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具行為在人類演化中的作用研究
- 山郁林
- 25100字
- 2021-09-29 14:01:55
二 國內外研究現狀
(一)國外研究現狀
從勞動的英文表達的詞源分析可以看出,其拉丁文形式Laborem意為“經過勞苦取得成果,并從中得到享受”[1]。從一般的社會觀念而言,在前資本主義時代,大多數時候勞動只意味著付出體力的艱辛勞作,受制于自然和社會的雙重奴役,具有痛苦和被迫的性質,勞動者的地位因而也是極其卑微的,個別勞動者因為精湛的技藝所提供的效用而受到超出于其所在社會層級限制的恩寵和褒獎,只不過是統治者出于實用考慮或出于個人偏好而為,并不意味著勞動和勞動者地位的整體上升。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關于人類知識的具有明顯的柏拉圖主義風格的等級劃分中對“創制”活動的定位,可以反映出古希臘人對于勞動的一般態度,這種態度對勞動有一種非常狹隘的理解,以至于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在一種沉思的價值高于行動的思想背景下,勞動并未成為哲學研究的主要對象。從宗教方面的影響來說,以基督教為例,根據《圣經》傳述的故事,因受到引誘而違背上帝旨意被逐出樂園的人類始祖必須以終身辛勞、受苦流汗方可獲得食物、維持生計,勞動被打上懲罰的烙印。在中世紀,對于為了獻身于上帝的信仰而奉行苦修的基督徒而言,將懶惰歸為重罪的戒條和“不勞動者不得食”的倡議只是一種難以落實的宗教道德,就像這種宗教最初只是為了給社會中飽受壓迫、生趣無多的下層人士提供精神救贖的希望一樣,這種倡議和勞動者關于勞動收益的樸素信念雖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相融合,對于理性的勞動觀的形成也有一定作用,但在當時依然無助于把勞動作為思想的對象。而文藝復興之后,在清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的推動下,理論和實踐的關系發生了時代性的翻轉,從工藝和技術的角度對于勞動的經驗化理解、從創造財富的角度對于勞動的經濟學考察以及對勞動作為人的精神活動和自我創造活動特征的揭示,使勞動在哲學中的地位有所上升,但勞動更多地被看作是基于精神性存在的抽象理念活動。對于勞動的重大哲學意義的發現得益于馬克思“在勞動發展史中找到理解人類史和社會史的鎖匙”這一思想事件。在歷史唯物主義體系中,生產勞動被視為人類社會發展的“第一個歷史活動”,勞動成為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的基本范疇。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對于勞動在從古猿演變到人的歷史過程中的作用的闡述,是對馬克思的勞動理論的具體運用。但是這并未改變西方學術界在關于人的諸種看法中,將精神因素置于首位的傳統和將生產勞動片面地等同于體力勞動的偏見。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蘇聯學術界對恩格斯的勞動造人說持肯定態度,相關的研究成果和基本觀點對我國的考古學、生物學、人類學和哲學研究都有很大影響(考慮到國內學術界在特殊的歷史情境下與蘇聯學術界的關系,蘇聯對于人類起源的勞動理論的主要觀點將放在國內研究綜述中介紹)。相對而言,恩格斯運用勞動理論對人類演化問題的研究并未引起西方學術界的充分重視,由于深受將思想和觀念置于首位的“腦導引模式”的影響,在人的起源和進化的研究中雖然不乏與人類基本生存問題直接相關的工具(石器)的制造和使用以及狩獵和采集活動的內容,卻吝于直言勞動。在享有盛譽的、融合了各學科基本知識的歷史學巨著《全球通史:從史前史到21世紀》和《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中,盡管都對史前史部分給予了相當的篇幅,在論及人類起源與進化問題時,也使用了工具、技術、交流、協作、語言、文化和基因這樣一些概念,肯定了古人類不斷改變自然使之適應自己需求的努力,卻依然很少專門探討“勞動”現象。國外的很多學者即便從各自的學科視角對人類起源和演化中的工具問題進行非常有價值的研究,也把更多注意力放在腦量的增加、認知能力的發展方面,工具的制造和使用通常只被看作人的身體狀態和智能狀況獲得適應性進展的標志,是不容忽視的文化現象,具有對人類演化的不同階段進行劃分的斷代作用,可以作為對特定人科動物進行命名的演化特征。更有一些西方學者對工具、勞動和文化的關系做了過于偏狹的理解,以把工具和勞動排除在外的憑借語言來表達的文化(故事與宗教)作為人類與其他靈長類動物相區分的關鍵因素。這些與使用工具有關的研究性表達涉及多個學科,散見于關于人類起源與演化的諸多文獻中。基于這種背景,對國外關于勞動(工具行為)在人類起源和演化中的作用問題的研究,可以從以下幾方面進行概括:
(1)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關于勞動在人類起源與進化中的作用的概括性論述。人的起源和演化與勞動關系的最初的,同時也是較為集中和全面的表述,來自恩格斯在1876年所寫、收入《自然辯證法》書稿的《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中的作用》一文,這是恩格斯《自然辯證法》手稿中相對比較完整且較早發表的部分之一。恩格斯認為勞動是人類生活首要的基本條件,并把直立行走視為“從猿轉變到人的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步”[2],既是勞動器官又是勞動產物的人手因此產生。由于“勞動是從制造工具開始的”[3],因此恩格斯所說的勞動不是僅指工具的制造和使用,更是指一個關聯了意識、語言、合作和交往的綜合活動。恩格斯在這篇文章中的觀點雖受限于時代條件,只能從極少的考古學證據出發對人類演化和勞動的關系進行高度概括性的推測,但是他提出的“勞動創造了人本身”的命題,極富遠見地表達了勞動對人類演化過程起到決定性推動的總體判斷,已成為直立行走與手足分工、動物本能和人類工具行為、腦量增大和意識完善、勞動協作和語言溝通之間相互聯系、相互作用模式的一般表達。他以勞動作為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人類社會和猿群相區別的根本特征,反駁了將文明進步首先歸功于頭腦的通行觀念。《作用》一文的重要性并不僅僅在于恩格斯就人的起源與演化問題的基本思路和研究方向提出的某些頗具預見性的正確見解,還在于他敏銳地分析了西方思想傳統中的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及其后果:頭手分離的科學發展導致學院式的純研究排斥體力工作,重視思想價值甚于實踐和行動的價值,造成對勞動本身的輕視。同時恩格斯還較早地提出了要在勞動中尊重自然規律、不凌駕于自然之上、不片面追求對自然的征服、保持人和自然和諧統一性的觀念。恩格斯之后的很多西方學者在研究人類演化時雖然極少提及恩格斯的《作用》已有的成就和影響,但他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把注意力集中于直立行走、工具行為、智能提升、合作共享和語言交流等繞不開的問題上,在這些基本問題的思考方面并未顯著地超出恩格斯所達到的程度,他們的觀點中不時出現和恩格斯的見解類似的表達,這說明恩格斯的一系列洞見觸及了人類演化問題的某些最基本方面,并對相關的深層次問題有所揭示。不可否認,由于恩格斯并不贊同將演化論當作自然規律,同時限于當時的科學條件和認識水平,以及具體語境條件的制約,恩格斯對勞動在人類起源和演化中所起作用的說明在表達上具有高度概括性和一定的猜測性。但越來越多的科學發現證明,恩格斯的見解是有高度的科學性和預見性的,隨著更多科學證據的集聚、互證和揭示,其思想價值會得到進一步的發揮。
(2)從相似性角度對動物特別是黑猩猩的工具行為的習性學研究的啟示。達爾文的自然選擇學說不僅認為各個物種之間是相互聯系和不斷變化的,而且把人看成是自然的產物和動物中的一員,因此,在達爾文對人所做的研究中,非常注重通過對動物行為的觀察和分析,來推斷人類行為的發展變化。在《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一書中,達爾文在對人類和低等動物的心理能力進行比較時,專門就“動物所使用的工具和武器”進行了說明,其中包括了很多他自己的直接觀察經驗,結合來自他人的觀察,列舉了包括狗、大象、狒狒、猴子和黑猩猩在內的一些動物使用天然工具的行為。但是達爾文是承認人和動物在工具行為方面的本質差異的:人類能夠超越偶然使用天然工具的本能表現,能有意識地用非常復雜的手段進行工具的制造和使用。總的來說,達爾文對動物的處于萌芽階段的工具行為的關注,是為了探究動物是否具備包括抽象觀念、自我意識在內的復雜心理活動,進而探討語言的本質,因此他對于工具使用行為的研究是比較簡略的。但是,這已經足以讓以后的相關領域的研究者為此補充更多的材料,其中就包括像珍妮·古道爾(Jane Goodall)那樣以將自己也作為黑猩猩群體一員的方式投身野生動物研究的科學家所提供的新觀察,正是她關于黑猩猩的多種準工具行為的詳細觀察和充滿感情的描述,改寫了人類演化史中關于人的定義[4]。
習性學可以被看作動物學和心理學的分支,反對行為主義在事先布置好的實驗情境中引導動物行為,主張在天然生態環境中觀察動物的自主行為。習性學對行為由環境決定的觀念持懷疑態度,更傾向于本能決定論。尼古拉斯·廷貝亨(Nikolaas Niko Tinbergen)認為行為的直接作用、發展趨向、功能性或者適應性目的和種系起源是其中最關鍵的問題。習性學提出了像“固定行為模式”這樣的概念來描述動物先天就有的特性,并主張人的認知和知覺范疇并非經驗的產物,而是生來就有的。這種方法有給行為模式貼標簽的嫌疑,更多停留于行為表面的觀察,未能以更嚴格的標準去研究適應問題。
20世紀70年代,阿爾科克專門就動物中的“使用工具”(tool using)這一行為進行了“嚴格”的定義,個體利用沒有生命特征的身外之物所達到的對其他個體的控制力的表達被視為這一行為的核心,這一定義沒有明確地提及工具行為的智能內核,因此顯得過于寬泛,某些動物簡單利用外物取食的表現也可能被看作工具行為。正是受這一定義影響,根據愛德華·O.威爾遜(Edward O.Wilson)對60年代以來多位研究者的個人評論、研究通訊的整理,使用工具的行為被認為普遍存在于昆蟲、鳥類和一些哺乳動物之中,并不僅限于靈長類動物。專門就黑猩猩的使用工具行為進行研究的學者有很多,特別是沃爾夫岡·柯勒(Wolfgang Kohler)、珍妮·古道爾等人的研究,不僅提供了黑猩猩使用工具的類別,還確認了自然條件下黑猩猩使用工具的普遍性,并認為它們也有在玩耍中加以模仿的行為表現,但是對于能否把這類使用工具的行為作為具備智力和學習能力的潛在證據的問題,威爾遜認為尚不應有過于樂觀的估計。西方學術界之所以對于黑猩猩的工具使用的行為模式研究格外重視,是因為研究者普遍認為所有動物當中,黑猩猩的生理特征和智力表現和人類最為接近,但這種研究除了為達爾文對人與猿關系的估計提供更豐富的觀察經驗并將動物的行為和人的自然性進行類比之外,其潛在價值至今未能充分地展現出來。[5]此外,心理學研究也非常重視動物的工具行為的研究,如桑代克的“試誤說”和柯勒的格式塔理論都曾經以某些哺乳動物為研究對象,后者更是專門就黑猩猩的智力狀況進行了圍繞工具行為中的“頓悟”現象而展開的一系列測試,試圖為具有明顯智能特征的學習過程的心理機制找到一種經驗性的而非只是處于理論設定階段的解釋,這方面的某些轟動一時的實驗設置和發現目前已經沉寂下來。
以“固定行為模式”理論來衡量動物的工具行為,則能顯示出作為本能與環境互動關系中介的適應行為的刻板性:動物缺乏足夠的根據環境因素對于行為的調節,只會被動地重復整套“預定動作”,完全沒有靈活性、預見性和創造性。某些行為就其與具體環境的關系而言,完全是多余的,這說明它們不具備像人一樣的意識對行為的支配能力,從這個意義而言,習性學研究客觀上為區分人和動物的工具行為并對“勞動”概念進行明確界定提供了與意識能動性有關的證據。
(3)對人化過程中的工具行為和直立行走的關系及其作用的研究。在西方近代自然科學興起和發展的背景下,拉馬克(Jean-Baptiste Lamarck)、托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達爾文和海克爾(Ernst Haeckel)都曾嘗試對人類起源問題進行不同于神創論的解釋,達爾文的觀點代表了這一類的科學論證,對人類演化過程中的工具行為有過專門的研究。達爾文比較了人和低等動物的心理能力,曾專門論及很多動物的基于本能的工具行為,他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贊同此前已有的把為特定目的而制造工具作為人和動物的重大區別的觀點,認為人類工具行為的發生具有偶然性,并對人和動物在高級心理活動之間的差別持不確定態度,這對于古人類學、考古學關于工具行為的研究有很大影響。古人類學通過對人造工具進行定義和分類來說明工具的作用在于使人科動物的環境適應性得到增強,同時,工具對適應性的改變使得古人類的生物學特征發生了明顯的變化。20世紀以來的考古學發現,確立了達爾文猜測過的人和黑猩猩之間的親緣關系,正是在追尋共同祖先的過程中,在非洲發現了古猿的化石,后來這種古猿被認為是最早的人科物種之一。
常態化的兩足性直立行走是人類的關鍵性的適應性狀之一,學界原先認為這一性狀出現于400萬—370萬年前的人類祖先當中,但是撒海爾人乍得種化石的發現,已經把這一重大事件的發生時間向人們所知甚少的歷史深處又推進了300萬年。在古希臘哲學中,柏拉圖將人稱作兩足無毛的動物,這是最早的以兩足直立行走作為人類特征的看法,但這種觀點顯然還不能說表現出了充分的科學性。此后在達爾文的《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一書中,可以找到經驗觀察和理性思辨相結合的對于人類遠祖何以直立行走的原因的探討。達爾文認為,直立行走者能更便利地使用原始工具來獲得食物和加以自衛,并且由于行走姿勢的改變和工具的使用,巨大的犬齒發生退化,因而顱骨的形態也不同于以往。很顯然,達爾文是主張在直立行走、工具制造和意識活動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的,雖然他并未對這種關系進行非常清晰的描述,但直立行走在所有的人化行為特征中的重要性得到了肯定。“達爾文通過探討直立姿勢,腦容量的增大,臉型,齒式,脊椎的彎曲,骨盆的拓寬等生理變化對人類起源的影響,繼續重建設想中的進化過程。”[6]達爾文選擇了一種對動物行為和人類行為進行比較研究、用類比方法來重現人類演化軌跡的方法,這種研究模式被以后的相關研究普遍采用,和對于直立行走重要性的認可一道,成為后來的人類演化研究原則和方法上的基本前提。除了被很多學者采納的由達爾文最早提供的對于直立行走具有騰出雙手以便執掌工具的作用的解釋,陸續又有一些其他說法補充進來,認為直立行走還可以提升行走耐力、增強狩獵能力、擴充攜物能力、擴大視野、減少陽光直射皮膚面積以達到降溫目的,為人類的演化發展創造更有利的條件。[7]
從行為和生理結構的對應關系而言,直立行走需要雙腿具備特殊的骨骼構造、肌肉形態和神經組織,進而影響到與此相關的一系列生理特征的變化,這意味著直立行走的姿勢本身有一個變化的過程,這和漸進的人化過程是一致的。最初的直立行走是不完全的,古人類很可能處于蹣跚而左右晃動的狀態,就像猿類偶爾直起身來走路的表現,甚至是將在地面的直立行走和樹棲的活動混合在一起。而對于促進人科動物直立行走姿勢變化的原因,從工具的制造和使用當中可以找到一些線索。20世紀60年代由于偶然得到的對大猩猩生活習性觀察結果的啟發,特別是由于古道爾對黑猩猩生活習性的研究,人類學界和生物學界不再沿用富蘭克林“人是制造工具的動物”的提議來區分人與其他動物,而是達成了以直立行走作為劃分人和猿的標志的共識并保持至今。這種共識的達成一個最重要的后果就是將南方古猿納入人科物種之內,使之成為人類演化過程中的重要旁支,拓展了關于人類歷史的認識。根據對發現于非洲的化石的分析,南方古猿雖然很可能具有狩獵能力和對于簡單工具使用的能力,但在長達100萬年的時間里并未表現出和不同用途的復雜工具使用相吻合的演化特征。在對進入21世紀以來發現于肯尼亞的340萬年前的石器的歸屬還難下定論的情況下,沿用舊有的看法,古人類學界普遍認為第一種擁有工具制造和使用能力的人科物種是較南方古猿演化得更為纖細的能人,最早進行工具制造的時間大約在250萬年前。“創造工具意味著已經意識到軀體無法承擔某種功用,必須用手的延長即工具來代替。制造工具必需的前提是一定的抽象思維,無疑還需要經過一定的學習過程。制造方法的傳遞,意味著不單單要模仿,而且必須有一定的言語。”[8]工具行為和直立行走的相互結合(或者說二者之間細節尚不明朗的因果關聯)使早期人科物種的認知能力在較長時期內獲得較大的增長,所以群體構成的復雜程度、群體密度和活動能力也隨之大幅提高,這些演化特征可以用來解釋古人類在相當大的地理范圍內的擴散,也是人類起源的理論中與“走出非洲”這一核心觀念有關的假說的重要依據。但也有觀點認為,在最早的人類物種和最早的工具出現的時間上有數百萬年的缺環,因此難以認定直立行走和使用工具有確定的聯系[9]。
(4)工具制造和使用與智能演化的關系,也是演化論的開創者留下的又一個重要課題,這一問題的探討也關涉到諸種文化現象和文化能力的演變。如前所述,能否根據特定規則制造和使用工具曾是判斷是否人化和具備較高智能的標準,珍妮·古道爾的研究終結了這種標準的實施。在南猿遺址發現的奧杜瓦伊型石器在復雜程度上顯然超過了黑猩猩的本能行為的水準,雖然對這些工具究竟來自何種人屬動物,研究者一度難以決斷,但經測定這些工具的出現時間要早于能人骨骼化石的時間,這就成為推斷南猿在智力水平已經高于黑猩猩的重要證據。[10]實際上,對于人類進化中的智能進化的研究有兩條密切聯系的路徑:第一,探究思維的物質器官即人腦的演化過程及原因;第二,尋求作為智能的基本范疇的認知能力進化的具體機制。
考古學隨機發掘出來的化石證據證明了人類演化不同階段腦容量的遞增,這說明大腦的演化過程和人類演化有必然聯系,會制造工具和腦量的增大同為人屬的標志性特征。關于腦容量擴大的原因,20世紀60年代以來,從直立行走、工具制造、狩獵、食性、環境方面提出了一些假說,這些假說都可以用來說明工具行為對腦的演化的推動,但另外一些研究并不支持這些假說,其中包括對南猿和能人腦容量的比較、基礎代謝率和腦的相對尺寸的關系以及化石證據的缺乏,在工具制造對腦容量增大的具體作用機制方面并無明確結論。
對于人類進化過程中狩獵和采集行為的研究表明,存在男性負責狩獵而女性專司采集的分工狀態,那么男女兩性就很可能由于從事的勞動類型不同而具有不同的空間認知能力[11],這一名為“空間能力的狩獵者—采集者理論”的假說,主張勞動分工使男女兩性在空間能力(方位判定)和物品識別等方面逐漸具備不同的認知結構,這和模塊理論的主張有一致之處。
(5)演化心理學關于人類生存問題、合作行為與勞動作用的研究。心理學中交替出現的用自然性和社會性來解釋人類行為的內在心理原因的路徑,非常明顯地在不斷發展的演化理論和心理學相融合的演化心理學中表現出來。對人科動物的工具使用和制造行為的研究是進化心理學的重要課題,同時,在被戴維·巴斯(David M.Buss)稱作“心理學的元理論”的進化心理學在環境的重要影響和人的自然屬性、自然選擇以及基因中尋找社會行為的內在原因。可見,演化心理學是在演化論和心理學各自有了新的進展之后相互結合的產物。
第一,演化論的發展。達爾文的性選擇理論就像他的自然選擇理論一樣,對心理學發展有重要影響。對生存有利和對繁殖有利的適應都可以從達爾文演化論的初始設定獲得解釋,但是它們并非演化的全部原因,群體基因結構的隨機變化即“遺傳漂變”也推動了演化。同時,演化在很多時候是一個漸變和突變交替的“間斷平衡”狀態。基因遺傳理論和自然選擇理論結合后,演化理論的綜合實際上為自然選擇理論找到了更堅實的理論基礎。當經典適應理論被威廉·漢密爾頓(William D.Hamilton)拓展為內含適應度理論時,生物學家們更樂于從基因的角度看待自然選擇,群體形成和利他行為都可以獲得新的解釋,而這些解釋和喬治·威廉姆斯(George C.Williams)對適應的定義、判斷適應的基本標準以及羅伯特·特里弗斯(Robert L.Trivers)提出的互惠利他理論、親代投資理論、親代—子代沖突理論,都必須考慮包括狩獵和食物分配在內的活動,實際上已經把勞動納入了研究的范圍。演化生物學中關于人類行為的一些基本觀念,包括對遺傳決定論的反對、行為的可變性和并非最佳設計的適應機制,“適應”都被作為核心概念。由于適應必然意味著付出一定代價,所以自然選擇中的適應傾向于收益大于代價的設計。
第二,心理學的發展。心理學試圖用自然科學的方法揭示心靈活動和精神奧秘的努力一直在持續,并在很多方面受到演化論的影響。這種影響最初以弗洛伊德創立的精神分析學說表現出來,其核心概念——求生本能和性本能——來自于達爾文的自然選擇和性選擇理論,這一曾經風靡一時并飽受指責的學說與詹姆士的本能心理學一道,將對于本能的關注以及用本能來解釋心理現象和行為原因的研究思路帶入心理學。“這些本能都是通過自然選擇進化來的,是用于解決特定適應性問題的適應器。”[12]本能解釋力持續擴大的同時,作為競爭性理論的行為主義解釋反其道而行之,強調社會環境和后天習得對人類行為的決定作用,反對那種認為人類擁有諸多共同天性的看法。但是,人類學家們提供的來自非開化民族的實地考察資料卻要求對多樣性文化背景中的共性因素做出合理解釋,行為主義受到嚴重質疑,社會作用決定論的反對者一方面認為生物有機體具備一種先天就有的由演化經驗預設的適應性,這可以從條件反射的具體表現中找到證據。另一方面他們也強調,行為并不僅僅被外部環境所決定,更要考慮大腦內部的心理機制。20世紀以來“認知革命”的興起把對于大腦內部的探索推進到信息加工模型的描述中,大腦的神經生物組織則被看作心理活動的硬件基礎,簡單來說,人的認知活動和計算機的程序操作在原理上是完全相同的,只不過輸出的是行為。而如同程序般的心理活動主要用來解決生存和繁殖的問題,實質上也是信息加工過程。正是這種認為人內在地擁有只對特定信息加以處理的先天心理機制的觀點,促成了演化生物學與心理學的綜合。
可見,現代演化生物學和心理學的融合造就了演化心理學,對性選擇或繁殖特征與行為的關系的研究以及對心理的適應性功能的研究讓這個學科處于活躍狀態,內含適應性理論、親代投資理論、性選擇理論、適應的評價標準、信息加工模型、人工智能的理論、情緒表達模式和分類學的演化史根源都被納入演化心理學的內容當中。
演化心理學認為,人性的核心單元是演化而來的心理機制,這種機制包含一組生理活動、信息和外在行為的加工過程。人類的許多心理機制都是演化的產物,杰里·艾倫·福多(Jerry Alan Fodor)用源自官能心理學的“模塊理論”來說明復雜心理機制的多種功能是經過演化過程改造的、具有特殊結構的大腦的適應性表達,進而強調受內在心理動機支配的人類行為所具有的靈活性和獨特性。這些先天的心理機制是自然選擇的結果,這表明人腦是被演化過程設計出來的一種適應器,是包含了許多專用數據庫的像計算機那樣的裝置。也就是說,演化實際上在本能層面賦予了人類更多的自由,遺傳對行為的制約同時也意味著對人提供了具有多種可能性的創造性精神空間。人工智能技術的興起激發了人們對于具有黑箱性質的大腦內部構造進行探索的興趣,人類演化過程中的行為變化的因果過程將由此得到一個內在的說明。約翰·托比(John Tooby)和麗達·考斯麥茨(Leda Cosmides)則把描述認知過程的信息加工機制引入對生物有機體特別是人類的行為考察中,在他們看來,以神經組織為基礎的心理活動和包含專門機制的感官活動一樣,包括了信息的輸入、轉換、編碼、存儲與輸出,而且不同的認知機制是和特定信息相對應的,就人類的演化過程而言,經過自然選擇設計的人類心理是被用來解決生存與繁殖問題,其中包含著具有預置性的、復雜的信息處理過程。演化心理學傾向于接受威爾遜的社會生物學主張:由生物遺傳因素決定的人之固有本性可以和社會環境相互作用,產生各種社會行為,相應地,各種文化也被基因的力量限制在特定范圍內。從能人的以石斧為代表的工具制造行為開始,隨著集體狩獵活動的開展,人的發明創造能力、交往能力、學習能力及其他社會性能力就隨著自然選擇的進程成長起來了,直至進入基因與文化的并行纏結的演化狀態。與智能進化密切關聯的腦的進化的重要表現之一就是腦容量的增加,特別是從50萬年前開始,人科物種的大腦容量進入快速增長期,研究者們試圖從工具的制造和使用、需要協作的大型狩獵行為以及交流行為和社會交往的復雜化這幾個方面為這種快速增長尋找解釋,但限于化石證據的缺乏,僅僅處于猜測階段。在各類數據中,大量人造物品也被進化心理學視為心理的產物,這些物品中包含著味覺的偏好、性心理的差異,可以用來檢驗與人類進化有關的假設。如果把這些研究和人類生存的適應相聯系,將必然涉及食物的獲得和選擇、居所的選擇和建造、防范外界侵害這些與應對惡劣自然條件有關的基本課題。關于原始人類獲取食物的三種基本假設即食腐假設、狩獵假設和采集假設,也都與勞動有密切關系。依照受到廣泛接受的“男性狩獵者假設”描繪的原始人類生活場景所維系的各適應環節的因果鏈,“從簡單的覓食行為到大型的狩獵活動的過渡,是人類進化的主要推動力。因為隨著狩獵活動的開始,全新的變化紛至沓來,比如廣泛地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腦容量開始增長,以及在狩獵活動中相互交流所必需的復雜語言能力的進化”[13]。狩獵假設還被用來解釋肉食對人類體質的改變、男性的結盟現象、勞動中的性別分工以及互惠利他行為和社會交換的產生,并衍生出能對性心理進行解釋的“炫耀假設”。采集假設則糾正了前一假設的男權中心主義傾向,認為現代人類演化的主要推動力來自于女性采集行為所引起的利用石器工具獲取植物性食物的過程[14],由女性采集的可食用的植物的莖葉果實等在人類祖先食物構成中占有優勢,而這類覓食行為出現的時間要比具有更大危險性和體能需求的狩獵行為更早,這說明人類演化過程中女性的作用更為重要,因為她們承擔著照顧幼兒和尋獲食物的雙重責任。但是采集假設缺乏在人與猿的分化方面的解釋力,不能提供勞動分工現象和人類有不同于靈長類的適合消化肉類的腸道結構的原因,也不能解釋互惠式的食物共享行為。食腐假設則試圖說明石器的使用是為了切削其他食肉動物殘留的腐肉。這幾種假設在史前石器的使用目的和人類的進化動力方面存在分歧,比較合理的觀點應該是承認狩獵和采集的結合以及偶爾的食腐行為共同作用,改變了人類的食物結構,推動了人類進化。與勞動密切關聯的一個重要生活內容是休息,這涉及對人類進化中居所問題的研究,這一方面的重要理論是奧里恩斯(Orians)的熱帶草原假設,用于解釋人類從進化中獲得的對居住環境和棲居條件的特定要求。如果周邊資源豐富且保證安全是人類對居所的基本要求,那么非洲熱帶草原是一個好去處,現代人類的非洲起源說恰好能和這一假說相互支持。這說明在進化過程中,自然選擇將一定的偏好、動機和決策規則賦予人類。這一假說還為人們對特定風景的偏好找到了跨文化的證據,包含樹木、花朵和其他植物成分的自然環境比人工環境更受歡迎,選擇居所時的基本心理活動實際上是一套受到自然時序限定的復雜的認知計算狀態,這說明與勞動相關的棲居活動也在自然選擇過程中造就了人們對環境的特殊要求,這一點甚至可以用來解釋美學的起源。勞動過程中也會面臨各種有害的威脅和危險因素,能夠做出快速反應的聽覺和知覺系統也是生存適應性的重要表現,即便有時候它是一種反應過度的保守策略,這說明勞動過程還使人在進化中具備了避險的心理機制,這一自然機制的比較隱蔽的表現是在疾病抵御方面的適應性。
在確認適應性問題時,進化心理學通常會選擇以傳統的與人類祖先生活環境更相似的狩獵—采集型社會情境作為參照,這方面的研究表明,人類演化過程中絕大部分時間里的勞動形式都只是采集和狩獵,只在近一萬年前才出現農業[15],即通過馴化的方式改造原本屬于純粹的自然資源的基因庫,“人類充分干預其他物種的繁殖以制造選擇壓力,導致這些物種演化成全新的物種,只有在持續的人工干預下才會繼續繁殖”[16],以此增加食物的獲得和能量的攝取。但是在此之前,食物并不像某些研究者那樣在樂觀的想象中處于品種多樣、營養豐富的理想狀態,狩獵者和采集者也并不是處于飲食無憂、悠閑自得和免遭有規律的農耕生活束縛、拖累和奴役的理想狀態。相反,氣候的變化及動植物分布的隨機狀態導致食物的短缺情況時常出現。正因為如此,狩獵假說和采集假說都從先民的生存策略方面提供了與工具行為有關的兩個重要推論,而這兩個推論似乎把本應該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基本勞動形式置于爭奪工具發明的優先權的對立狀態中:有證據顯示石器工具的最初制造和使用是為了便于獵取大型動物并通過更為細致的切割砍砸等行為取得可供大家分享的肉食[17],而從女性的采集活動角度來看,似乎男性狩獵活動的影響力被夸大了,由于采集活動出現得更早,從植物中采集可食部分的難度和風險更低,在能提供的食物方面更為充足,因此“在發明了采集食物的石器工具之后,盛放食物的容器和用于狩獵、剝皮和屠殺動物的精致工具才被發明出來。根據采集假說描述的先民生活場景,在憑借石器工具獲取食物的行為中蘊含著人類演化舞臺上智人得以現身的最主要推動力。至于狩獵活動,它出現得晚得多,因此不可能在現代人類的進化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18]。采集狩獵活動在歷史上出現的時間的確有先后之分,但狩獵行為并非如此無足輕重,實際上人類工具是內在心智狀態的外化,因而是不斷升級的,雖然一開始的變化較為緩慢,但是最微小的改進的積累,都可能在一定的時間節點上引發創新性的奇跡。如果考慮到原始人類在采集所得食物不足、狩獵能力較低的情況下有過食腐行為,而種群中個體數量的增加必然需要更多的食物,工具的進步和智力的提高也會讓原始人類轉而尋找更充足的食物來源。大型哺乳動物會被納入人類的食譜之中,這就很自然地把如何應對個體無法與之抗衡的大型獵物這樣的問題引入適應性研究的內容之中,從而涉及合作行為的達成與演化,并把達爾文關于個體作為選擇單位的觀點與合作普遍發生于個體之間的事實聯系起來,也將提出如何從自私心理和利己行為的自然選擇中進化出具有利他性質的合作行為的問題。可以肯定的是,在只有原始工具和簡陋武器的情況下,大型狩獵活動對群體協作具有很高的依賴性,而為了合作的有效,工作的分配、行動的計劃、個體力量的協調就非常必要,這就為特定的交流方式產生提供了條件。恩格斯有關語言發生于勞動協作過程中某些信息表達的迫切性已經積聚到“非說不可”限度的推論正是以此為前提的。對具體心理機制的比較研究,也為在勞動中尋找心理差異提供了可能。其中包括對恐高、怕黑、防范陌生人的傾向與現代人類心理的比較,如果人們對插座、汽車這些和蛇、蜘蛛一樣也具有危險性的物件并不恐懼,那么某些人所共有的對特定動物、昆蟲的害怕傾向應該是遠古進化的產物,其進化過程只有考慮到工具行為和勞動的持續影響才能得到解釋。
進化心理學把人的心理表現看作是進化的產物,即便受到環境尤其是社會環境的影響,被基因所決定的經過自然選擇形成的適應性也不會輕易改變。工具行為一方面是內在心理活動的外在表現,另一方面又可以對心理活動的發生發展起到強化作用。同時進化心理學又認為人類的進化已經停止,前面提到過的“熱帶草原法則”假說(人類的大腦和身體狀況還停留在一萬年之前,只具有對非洲草原生活的適應性,心理環境和外在環境并不匹配)則是對這一觀點的有代表性的說明。可見,進化心理學更注重從自然屬性、自然選擇、自然環境方面來解釋人所在的社會環境及相關的社會行為,斯蒂芬·杰·古爾德和理查德·道金斯在進化與進步的關系的爭論中涉及的對進步的觀念差異在很大程度上與對自然選擇帶來的適應性的增加所持的不同態度有關。
此外,工具制造和使用引起的生活環境、活動范圍、營養狀況和心理狀態的改變會導致基因和環境之間的不協調,這可能會成為解釋人類進化中一些常見疾病的理由,這種思路也可以對包括乳糖耐受性(畜牧業)和膚色(向高緯度遷徙)在內的生理體征的變化進行一定程度的說明。[19]人類在進化過程中使用的工具所出現的進步,將會給自然環境和其他物種帶來和今天一樣的破壞生態平衡的后果,比如最早的水運工具造就的航海遷徙使澳大利亞/新幾內亞移民與人類首次滅絕大型動物物種成為有聯系的事件,這樣就可以解釋澳洲境內為何不像其他大陸那樣擁有許多本可以從馴化中得到更多收益的大型哺乳動物。[20]
總體看來,進化心理學傾向于認為自然選擇和性選擇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設計出種種適應性(器),在智人形成之后,這些適應性(器)并沒有發生改變,人類的各種行為都可以找到一個內在的與這些適應性有關的解釋,這些適應性的總和就是恒定的人性的真實寫照。勞動既是一系列適應性形成的動力,又是各種適應性發生發展的情境,也是承載各種適應性變化延展的平臺,甚至它本身就可以在整體上被看作是一種適應性(器)。這一觀念所反映出來的對于自然選擇單位的看法是兼顧個體、群體和基因作用的多元論,但從根本上而言,穩定的基因成為以上論點的基礎,這就意味著人類基因當中有某種特殊性,正是這種特殊性使人的進化歷程能夠在主觀和客觀高度統一的意義上具體地、歷史地占有勞動。
(6)語言與人類的工具制造和使用行為的關聯。人類語言的起源就像人類本身的起源一樣,至今沒有令人信服的解釋。對于語言在人類進化過程中出現的時間,有從四五萬年前到50萬年前再到200萬年前的不同觀點。對于語言的性質,同樣存在很大爭議。艾弗拉姆·諾姆·喬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和斯蒂芬·杰·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認為語言只是人類智能增加的副產品,理由是自然選擇產生的高度復雜的大腦就像其他精巧至極的機械構成一樣,必然會在主要功能之外附帶一些超出預期的自發性用途,這種具有神秘主義色彩的說法很難令人接受。美國哈佛大學心理學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則堅持認為語言是如此精妙和復雜,并遵循普遍的語法規則,所以語言是一種很典型的適應性(器)。試圖從說明語言的功能方面探究語言的起源的努力提供了幾個重要的假說:社會流言假說、社會契約假說和天方夜譚假說,這些假說都與勞動中的合作行為、信息交流和溝通能力密切關聯。
芬蘭作家佩卡·庫西在《我們這個人類世界》中提出的“人類進化本質在于文化進化”[21]的觀點已得到很多學者的贊同,劉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就據此把人類文化的表征概括為語言和城市。人是現今生物圈內唯一掌握語言能力的動物,因此語言的起源必須追溯到人科動物的祖先。荷蘭學者克里斯·布斯克斯在《進化思維》中引述了這方面的一些新觀點:夏威夷大學語言學家德里克·比克頓(Derrick Bickerton)和美國著名詞源學家艾倫·沃克·里德(Allen Walker Read)都認為人科動物中的直立人已經掌握了一種原始母語,由手勢的組合和簡單的哼唱構成。可以推斷,手勢和哼唱的產生是和包括狩獵、采集在內的活動中的信息交流的需求直接相關的。同時,如果按照人類的非洲起源論的猜想,語言是隨著現代智人走出非洲擴散到世界各處,人類的語言因此也應該有共同起源。只要在這個問題上多加思考,就會把非洲智人的擴散和勞動關聯起來:如果不是因為工具制造和使用能力的提高,并且有更強的狩獵能力、加工和攜帶食物的能力,長途跋涉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在語言起源的探討中必須考慮勞動的作用。
語言在人的起源和演化過程中,是伴隨著群體協作生活方式的展開而逐漸完善的,由于直立行走和工具制造技術的改進,獲取食物的方式變化改善了直立人的營養狀況,使腦容量和腦結構以及喉頭結構也發生變化,直立人開始有“嘟囔”式的含混不清的“語言”交流。達爾文曾在《人類的由來》中沿襲盧梭所主張的人類以情緒飽滿的歌唱作為最早語言的觀點,提出了語言源于原始聲樂的“樂源性”假說。英國學者史蒂文·米森(Steven Mithen)從這種論點出發,猜測尼安德特人已經可以發出和智人一樣的各種聲音,他們因此有足夠的器官條件掌握一種吟唱式語言,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有與這種語言相匹配的認知能力。
20世紀60年代以來,語言和進化的關系研究受到重視,語言不再被視為單純的工具系統,而是人類天性與文化相互作用的產物。相對于以B.F.斯金納為代表的行為主義經驗論解釋,喬姆斯基主張天性論,認為人腦中具備一種先天的、可被經驗喚醒的語法規則,因而語言不是進化的產物,而是人類的本能。前面提到過,對此觀點表示贊同的古爾德認為不應高估自然選擇的作用及其普遍適應性,語言并非明確進化的結果,只是進化過程中的一個副產品,類似于建筑物中拱肩的形成。反對的意見則強調語言的復雜性,如平克在《語言本能》中所認為的,語言過程是多項功能和要素的漸進式協調,只有用自然選擇才能加以解釋,大腦中的語言中樞也只是一種適應性結構。2007年他在《心理學報》發表文章[22],認為人類語言具有和其他復雜適應性類似的特定機能,與認知中推理活動的社會性具有一致性,這種演化適應可在演化博弈論和分子演化論中得到證實。美國學者李訥在《哲學研究》撰文[23]認為,結合原始人類化石的“缺失環節”來看,語言首先是人類的一種交際手段而非思維工具,是人類交際行為激烈變化的產物。這種解釋對于“既然語言非常有用,為何只有人才有語言”的問題也能給出較好的回答。英國牛津大學人類學家羅賓·鄧巴(Robin Dunbar)發現動物群體的大小與腦體積大小成正比,他據此認為,由于工具的制造和使用,群體生活得到強化,個體間的交往需要借助聲音和語詞來調節,并不僅僅是為了交流有用信息。安德魯·懷頓(Andrew Whiten)則注意到了語言處于和意識的競爭關系中,唯獨人具備了自我意識和換位思考能力,在此意義上,語言有助于人們發現同類的真實想法和達成有效溝通,從而更好地在同類中保護自己,維持自己在群體中的合理位置并調節和其他個體的關系。以上的種種觀點都將語言和社會協作行為、交往行為聯系在一起,而勞動中越來越多的合作恰好可以解釋人的社會屬性的逐漸形成。
(7)勞動對性選擇、性的進化的影響。通過對來自狩獵—采集者社會的人類學數據的分析,可以發現,由于原始共產主義的分配制度的限制,成功的狩獵者不能直接從自己的獵物中獲利,但是他們獲得了與繁殖有關的好處,比如:他們的子女受到更多來自群體的照顧因而更健康,同時成功的狩獵者更具性吸引力。這種分析可以產生與進化有關的假設,用來推斷人類進化過程中類似情境的實際狀況。在關于語言起源的功能性解釋的“天方夜譚假說”中,語言被看作展示自己優越性、取得擇偶效益最大化的適應性,考慮到語言和勞動、智能的密切關系,這一假說實際上隱含著以下的意思:在演化過程中勞動能力較強、協調性較好、擅長溝通的個體在擇偶方面更容易得到異性關注,更有繁殖優勢。
(8)從以上對勞動與直立行走、工具使用、腦容量及意識活動的關系的概括可以看出,工具的制造和使用依然被作為人的不同進化階段的標志和文化現象來看待,正如在文明史之中將勞動工具作為生產力水平的標志一樣。勞動和人類其他的進化特征既是共時的交叉關系,又有著歷時性的線性關聯,從環境的改變到最簡單的工具的出現,從本能意義上的勞動到真正的屬于人的勞動,這兩種關系也處于復雜的變動之中。隨著考古學對于化石及史前物品的發掘和研究的深入,古人類在工具制造和使用方面具有的復雜性將會得到進一步的揭示,工具制造和使用對于人類進化研究也具有重要的斷代作用。在依靠推理論辯重建人的進化過程的時代,尚缺乏確鑿的科學證據,但是“達爾文的人類生物學的最顯著特征是承認社會化在人類進化中具有壓倒一切的重要性”[24]。正如達爾文關于人類起源于非洲的猜測成為20世紀人類起源研究方面的起點一樣,這一觀點強烈地影響到以后所有關于人類起源和進化的研究。新的證據不僅出現在考古學之中,社會生物學、進化心理學、行為遺傳學、語言學也做出了很多新的、積極的探索。在南方古猿、能人、直立人、智人各個進化階段,包括工具的制造和使用、狩獵和采集在內的勞動,都反映出人類對于環境的適應性的不斷提高。不管這種適應是改變食性、增強免疫能力還是形成財產觀念、加強交流協作和促進道德進步,人類的群體擴張都伴隨著自然性和社會性、體力和智力相互纏結的勞動狀態,甚至關于人類本性的爭論也必須考慮這一事實。
通過以上回顧,可以看到,勞動問題似乎被刻意地屏蔽于西方學術研究的視野之外,不論是總體性的哲學概括、一般的歷史學研究,還是在各門具體學科的專業考察當中,對于勞動本身的研究都顯得極為不足。在各種學術著作層出不窮的同時,固然也有《中世紀歐洲生活與勞動》《中世紀勞動史》這樣的對特定時代的勞動現象展開歷史描述的著作,但很難見到系統完整的勞動史方面的著作,更沒有像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那樣對勞動的各方面有系統的研究。在關于人類遠祖的生活軌跡的描摹中,眾多的學者不約而同、小心翼翼地繞開了對于原始人類勞動活動的明確表達、界定和分析,但是對于石器的制造和使用、食物的采集和生產、人腦的增大和智能的完善、勞動分工與合作、語言的產生、武器的改進和戰爭的頻繁發生、動植物的馴化和培植等一系列不可避免地貫穿著勞動影響力并且可以納入勞動境域的諸多現象卻甚為關注,在很多時候也不得不使用“勞動”這一詞匯,卻鮮有學者樂于專門探討“勞動”在人類演化中的作用。
對于這種情況,一方面是由于某種來自歐洲知識界的有知者們的傲慢,恩格斯在《作用》一文中的洞見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西方科學界無視于恩格斯未完成的自然辯證法體系中對于科學的很多有價值的論述,斯蒂芬·杰·古爾德曾專門針對這種情況為恩格斯鳴不平。古爾德認為,即便是僅就恩格斯從直立行走這一姿勢的改變對于人類演化的巨大推動作用出發對西方科學界腦力至上的先驗論觀點的透徹而犀利的分析,就完全可以得到闡述出色、結論堅實的評價。另一方面是由于人類工具行為和勞動之間的特殊關系,使得很多西方學者實際上已經以工具行為為切入點展開了對于勞動問題的研究,但在語言的表述當中卻極少用到“勞動”一詞,甚至完全對勞動本身避而不談。正像有的研究者所明確指出的那樣,如果要對勞動本身有一個明確的界定,必須把人類以超出本能的方式對身體之外物品的使用和對自身需要的滿足作為基點,這就必然涉及工具行為,因為工具行為毫無疑問是勞動的最重要的初始條件之一。工具行為是極富關聯性和拓展性的,“工具制作和使用對確定人類的演化方向,增強人類的適應生存能力,塑造人類的大腦與心智及行為方式,提升語言和交流能力,形成現代人類的身心和社會,至關重要,不可或缺”[25]。人類之所以必須依賴工具,或者說能夠發明工具,和自然器官能力與動物相比處于劣勢有著很大關系,古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偷得技術和盜火的傳說實際上反映了古人對這一差別的樸素認識。“技術哲學”概念的提出者卡普也從“人體器官投影論”的角度把工具看作人的機體能力外化和器官能力增強性延伸的表現。這種自然主義技術觀所產生的理論后果是,如果僅從表面來觀察,西方學術界對勞動問題諱莫如深,但是一旦從工具問題的研究去深入觀察,勞動問題實際上已經得到了廣泛深入的研究。如果從超出本能的意義上界定勞動,與此相對應的是能動地改造和利用外物利用各種自然條件,獲得生存保障和自身物種延續的社會行為模式。“勞動的首要特點是依賴工具作用于自然界而獲得生存,它首先是一種工具行為。將人與動物相比,動物的器官往往是高度特化的,動物依靠其特化的器官去適應某種特定的環境。人類的器官的特化最為貧乏,人借助工具去適應環境,由此而衍生出完全不同于動物的生存策略。因此,我們討論勞動在人類進化中的作用,首先是將勞動作為工具行為,以此作為切入點來進行的。”[26]
總體而言,西方世界對勞動在人類進化中的推動作用的看法與時代的技術和精神狀況密切相關。在關于人類起源的諸種假說中,進化從哪個方面得到推動力一直是備受關注的話題。所有假說都可以在達爾文的著作中找到最初的、粗略的表達。當達爾文認為石器制造尤其是石制武器推動了直立行走和腦容量的擴增這些進化特征的出現時,是將維多利亞時代的生活即斗爭、創造精神和進步觀念融入了科學。20世紀前期的技術進步,使肯尼斯·奧克利(Kenneth Oakley)創立了“人、工具制造者”假說,認為人類進化的動力在于石器而非武器。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南方古猿非洲種”的發現者雷蒙特·達特又提出了“人、兇殺者的猿”的假說,這不僅是因為他在化石上發現了暴力的痕跡,更因為他將對于現實中戰爭暴力的印象投射到對人類進化的研究中。其后的研究進展和環境主義思潮相結合,那種對于和環境相協調的人類形象的期望在1966年的芝加哥人類學會議上造就了“人、狩獵者”假說,狩獵造就了人的論點在當時頗為強勢。隨后女權主義運動的興起,人類起源研究中的男性中心地位的觀念讓位于對女性地位和作用的推崇,“婦女、采集者”假說風行一時。這些假說雖然不像恩格斯那樣給古人類的生產活動給予一個總的“勞動”的稱謂,卻在事實上肯定了勞動在人類起源和進化中的推動作用。這種看法最初都是暗含著對達爾文關于人類在進化之初就具備一整套固有特征的假說的認可,也就是說,人類的各種特征在達爾文看來是同時起源的,但是,分子生物學的證據表明,人類祖先的直立行走和工具制造之間有大約500萬年的間隔,所以看上去二者之間沒有必然聯系。不過,工具的復雜化和勞動行為增強了人科物種的生存優勢,具備了更強的環境適應性,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從適應性(器)角度來理解勞動的作用,雖然還不能算是西方學術界相關研究的最終結論,但應該是其基本指向。
(二)國內研究現狀
在中國傳統社會中,雖有封建時代“尚農”的觀念和“重農”的經濟政策,但并不意味著對于勞動的理論研究的重視和對勞動者的尊重。“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的觀念流傳甚廣,生產勞動和勞動者總體上處于被輕視和被鄙薄的境地。雖然在一些論述農業和手工業生產的綜合性著作中對具體的勞動技術有很多記載,但“勞動”并未成為哲學的考察對象。近代以來,在西學東漸的思想進程中,進化論思想傳入中國,伴隨著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和發展,改變了中國人關于世界和人的觀念,也更新了人們對于勞動的認識。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科學的勞動觀得以建立和完善,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理論、恩格斯關于勞動與人類起源和進化關系的論述成為哲學研究中的重要課題。恩格斯的相關表述被簡化成“勞動創造了人”的表述,是哲學當中的基本命題,也對國內生物學、考古學、歷史學和人類學在人類起源和進化方面的研究有重要影響。
國內理論界對于勞動在人類起源和進化中作用的研究主要表現為對“勞動創造了人”(來自恩格斯“勞動創造了人本身”的表述)這一經典命題的學術討論,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到60年代,是第一次爭論,主要是在社會發展史的背景下展開,爭論的問題集中于“勞動”的含義和人與猿的分界方面。第二次也是最近的一次爭論發生在80年代到90年代,這與考古學、古生物學、人類學和遺傳學的新發現、新成果有關,在第一次爭論形成的問題的基礎上增加了在人類起源過程中的決定因素究竟是勞動還是自然選擇的問題,對“勞動創造了人”的命題的否定態度明確呈現出來,并有新的命題出現。各次爭論最終并無定論,但至今余響未絕。對爭論中的主要觀點及其影響,可做以下概括:
(1)對來自于恩格斯原有表述的“勞動創造了人”的觀點表示贊同,嘗試對這一命題的含義進行進一步解讀,對與這一命題關聯的基本概念進行辨析,并用新的科學證據來支持這一命題。在對“勞動”進行界定時,有多名學者主張將“勞動”區分為“廣義的勞動”與“狹義的勞動”[27],以便厘清《作用》一文中表達并不明確的“勞動”概念,劃分出人類社會與猿群、人手與猿手、人與猿的明確界限,對恩格斯所說的“正在形成中的人”做出判斷,并形成了幾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看法認為從猿到人有長達千萬年的過渡期,但人與古猿之間并無涇渭分明的界限,因此過渡階段的人類先祖亦猿亦人。[28]第二種看法則否認存在過渡期,天然石木被排除在工具之外,能否勞動是人和猿之間的本質區別,因此并無生物人和社會人的區別。[29]第三種看法承認人與猿之間有過渡期,但這種過渡生物依然是猿(如臘瑪古猿)而非“正在形成中的人”[30]。對于人與猿的區別,還有學者從量變和質變的關系進行說明,認為類人猿和猿人也會勞動,但這與能制造工具的勞動有本質區別,從猿到人的決定性因素只能是勞動。[31]在肯定勞動創造了人的前提下,受到新的科學發現的影響,一些學者開始重新考慮自然選擇對于人類形成的重要作用,但是強調生物進化和社會形成的辯證關系,以此確立勞動在由猿到人過程中的決定作用。[32]在面對新的科學證據時,有學者在完全贊同恩格斯的觀點的基礎上,認為應該區分生物規律和社會規律,謹慎對待遺傳基質和人的社會行為的關系的解釋,應堅持勞動對人類社會和體質形態的創造性作用(尚南,1987)。也有學者援引20世紀90年代以來人類學研究中包括根據南猿的發現、骨迷路對比掃描、南猿掌骨化石測定和片石技術分析的突破性成果,認為拉馬克主義雖被否定,但將行為看作生物進化的重要因素是正確的。在人類起源和進化過程中,包含著以勞動為核心動力的技術發展、語言進步和腦量擴大、智能進步相互促進的兩組反饋循環,勞動這種“人類特有的生存模型和適應模型”將人類進化動力問題引向“勞動創造了人”的論斷。[33]還有學者從人類起源和演化所表現出來的適應性過程中因直立行走而解放雙手的初始條件出發,認為人類最早的工具行為始于具有“元工具”特征的人手,人類誕生于人手的形成。[34]
值得指出的是,國內贊同勞動造人說的學術觀點在基本概念和展開分析探討的思路上比較多地受到蘇聯的相關研究的影響。在經典文本的來源方面,沒有人會否認是蘇聯首次在1925年完整地出版了包括《作用》一文在內的《自然辯證法》的全部手稿,為國內學術界譯介恩格斯的勞動造人說提供了可靠的文本依據。根據學者в·п·阿列克謝耶夫的概括,蘇聯學術界以恩格斯“勞動創造人本身”的歷史唯物主義表述為前提,從人類社會發展的基礎動力方面肯定了勞動的作用,勞動被看作一種與動物的被動適應性形成鮮明對照的能動因素。同時,對礫石文化類型學的研究表明,勞動發端于至少200萬年前南猿有目的地使用和制造工具(骨質工具)的行為,與人科分化的時間相一致,工具行為是人和其他靈長目動物相區別的標準。由于石器技術的進展和人類祖先的形態演進是吻合的,為人類起源理論中的勞動假說提供了有力證明。“勞動不僅創造了人類,而且使其在整個第四紀得以形成”,“正是勞動的發展確定了人類從始祖的似猿形態達到現代人的這一總的前進運動”。[35]勞動還被定義為信息過程,這成為從勞動的作用揭示語言產生與發展的重要路徑。從最普遍的然而也是初級語言現象的手勢開始,到動物也具備的聲音信號成為人的最主要的信息傳遞手段,主要是因為勞動擴大了信息傳遞的范圍,并導致了包括音位、單詞和語法在內的簡潔有效的編碼方式,在傳承勞動經驗推進技術發展方面產生了巨大效能。這些觀點在國內學者的討論中時有出現,有些觀點得到了進一步深化。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國內學術界在勞動造人說方面提供了較為充分的科學論證并產生較大影響者當數吳汝康院士,雖然他主要是從人類學的角度來證明“勞動創造了人”的命題,但是他的觀點的影響力遠遠超出了人類學范圍。吳汝康在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根據以往的人類學發展、恩格斯關于人類起源與勞動關系的思想和國內的化石研究及他自己的人類學實踐形成了自己獨特的人學觀。在他看來,人類進化中的體質發展具有不平衡性或“鑲嵌性”(大腦是隨著手足的功能分化而發展起來的),從猿到人存在一個亦人亦猿的過渡期。不平衡性或“鑲嵌性”被歸因于勞動。他還根據使用工具的不同,把“前人亞科”稱為“生物人”,把“真人亞科”稱為“社會人”,以直立行走作為從猿轉變為人的重要條件。這一觀點在60年代吸引了包括裴文中、安志敏和張壽祺在內的著名學者參與討論,不僅進一步明確了人類學的學科性質,也強化了對于“勞動創造人”理論的論證。事實證明,吳汝康對于直立行走的標志作用的看法是有前瞻性的,因為七八十年代以來,國際人類學界已不再把可制造工具作為人之為人的標志,而代之以直立行走的新標準。吳汝康明確地把勞動在人類起源與進化中的作用定位于塑造人類生理結構方面,他認為勞動造成了人類體質上的不平衡性或鑲嵌性特征,這些特征包括有力的能與其余四指對握的大拇指、發達的大魚際肌、腳的特殊結構、股骨與胯骨的深關節窩等。同時,工具的制造和使用刺激了控制手的神經細胞,使相應的腦部區域增大,促使猿腦變為人腦。采集和狩獵強化了協作和交往的需要,促成了語言的產生。他的這些觀點中滲透著對于恩格斯學說真誠信服的態度。[36]吳汝康對于勞動問題的重視也影響到國內其他一些人類學學者在學界爭論的重大問題上的判斷,比如在關于中國古人類是否被來自非洲的現代人所取代的問題上,吳新智院士以中國原有第一石器技術并未被第三石器技術所取代的考古事實作為提出中國現代人以“連續進化附帶雜交”方式起源于中國古人的重要證據。[37]
(2)對恩格斯《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中的基本觀點表示質疑,并相對于“勞動創造了人”的命題,提出“勞動選擇了人”的新命題,這方面的主要論點有:第一,認為恩格斯在《作用》一文中對“勞動”概念的使用存在邏輯錯誤,容易導致理解上的含混不清,對此應予澄清。有學者提出,如果以勞動作為人類社會有別于猿群的特征,那么勞動的主體就難以確定,因而猿類的捕食活動只能是人類進化過程中的一種選擇活動,在從這個意義上使用的勞動概念必須加上引號。[38]也有學者認為,對于勞動含義理解的偏差否認了猿向人類進化的階段性,也會將作為人的本質特征的社會屬性排除在外。[39]第二,認為“勞動創造了人”這一命題是文本翻譯并未準確傳達原意和文本、概念理解錯誤的產物,因而并不能體現恩格斯的本意。不止一個學者注意到,在《作用》一文中,恩格斯對于勞動作用的表述被翻譯為“我們在某種意義上不得不說:勞動創造了人本身”。“勞動創造了人”和“勞動創造了人本身”含義并不相同,“人本身”應該是指從猿到人轉變中的過渡性的生物形態。也就是說,把恩格斯的原話簡化為“勞動創造了人”,改變了原著的表達,也削弱了其中的辯證思維色彩,并會導致以下的邏輯矛盾:如果以能制造工具的高級勞動形式作為區分猿群和人類社會的標志,而從制造最簡單的工具開始的勞動被看作是猿與人的根本區別,那么認為勞動是人產生的動力的觀點則不能成立,因為人類由猿進化而來,猿類并不會勞動,所以人不可能被勞動所創造出來。[40]實際上早有學者分析了所謂“邏輯矛盾”的說法,認為這是將人和人類社會混為一談,進而“把勞動是人類社會與猿群的區別特征當成了人與猿區別開來的標志,并且對‘勞動創造了人本身’的命題作了絕對意義的理解和解釋”的結果[41],但關于《作用》一文留下邏輯矛盾的說法直到最近還在出現。也有學者指出,“勞動創造了人”這一命題中的“勞動”和“創造”多有歧義,混淆了人類進化過程中不同的勞動形式,未能區分生物進化和社會進化。[42]還有學者通過比較《作用》一文的德文、英文和中文的文本,認為恩格斯的原意在翻譯中被扭曲了。依照原文的意旨,人只能通過屬于人自己的勞動來達成自身的實現,人的勞動的作用體現為對自身發展的塑造、促進、實現和完成,恩格斯并未肯定人是由勞動創造的,他也未曾認為勞動是使人產生的唯一原因,人與勞動之間是一種互生關系[43],因而人類的祖先是類猿人而非類人猿。[44]第三,認為“勞動創造了人”是拉馬克主義式的進化觀念的體現,并無事實根據,應予否定。自然環境和猿類的工具行為都只是進化的外因,基因突變才真正導致猿轉變為人。并非是勞動創造人類,只是來源于人的勞動發揮了選擇作用,根本而言,是自然選擇了人。[45]從綜合進化論的角度而言,從猿到人的進化也包括突變、選擇和隔離這些環節,勞動是這一過程中的選擇因素,在選擇上具有勞動優勢的個體的突變累積使猿變成了人,所以,是“勞動”選擇了人。[46]同時,有學者根據分子人類學研究的結果,提出人與猿分化差別的原因乃至人類產生的原因并不在于勞動。如果用勞動這樣的非自然因素來解釋人類起源,實際上是以一種新形式的特創論否定現代科學的發現。[47]第四,認為勞動在古猿向人類進化過程中并非決定性因素,“勞動創造了人”的命題過于籠統地肯定了勞動的決定作用。通過對《作用》的文本分析,“人是自然產物”的觀點被認為是“勞動創造了人本身”的前提。[48]有學者提出,從古猿到人的漫長過程,決定性的作用來自于地理環境,勞動只在人的自我完善中才具有決定性作用。[49]這一質疑的極端表現是,有些學者完全否定勞動創造說,認為“勞動創造了人”的命題把勞動看作人類起源的唯一動力,與事實不符,也有違于恩格斯的本意。實際上人的進化和動物進化并無根本差別,不能夸大社會因素對人體進化的影響,所以應該直接承認是自然選擇創造了人。[50]也有學者把對這一論題的爭論遷移到對于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是否具有一致性的爭論上,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動物是否有意識這一問題上存在明顯差別[51],但是這一提法經過分析,被認為是脫離語境誤讀經典的結果。[52]
從以上評述可以看出,國內學術界對“勞動創造了人”的質疑之聲雖然一度非常強烈,但持“勞動選擇了人”這一觀點的學者中從事考古學、人類學研究的專業人士還不夠多。很多人只是截取經典著作的片段進行分析,重復性的辯解也時有出現,有些觀點并非是用全面、聯系和發展的觀點看問題的結果,其見解的影響力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限制。盡管如此,這種質疑在將人類起源的動力看作是綜合性的、是自然選擇和社會勞動相互結合、共同作用的過程方面已產生了值得注意的學術效應。當然,對“勞動創造了人”這一命題的質疑又進一步引起了相應的反駁,以至于關于這一命題的爭論已匯合為一個問題集,擁有足夠的、在合適的時候引發新一輪學術爭鳴的理論潛質。
總體看來,上文提及的這些爭論主要是在歷史學的史前史領域和馬克思主義哲學范圍展開,采用了一定的自然科學證據,但更注重邏輯分析和經典文本解讀,思辨的色彩比較濃厚,對同時期最新的科學證據的把握不能算是很充分、很及時和很深入。爭論的展開試圖以傳統的思辨方式呈現恩格斯《作用》一文的原意,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國內理論界對于人類起源和演化問題的研究和思考,加強了社會科學研究對相關的自然科學成果的吸收,對于在新的歷史情境中深入、準確解讀哲學經典也具有積極影響。但是,正如有些學者所指出的,爭論雙方對于科學證據的不同態度(實際上取決于爭論者對科學證據的實際理解程度)是導致觀點對立的重要原因,如果長期徘徊在同樣的思想水平上,無助于問題的解決,所以應在達成基本共識的前提下,將問題的討論深入進行下去,對這種共識曾經有學者給出過一個頗具兼容性的表達:“勞動創造人的生物學論證不能成立;勞動創造人的科學論斷不能否定;勞動創造人的含義應該重新界定。”[53]但是要達到這一目的,很可能需要把附著于相關問題討論的“言外之意”進行剝離,以免除美國學者舒喜樂(Sigrid Schmalzer)所表達的憂慮,他認為,中國古人類學界引述《作用》的觀點,是為了通過強調人類進化過程中手工勞動的首要性,為社會發展中勞動者的中心地位尋求人類學依據。[54]很顯然,在經典哲學命題的爭論中不應預置這種追加的期待,即便將其作為一個有用的推論,也不應忽略不同的時間尺度。
正是由于以上的研究,國內學術界參與爭論的學者們對古猿變為人并持續演化的基本過程的猜測相互銜接起來,形成了人類進化過程的一般表述:自然環境的變化迫使古猿由樹上下到地面生活,由于欠缺和其他動物抗衡的生理優勢和體能條件,古猿只能以上肢來使用天然工具覓食和防御野獸侵害,使下肢變得粗壯,并帶動了脊柱、頭骨和全身骨骼的移位。這一時期的勞動被吳汝康稱為“廣義勞動”,同時促進了大腦的發展,使之成為思維活動的基礎。而最早的工具即石器的制造,是在記憶和聯想的共同作用下完成的,勞動的深度和廣度都因此得以加強。群居個體間相互協作和交往促進了發聲器官的完善和語言的產生,有了更為精細的工具制造和火的使用,并進一步和意識活動發生復雜的相互作用。人在整體上相對于動物而言,應該被稱為能直立行走的“勞動者”。這些基本判斷在考古學、生物學、人類學、歷史學和哲學中的影響很大,承載著歷史唯物主義和自然辯證法的基本原則和基本觀點。雖然也存在一定的質疑,甚至有非常尖銳的反對意見,但國內學術界尤其是哲學界,對基于恩格斯原創思想的勞動造人說在總體上依然持肯定態度。
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一方面受到國際上關于現代人起源的新觀點的影響,另一方面國內外關于人類起源和演化的考古學證據不斷更新,對原有的考古證據也以新的技術手段進行了重新的研究和分析,國內的很多學者為了探究東亞現代人類的起源問題,對以不同時期的石器文化為代表的工具問題進行了詳細探討。其中林圣龍較為系統地介紹了西方學術界對石器技術發展階段的基本劃分,對其中的某些特定技術形態進行了專業分析[55],就中西方舊石器時代中的石器技術模式進行了比較研究,認為“兩者間存在很大的差別,充分顯示了中國舊石器文化發展的特殊性以及中西方整個舊石器文化屬于不同的傳統”[56],以工具證據證明了中國舊石器文化整體發展的連續性。吳新智則以不同階段的石器技術更替中作為新技術的第三技術被棄而不用的疑點,對現代人起源假說中的替代論提出了有力的反駁,這也成為現代人的非洲起源說面臨的很有力的反證,并支持了他提出的東亞現代人“連續進化附帶雜交”假說。[57]如果說上述研究更多的是在考古學和人類學范圍內討論工具的問題的話,另一些學者則在工具問題的研究中引入了更多的哲學思考。葛明德通過對人類學中與石器工具有關的新證據及片石技術的分析,確信“勞動是人類特有的生存模型和適應模型,是人類區別于其他動物的最重要的特征……在人類進化動力問題上,必然回到一百多年前恩格斯的論斷上:勞動創造了人本身”[58]。鄧曉芒認為將“攜帶工具”這一行為特征加以充分考慮,可以形成關于人的新的定義,他認為“攜帶工具是一種符號性的感知運動圖式,它內化為人的心理思維模式”[59],是人的概念抽象能力達到一定程度的表現。高星則專門以石器為例研究了工具制作在人類演化中的地位和作用,指出了人類石制工具和動物石制品具有的明確差別,以及由此體現的認知和思維能力的明顯差距,他認為“人類工具制作在計劃性、目的性、預見性、規范性和精美度上具有唯一性,有內在的智能控制和規律可循”[60],對石器技術的進一步解譯,將會提供更為完整和精確的人類演化圖像。但這些學者之間并未展開爭論,只是在各自的研究范圍介紹最新的研究進展,提出自己的看法,不能不說這是這些觀點的影響力受限的重要原因。
綜合國內外關于勞動在人類起源和演化過程中的作用的各種觀點,可以看到,其中交織著對跨越日常時空經驗的“荒野記憶”的回溯與受制于現代科學的“微觀圖像”的描繪,兩者遵循的內在尺度的變更不容忽視地將勞動所具有的代價性呈現出來。如果我們承認,根據已有的演化線索和相關解釋,人類在演化史上既是獨特和不凡的,同時又“只是一個常規的生物演化的產物”[61],那么,只有人類才能承載勞動這種積極的代價并以此成就自身。
- 思想中的時代和時代中的信仰
- 直覺辯證法
-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研究(第3輯·2014)
- 意識形態、日常生活與空間:西方馬克思主義社會再生產理論研究
- 國外馬克思主義對金融危機與經濟危機的研究與啟示
- 馬克思主義研究資料: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I(第15卷)
- 馬克思主義研究資料:科學社會主義研究I(第19卷)
- 馬克思世界交往理論及其當代價值研究
- 馬克思主義民生倫理思想研究
- 所有權與正義:走向馬克思政治哲學
- 唯物史觀·社會形態理論與大的歷史時代觀:鑄就中華思想史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學派
- 當代學者視野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西方學者卷(上)
- 呂貝爾馬克思學文萃
- 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Ⅱ(馬克思主義研究資料第36卷)
- 馬克思主義史學思想史·第6卷:外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