷慨急難，呼號同志，禍福不足動心，而禍亦卒不及也。高陽知其有經世才，將題授職方郎，與共事。先生知時不可爲，自陳願老公車，不敢借途求用。臺諫交章推舉，堅辭不就?！?/p>

《墓志銘》：“時左忠義、嘉善魏忠節、長洲周忠介以氣節相高，見先生皆傾蓋定交。高陽孫文正公督師關門，鹿忠節爲監軍，約先生同游塞上。（中略）天啓末，逆閹竊柄，左、魏、周三君子相繼逮繫，（中略）而諸君子不可救矣。蓋正人爲國家元氣，非但急友難也。事之不成，則天也，而世徒以節俠視之，過矣?！?/p>

案諸傳記事實本夏峰《乙丙記事》（《文集）卷八），文繁不録。孫承宗（一五六三—一六三八），字稚繩，號愷陽，北直隸保定高陽人。萬曆進士。天啓二年，以兵部尚書經略薊遼，拓地二百里，著勛疆埸，後以魏忠賢排擠落職。崇禎二年復起，矢志恢復山海關外失地，四年罷歸。十一年，清兵繞道攻高陽，城陷自縊。《明史》卷二五〇有傳。夏峰撰《孫文正公年譜》，述記尤詳。夏峰《上孫愷陽相公書》見《夏峰先生集》卷一，記文約其辭旨，與原書頗有出入，茲節録原書於後：“左浮邱、魏廓園兩君子，（中略）獨以善類之宗，功臣之首，橫被奇冤，自非有胸無心，誰不扼腕？維桑與梓，固浮邱舊履地也，遺愛在人，不止門墻之士，興歌黃鳥，能不慨然？昔盧次楩，一莽男子耳，謝茂秦以眇布衣爲行哭於燕市，曰：‘諸君子不生爲盧生地，乃從千載下哀湘而吊屈乎！’李獻吉在獄，何仲默致書楊邃庵，求爲引手?？档潞x急同調，至不自愛其名。浮邱、廓園之品，固當直踞獻吉，何次楩敢望？恨某等一介書生，無能哭訴，尚負慚於茂秦。閣下功德前無，邃庵憐才扶世之感，諒亦有激於中，稍一斡旋，且有出德涵上者?！庇帧段募肪戆恕墩擆N》：“白溝張果中，天啓元年左光斗恩選士。家貧不仕，急左、魏之難，義聲著海內。甲申後客死蘇門。”

書中所用二典，其一謝茂秦事詳《明史》卷二八七《文苑傳三》：“謝榛，字茂秦，臨清人。眇一目。（中略）入京師，脫盧柟於獄。（中略）盧柟，字少楩，浚縣人。家素封，輸貲爲國學生。博聞強記，落筆數千言。爲人跅弛，好使酒駡座。常爲具召邑令，日晏不至，柟大怒，徹席滅炬而臥。令至，柟已大醉，不具賓主禮。會柟役夫被搒，他日牆壓死，令即捕柟，論死，繫獄，破其家。（中略）謝榛入京師，見諸貴人，泣訴其冤狀曰：‘生有一盧柟不能救，乃從千古哀沅而弔湘乎！’平湖陸光祖選得浚令，因榛言平反其獄。”案盧柟一字“次楩”，屢見於李攀龍《滄溟集》、謝榛《四溟集》及王世貞《弇州四部稿》。有《蠛蠓集》五卷行世。其二李獻吉事詳《明史》卷二八六《文苑傳二》：“李夢陽，字獻吉，慶陽人。（中略）（劉）瑾深憾之，（中略）既而瑾復摭他事下夢陽獄，將殺之?？岛懻h瑾，乃免。”同卷《何景明傳》：“何景明，字仲默，信陽人。（中略）李夢陽下獄，衆莫敢爲直，景明上書吏部尚書楊一清救之?！笨岛鳎骸翱岛?，字德涵，武功人。（中略）正德初，劉瑾亂政。以海同鄉，慕其才，欲招致之，海不肯往。會夢陽下獄，書片紙招海曰：‘對山救我?！瘜ι秸撸e號也。海乃謁瑾，瑾大喜，爲倒屐迎。海因設詭辭説之，瑾意解，明日釋夢陽。踰年，瑾敗，海坐黨落職。”

[六]《墓表》：“崇禎丙子，容城被圍，土垣將圮，率宗族閭黨，矢志守禦，城賴以完。巡撫都御史上其事，特詔褒嘉。（中略）時秦、晉已陷，寇氛漸逼都城，攜家入易之五公山，結茅雙峰。婣黨門人依以自保者數百家。飭武備，定條約，暇則講詩習禮，修冠婚喪祭儀節，簡而可行。干戈搶攘之際，弦歌俎豆，遠近服其德教，賊盜聞而屏跡?！?/p>

《本傳》：“歲丙子，大兵薄畿輔，逼容城，公與兄若弟率宗族鄉黨入城，鄰邑戚友奔集依公者數十百家。時秋霖，土堞傾圮，西北隅尤甚。公獨領西北一面，未築而兵突至，即窺其圮者。公隨禦隨築，移時而城成。調和官紳，以濟同舟；倡勸捐輸，以保身家。攻數次，竟得保全。鄰近大邑俱陷，獨容城屹然若金湯。巡撫都御史張其平、恤刑員外郎胡向化俱上其事，奉旨加級擢用。嗣南大司馬范景文以軍務聘公，俱辭不赴。時天下多事，鋒鏑時傳，人無安枕。戊寅冬，有兵革之事，公率子弟門人，入易州之五公山，族黨紳士依之者愈衆。公飭武備，輯人心，爲守禦計，誓神告衆。暇則講禮興學，誦詩書，修冠婚喪祭之儀，相恤相觀，簡而可守，於干戈搶攘時，隱然揖讓禮樂，遠邇皆服其德化?！?/p>

《墓志銘》：“丙子，容城被圍，土垣將圮，窮七晝夜爲攻具。先生指示方略，士民協力捍禦，城賴以全。事定，巡撫都御史、恤刑部郎交章聞於朝，特旨褒嘉。兵部尚書范公景文聘贊畫軍務，固辭不就。時寇氛漸偪都城，移家入五公山，結茅山中，親識從之數百家。修武備，嚴教條，所以整齊約束之法甚具。更日與其徒講學習禮，賦詩唱和，弦歌之聲相聞，當兵戈搶攘時，雍容禮樂，盜賊睥睨不敢犯?！?/p>

案《文集》卷十《山居約》，曰嚴同心，曰戒勝氣，曰備器具，曰盡行止，曰儲米豆。同卷又有《嚴樵牧》《六器約》《寶藏社十約》三篇，即《墓志》所謂“教條”者。

[七]《本傳》：“鼎革後，（中略）國子監祭酒薛所藴以讓賢薦，兵部左侍郎劉餘祐以舉知薦，順天巡按御史柳寅東以地方人才薦，陳棐以山林隱逸薦，公俱以病辭不赴?！?/p>

案薛所藴，河南孟縣人，崇禎元年進士。劉餘祐，順天宛平人，萬曆四十四年進士。李自成陷北京，薛、劉皆從附之，南明因之定入從賊案。順治元年，多爾袞入京師，二人復迎降，尋授原官。事具《清史列傳》本傳。又《清史列傳》卷七九《貳臣傳乙》：“柳寅東，四川梓潼人，明崇禎四年進士，官御史，巡按順天。流賊李自成陷京師，寅東從賊，授僞直指使。本朝順治元年投誠，授原官。”“陳棐”本作“陳蜚”，諸本皆同，據《本傳》改。棐，字孝求，光州人。明天啓七年舉人。清兵下江南，授泰興令，時棐奉母避亂居焉。清順治間擢御史，巡按順天。累官兵部侍郎。事具《中州先哲傳》。

[八]《墓表》：“蘇門爲康節、魯齋讀書之地，泉石幽勝，遂移家。築堂名兼山，讀《易》其中。子孫耕稼自給，門人負笈來者日衆?！?/p>

《本傳》：“慕蘇門百泉之勝，爲宋邵康節、元姚、許諸儒高尚講學之地，遂家焉。水部郎馬光裕贈夏峰田廬，闢兼山堂，讀《易》其中。率子若孫躬耕自給，門人日進。公樂易近人，見者皆服其誠信。生平未嘗以講學自居，不繩人以難行之事。聆其緒論，無不信聖賢之可爲。上自公卿大夫，以暨田氓野老，有就公相質者，公披衷相告，無所吝也。中州直指藩臬諸臺使者嘗過夏峰，修式廬之禮。公田家雞黍，惓惓以民彝爲念，嘗云：‘匹夫爲善，康濟一身；公卿爲善，康濟一世。某力不能及民，願公減一分害，民受一分之利?！霖擉疟泵妫星Ю锇倮镎?，卿貳韋布，不作歧觀。即悍夫武弁聞之，傾心悅服，自勉於善?；蛴幸允冀K瑕瑜，爲公咎其濫者，公曰：‘與人爲善，論其見在，已往將來，安可必耶？’”

《墓志銘》：“先生絶意仕進，移家其城，闢兼山堂，讀《易》其中，率子孫耕稼自給。簞瓢屢空，怡然自適。遠邇負笈來學者甚衆，有大僚歸老於家，北面稱弟子者，有千里遣其子從游者。公卿持使節過衛源，不入公署，屏騶從，以一見先生爲快。先生涵養益邃，自強不息。（中略）接人無貴賤少長，各得其道。與後學答問，隨人淺深，亹亹窮晝夜不倦。（中略）自先生講道山中，公卿大臣，四方學士，聞風而起，皆知聖賢之可爲，異端邪説不足以亂孔聖之真，其有功於斯世斯人者大矣?！?/p>

案清初京畿盛行圈地，夏峰家亦在被圈之列，遂有渡河南遷之舉。蘇門山在河南輝縣西北，亦名蘇嶺、五巖山，見《太平御覽》卷四五引《十道志》。山南麓有百泉，言其多也。風景幽勝，自宋以來，邵雍、耶律楚材、許衡等皆嘗居此。證諸年譜，夏峰移居蘇門，在順治七年五月，時已六十七歲：“來蘇門，同三無老人讀《易》於聞嘯樓?！弊⒃疲骸叭裏o老人李崶，字霞表，雄縣人。精於《易》。先生著《讀易大旨》自此始。”九年春，安邑馬光?！耙韵姆逄飶]見贈，爲諸子躬耕之地”?！肚迨妨袀鳌肪砹秾O奇逢傳》：“率子弟躬耕自給，四方來學願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居夏峰二十五年，屢徵不起。”

《清史列傳》本傳又云：“弟子甚衆，而新安魏一鰲、灤州趙御衆、清苑高鐈、范陽耿極，從游最早。睢州湯斌、登封耿介，皆以仕至監司歸里後，往受業焉?！卑肝阂祸棧稚応懀幽闲掳踩?，明舉人，官知州。自少從夏峰遊，凡三十餘年。奉夏峰命，與湯斌分輯《北學編》《洛學編》。又有《四書偶録》《詩經偶録》《雪亭詩草》。趙御衆，字寬夫，直隸灤州人。諸生。少遊夏峰門下，絶意仕進，潛心六經及諸儒語録，多所發明，與湯斌、魏一鰲並稱夏峰高弟。手輯《夏峰遺書》。所著有《傳信録》《弗指録》《困亨録》《山曉堂集》。高鐈，字淵穎，振奇慕義，從夏峰精研性命之學，佐修《新安縣志》。以詩文著，有《淵穎集》。耿極，字保汝，號誠齋。性孝友，夏峰以渾穆稱之。天啓十二年從夏峰遊，在同門中受業最早。謹守師教，尤精易學。有《周易淺義》《古本大學繹言》《存誠集》。耿介事見本卷《竇克勤》箋證[二]。

[九]《清國史·湯斌傳》（《湯潛庵集》卷首）：“湯斌，河南睢州人。（中略）（順治）九年舉進士，由庶吉士授國史院檢討。（中略）尋以父老，乞休歸里，丁憂服闕。聞容城孫奇逢講學夏峰，往受其業?！?/p>

田蘭芳《潛菴先生全集序》：“才四十輒抱無悶之志，日取先儒諸書而熟復之，更就正孫鍾元先生於夏峰。久之，表裏洞徹，同異貫通，然沖默自居，卒不敢自名一説。及爲魏蔚州所推轂，受知聖主，寤寐吾道之行。在史局則嚴是非，在講筵則恭啓沃，撫江蘇，無念不以民生爲先導?！?/p>

案《湯文正公年譜定本》康熙五年丙午：“九月，至夏峰，受業容城孫徵君奇逢之門。”次年“自夏峰歸”。九年庚戌：“二月，再過夏峰，留兼山堂，與孫徵君講學?！薄秾O夏峰先生年譜》卷下康熙五年：“九月，睢陽湯孔伯來問學?！弊⒃唬骸翱撞?。先生爲《遯菴説》贈之。（中略）孔伯告歸，口占送之?！碑斒菚r，夏峰年八十三歲，湯斌年四十歲。

《潛庵先生全集》卷二《上孫徵君先生書》：“去冬得侍幾杖，蒙指誨真切，佩服無斁。昔豫章見龜山曰：‘不至此，幾虛過一生。’誠哉是言！（中略）家居人事紛擾，兼差繁賦急，無子弟可託，不能時常相從於百泉、夏峰之間。又學識疎陋，不足鼓舞同人，振興吾道，負諄諄提誨之意，實切悚懼?！蓖怼对趦赛S寄上孫徵君先生書》：“斌庸陋無似，得侍起居，仰見先生動靜語默，無非道妙。（中略）更蒙提誨諄諄，示之以體用之大全，勖之以責任之難諉。自此以後，夙夜砥礪，斷不敢時刻少懈，以負真切指授之意。”

[一〇]《墓表》：“嘗言：‘從憂患抑鬱中默識心性原本，生平學問實得力於此?！ㄖ新裕﹪L曰：‘喜怒哀樂中節，視聽言動合禮，子臣弟友盡分，此終身行不盡者?！匝云缴M功愈密，天理二字，是千聖心傳，非語言文字可以承當。世之學者不務躬行，惟騰口説，徒增藩籬，於道無補?！?/p>

《本傳》：“從憂思忍鬱中，灼見功在慎獨。隨時隨處體認天理，而名教自任。（中略）公學以慎獨爲宗，體認天理爲要，以日用倫常爲實際。嘗言：‘七十歲工夫教六十而密，八十工夫較七十而密，九十工夫教八十而密，學無止境。此念無時敢懈，此心庶幾少明。非堂上人不能判堂下之是非。視聽言動無非禮，子臣弟友能盡分，戒欺來慊，此是聖賢真境界也。’”

《墓志銘》：“嘗歎世之學者，不務心得，株守藩籬，物我未化。（中略）竊觀其語默動靜，元氣渾淪，全體大用，光明洞徹，其斯爲凝道之君子何疑歟！”

案《文集》卷十三《語録》：“隨時隨處，體認此心此理，人生只有這一件事，所謂必有事也?！庇衷疲骸皩W者動輒曰：目前爲貧所苦，爲病所苦，爲門戶所苦，爲憂愁拂逆所苦。不知學之實際，正在此貧病拂逆種種難堪處，不可輕易錯過。若待富貴安樂始向學，終無學之日矣?！本硎摹墩Z録》：“求放心，功夫在慎獨，慎獨是集義，不慎獨是義襲?！庇衷疲骸吧鳘毷且唤y的功夫，千聖萬賢，總只是這一件事，無內外，無精粗，無大小，一以貫之。”又云：“日用間，凡行一事，接一人，無有不當理中情之處，即所謂學也。必待聚衆上坐開講，擬程擬朱，恐其名是而實非。道學之實不可無，道學之名正不必有?！庇衷疲骸按酥畬W在躬行而不在口語者也。邇來談學者口裏極精密，而身上愈疏漏，即自命爲知學於宋儒荊棘林中掉臂橫行者，吾未敢輕信也。”

[一一]《墓志銘》：“先生真見道之大原，無建安，無青田，惟以庸德庸言，直證天命原初之體，可謂千聖同堂、造化與游者矣?！?/p>

《儒行述》：“自奮于學，博觀約取，尤篤信陽明王子之書，病世之名朱、陸者樹門戶，競辯説，不知反本。”

案《夏峰先生集》卷二《又寄張篷軒》自述爲學好尚曰：“某幼而讀書，謹守程、朱之訓，然於陸、王亦甚喜之。（中略）某謂學人不宜有心立異，亦不必著意求同。”夏峰深闢門戶之見，力主消泯渾融，《文集》卷二《與魏蓮陸》曰：“僕所輯《宗傳》謂專尊朱而不敢遺陸、王，謂專尊陸、王而不敢遺紫陽，蓋陸、王乃紫陽之益友忠臣，有相成而無相悖。（中略）所謂小德之川流，萬殊源於一本、一本散於萬殊之意。（中略）我輩今日要真實爲紫陽，爲陽明，非求之紫陽、陽明，各從自心自性上打起全副精神，隨各人時勢身分，做得滿足無遺憾，方無愧紫陽與陽明。無愧二子，又何慚於天地，何慚於孔、孟乎？”同卷《答趙寬夫》：“前賢議論，語語當活看，稍一執著，便成滯礙，所謂‘讀有字書，要識無字理。’朱陸異同，數百年聚訟，文成效諍論於紫陽，至今攻之者不遺餘力?！本砭拧额}晦庵文鈔》：“道問學與尊德性，原是一樁事，正不妨並存。見聖道之大，各人入門不同。（中略）後之學者不知陸，並不知朱，必以爲到底不合，至舉《晚年定論》之語，亦不之信。見有人尊信陸子者，則極力擯斥之；見有人指摘陸子者，則極力推獎之，此與朱、陸何涉？適足明己之拘而不大。千古學術，豈一己之意見，遂爲定評哉！王子格物之説，冒險犯難，歷盡諸攻，始得休息，然亦與朱、王何涉？究竟建安亦無朱元晦，青田亦無陸子靜，姚江亦無王伯安?！本硎蹲x晚年定論》：“晦翁天資醇篤，真切用力，自覺自證。他人看不透，信不及，只覺日前講説有轍跡可循，又不肯虛心求進，所謂中人以下，不可語上。以故於陸子靜、王陽明之説紛紛牴牾，忘其爲效忠之良友，謬以爲豎敵之讎人。聖道大公，而學人日私，以爲尊晦翁，乃不尊其所悟者，而偏尊其所悔者，晦翁不有餘恫乎？不能窺古人之藩籬，徒爲古人爭是非，最是學人大病?！庇志硎墩Z録》：“儒者談學不啻數百家，爭虛爭實，爭同爭異，是非邪正，儒釋真僞，雄辯無已。予謂一折衷於孔子之道，則諸家之伎倆立見矣?！?/p>

又方苞《孫徵君傳》（《碑傳集》卷一二七）：“奇逢始與鹿善繼講學，以象山、陽明爲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説?！薄肚迨妨袀鳌繁緜鳎骸捌娣曛畬W，原本象山、陽明，而兼采程朱之旨，以彌闕失。（中略）而其大本主於窮則勵行，出則經世?！薄肚迦鍖W案》卷一《夏峰學案》：“夏峰以豪傑之士，進希聖賢，講學不分門戶，有涵蓋之量。與同時梨洲、二曲兩派同出陽明，氣魄獨大。北方學者，奉爲泰山北斗。（中略）先生之學，原本象山、陽明，以慎獨爲宗，以體認天理爲要，以日用倫常爲實際。不欲判程朱、陸王爲二途，以《朱子晚年定論》爲歸。（中略）承明季講學之後，氣象規模，最爲廣大。被其教者，出爲名臣，處爲醇儒，世以比唐初河汾之盛云?！卑咐钤取秶日侣浴肪碡テ摺秾O夏峰先生事略》：“魏象樞曰：‘生平愿見不得者三人，夏峰、梨洲、二曲也?！睍r論推夏峰與李顒、黃宗羲爲海內三大儒，疑其説本之魏裔介。

[一二]孫奇逢《理學宗傳敘》（康熙五年）：“余賦性庸拙，不能副天之所與我者。幼承良友鹿伯順提攜，時證諸先正之講。嘗思之，顔子死而聖學不傳，孟氏歿而聞知有待，漢、隋、唐三子衍其端，濂、洛、關、閩五子大其統。嗣是而後，地各有其人，人各鳴其説，雖見有偏全，識有大小，莫不分聖人之一體焉。余因是知理未嘗一日不在天下，儒者之學所以本諸天也。嗚呼，學之有宗，猶國之有統，家之有系也。（中略）蓋仲尼歿至是且二千年，由濂、洛而來且五百有餘歲矣，則姚江豈非紫陽之貞乎？余謂元公接孔子生知之統，而孟子自負爲見知，靜言思之，接周子之統者，非姚江其誰與歸？程朱固元公之見知也，羅文恭、顧端文意有所屬矣。《宗傅》共十一人，於宋得七，於明得四，其餘有《漢》《隋》《唐儒考》、《宋》《元儒考》、《明儒考》各若干人，尚有未盡者入《補遺》?！堆a遺》云者，謂其超異，與聖人端緒微有不同，不得不嚴毫釐千里之辨。真修之悟，其悟皆修；真悟之修，其修皆悟。諸不本天之學者，區區較量於字句口耳之習，其爲學也，腐而少達。又有務爲新奇，以自餙其好高眩外之智，其爲學也，僞而多惑。更有以理爲入門之障，而以頓悟爲得道之捷者，儒釋未清，學術日晦，究不知何所底極也。此編已三易，坐臥其中，出入與偕者，逾三十年矣。（中略）初訂於渥城，自董江都而後五十餘人，以世次爲敘。後至蘇門，益廿餘人?！?/p>

程啓朱《後跋》（康熙六年）：“乃取古今醇儒可歷代俎豆不祧者，得十一人，人各一傳，又裒集其著述，條縷訓斷，成十一卷。其餘自漢迄元以來名儒，以理學著稱，或功存于箋注，或附見于師傅者，凡數十人，合十四卷。又有學行精醇，見解超別，在諸儒品評，微有水乳之未合，而不得不以俟後人論定者，因補遺六人爲一卷，共二十六卷，名曰《理學宗傳》。”

案《理學宗傳》卷一至卷十一，傳宋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附張戩）、邵雍、朱子、陸九淵（附九齡、九韶）、明薛瑄、王陽明、羅洪先、顧憲成也。卷十二《漢儒考》（董仲舒、申培、倪寬、毛萇、鄭玄），卷十三《隋儒考》（王通，附董常等五人），卷十四《唐儒考》（韓愈，附李翱、趙德）。此下四卷《宋儒考》，卷十五程門弟子楊時等廿二人，卷十六胡瑗、羅從彥、李侗、胡安國（附胡宏）、張栻、呂祖謙等六人，卷十七朱門弟子蔡元定等十六人、陸門弟子袁燮等四人，卷十八真德秀、何基、王柏、陳埴、金履祥等五人。卷十九《元儒考》，劉因、許謙、姚公樞、許衡等廿一人。卷二十至卷廿五《明儒考》，計六卷，凡五十八人。卷廿六《補遺》，張九成、楊簡、王畿、羅汝芳、楊起元、周汝登、劉宗周等七人。綜計一百六十六人。

《夏峰先生集》卷二《又寄張篷軒》更曰：“三十年來，輯有《宗傳》一編，（中略）及領指示，覺人繁脈淆，殊非傳宗之旨，故止存周、張、二程、邵、朱、陸、薛、王、羅、顧十一子，標曰《傳宗録》。然於舊所彙者終不敢有散佚也。（中略）又念宋文憲、方正學，根極理要，開我明道學之傳，復彙數人爲一編。內雖有學焉而未純者，要皆各具一得，録以備考。”同卷《答姜二賓》：“年來與同人輯有《諸儒語録》一編，（中略）繼而念‘宗傳’二字寧嚴勿濫，（中略）又於諸儒中標十一子另爲一選。”據此，《宗傳》正編十一人本就《諸儒語録》一書，甄別遴選而定者，而初録之明初宋濂、方孝孺不見存於今本，或日後別生匠心，刪落其人耳。兩書俱有關於《理學宗傳》之成書，特節録備檢。

又魏裔介《本傳》述夏峰之著述云：“自之衛後有《日譜》，卷帙浩繁?！蹲趥鳌吠?，有《四書近指》二十卷，孔學使刻於大梁，余爲之序。《四禮酌》一卷，李居易刻於密縣。張元樞刻《答問》於覃懷，魏一鰲、常大忠刻《答問》《文集》於上谷，余爲之序。公歿後，趙刺史刻《書經近指》於滏陽，《取節録》六卷、《孝友堂家乘》八卷舊刻於上谷?！蹲x易大旨》、《聖學録》、《兩大案録》、《畿輔》《中州人物考》、《甲申大難録》、《歲寒居全集》尚未授梓?！蔽菏稀都鏉梦募肪硪挥小端臅感颉罚矶小秾O鍾元先生歲寒居答問序》《孫鍾元先生歲寒居文集序》。《清儒學案》據之云：“所著《讀易大旨》五卷，《書經近指》六卷，《四書近指》二十卷、又晚年重訂本十七卷，《家禮酌》一卷，《孝友堂家規》一卷，《答問》一卷，《理學宗傳》二十六卷，《畿輔人物考》八卷，《中州人物考》八卷，《歲寒居集》三十卷、後改爲《夏峰集》十六卷，《年譜》一卷，《游譜》一卷。又有《聖學録》《兩大案録》《甲申大難録》《乙丙紀事》《晦庵文鈔》《孫文正公年譜》《新安縣志》《蘇門紀事》《日譜》諸書。”

[一三]《墓志銘》：“康熙十有四年乙卯四月二十一日，前萬曆庚子舉人徵君孫先生卒於輝縣夏峰之居第。一時監司郡縣之大夫，與方數百里鄉大夫士哭弔，屬路不絶。城內外，市者罷，耕者廢耒，里老嗟嘆，子弟輟誦弦聲。督學使檄郡邑列祀百泉書院。其冬十月十六日，葬夏峰之東原。距生萬曆甲申十二月十二日，享年九十有二矣?！?/p>

《本傳》：“子六人：立雅、奏雅、望雅、博雅、韻雅、尚雅。女二。（中略）孫十二人：瀾、洤、潛、淳、浩、溥、沐、浴、溶、漢、湛、濂。曾孫廿一人。（中略）元孫四人?！?/p>

案夏峰卒於康熙十四年，《墓志銘》《本傳》等並同，記文誤。夏峰諸子中，四子博雅最知名。博雅字君僑，性至孝，夏峰晚年，寓居蘇門，博雅從侍左右。時來學者衆，而夏峰年高重聽，問難往復，爲之傳達，多得言外之意，學者親之。夏峰所著書，多出其手編。有《日約齋集》。“孫洤”本衍作“孫之洤”，諸本皆同，據《本傳》改。洤字靜紫，號擔峰，康熙二十一年進士，官內閣中書。父望雅，字七儼，號臞仙，明諸生，夏峰第三子。洤淹貫經史，尤以詩名。有《四書醒義》八卷、《約史》十五卷、《擔峰文集》六卷《詩集》四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