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政治學視域中的廣州牙雕研究(1950—2019)
李俏梅
廣州牙雕,屬于傳統手工藝的范疇。已有的一些資料和研究,往往是從手工藝本身出發,在傳承出現危機的情況下做一些資料性的搶救工作,尤其著重于對工藝過程的描述,以便將來有機會再起時工藝技術上有所依憑。這無疑是十分重要和必要的工作。我本人也正在從事這一項工作。然而在從事這個工作的過程中,我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任何一項工藝技術包括傳統手工藝,都不是純粹的技藝,它與社會、政治這些抽象宏大的存在之間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它的盛衰可以說本質上不是由自身決定,而是由它所生存的社會歷史環境所決定。與其他手工行業相比,廣州牙雕業更明顯地表現出這樣的特征。某種程度上它是窺視和反思社會政治文化變遷的一個絕妙窗口,而另一方面,也只有把牙雕放回到與之相關的社會歷史背景中才能更深刻地認識它,包括它的命運和工藝。
本文主要考察社會主義時期的廣州牙雕,以1989年為分水嶺,主要分兩個大的時期進行描述和論述,它們分別對應于廣州牙雕的新中國“黃金時期”與“衰落時期”。
一 社會主義改造與廣州牙雕業態的千年巨變
所謂“社會主義改造”,是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所進行的社會主義改造,具體地說,就是由個體的、私營的經濟逐步變為集體的、公有的經濟,隨著所有制的改變,生產方式和分配方式也會發生相應的改變。中國的手工藝行業,千百年以來都是零散的、個體經營的模式,但是1950年代之后,它們與中國的傳統農業一樣經歷了“三千年未有之大變”,納入社會主義經濟的體系之中。而在這個過程中,廣州牙雕業可以說是廣州手工業社會主義改造中的“排頭兵”,受到了政府和領導的高度重視,較早地“示范性”地完成了這一改造。
廣州牙雕業的改造可以說進行得相當早。早在1954年,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剛下達不久,象牙雕刻業就在廣州市手工業聯社合作化工作隊的指導和行業工會的發動下,開展了組社的籌備工作。據莫澤輝先生的《記大新象牙工藝廠興衰》[1]一文,首批報名的社員都是原來為象牙店鋪加工牙雕產品的“外工”,當店老板知道他們要報名參加合作社,就停止了發料加工,令他們陷于生活困難的境地,也給組社的發動工作帶來了障礙。但是工作隊堅持深入發動群眾,講明入社可帶來的福利保障和發展前景,使他們解除思想顧慮,到1955年2月,廣州市第一象牙雕刻生產合作社正式成立,當時有社員48人,包括翁榮標、郭康、白三等一批繼承家傳精湛技藝的藝人也加入了。1956年是合作化高潮時期,全行業100多名外工加入了第一象牙雕刻生產合作社。同年,由恒昌、福源、復興等十幾家私營象牙商號組成了公私合營的福源象牙工藝美術聯合廠。1958年9月,第一象牙雕刻生產合作社升級為地方國營工廠,兩年后福源象牙廠并入大新象牙廠,合并后職工人數達到450人,成為全市獨家生產象牙雕刻的全民所有制企業。直到今天,只剩下17名員工的廣州大新象牙廠依然是地方國營企業,這可能是全國唯一的小型國有企業了,盡管未能完成轉制的原因可能特殊,但這的確是社會主義改造的遺留成果。
廣州牙雕業為什么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完成“一大二公”的行業改造?首先,我們說這是社會主義制度建設的要求。由私營走向集體、由集體走向國有被認為是社會主義的方向,所以,牙雕業或其他手工行業是一定要走這一條路的,只是時間早晚問題。由于激進路線的推進,整個進程被加快了,即使晚也不會晚太多。其次,我們一定要看到國家政治意志背后的經濟眼光。為什么要進行手工業社會主義改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國家經濟薄弱,搞建設需要大量外匯。外匯從哪里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科技和工業基礎十分薄弱,要取得外匯,不可能依靠工業產品和科技輸出,于是依靠投入少、產出快、“獨一無二”的傳統手工藝成為一條可行之路。有資料顯示,1950年代“北京牙雕廠一個雕件,就能換回一輛伏爾加小轎車,整個廠的創匯總額相當于半個首鋼的價值”[2]。而廣州牙雕的創匯能力應該說不在北京牙雕廠之下。因為牙雕是廣州的傳統優勢項目,清宮廷造辦處的牙雕名匠多來自廣東。又因為“一口通商”的關系,廣東牙雕的市場化程度最高,一些品種如多層象牙球、牙扇等成為知名度很高的外銷商品。民國時期繼續發展,1930年代大新街一帶有120多家店鋪,從業人員達到2700多人,經過抗戰及其后戰火的毀壞,最后也還有55間商號的規模。所以廣州牙雕是一個有經濟潛力的項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歷任地方領導都很重視。廣州剛一解放,時任廣東省長兼廣州市長的葉劍英就指示,“一定要把象牙雕刻這種工藝品組織和恢復起來”[3]。在外匯緊張的情況下,政府首先滿足牙雕業的原料需求,每月給2萬港元外匯去香港買原料,回來分發給30多家商鋪。繼任的朱光市長對牙雕行業非常關心,他寫過系列組詩《廣州好》,其中之一為“廣州好,百藝斗環奇。牙刻木雕陶作好,拷綢麻織繡華蕤。創造屬工師”。他經常去大新象牙廠走訪,也給予政策支持,比如特批解決廠房建設中出現的材料問題等,也曾指示將一個27層的大型象牙球送往莫斯科展出,招來了東歐各國代表團來穗參觀。1958年,陳郁省長親自確定了廣州大新象牙工藝廠的廠名。
但是,我們不能說,傳統手工藝如廣州牙雕是被國家和地方政府所利用的“創匯工具”,應該說兩者的關系是互需雙贏,國家和地方政府對于牙雕業的組織和支持也促進了廣州牙雕的發展。連年的戰亂對廣州牙雕業的損傷是很大的。到20世紀50年代前后,工商業主也并不擁有大的資本,多數小本經營,捉襟見肘?!爱敃r象牙店鋪的資金一般不多,多則萬元,少則千多,甚至只有幾百元,生意較淡,原料自然也較少……由于當時生產形勢不大好,為了減少原料消耗,所以各店鋪做光身產品的職工轉向學習雕刻產品,因為光身產品每天每人可耗料1—1.5千克,但如做雕刻品的每天需50—150克料就夠了。就這樣,把原材料節省下來,大部分店鋪能維持到公私合營,如祥興、德興、毅興、明興等;小部分未等到公私合營就歇業了,該店的工人亦隨之失業。”[4]潘楚鉅老先生是1950年開始在泗盛隆號學藝的,后來跟老板進入公司合營的福源廠。他的岳丈孔憲桐也是資方人物,他的回憶是可信的。之后政府又確實給予了較大力度的支持,包括劃給廠房用地、提高藝人待遇、給藝人以政治地位等。據現年80歲也是1955年第一批加入合作社的老藝人黎文回憶,他入社時的工資為46.8元/月,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前夕有100多元/月。公司合營時最高工資者為梁太初,為誠昌私營號老板,由于他帶入的資本和工人比較多,月工資達300元。在政治待遇方面,郭康作為廣州工藝美術界的代表被推選出席全國群英會,1959年受到國家最高領導人毛澤東主席的接見。1960年,市人民委員會命名翁昭、黃金洪2人為“老藝人”,翁榮標、郭康、馮近、羅振成、關添康等12人為“藝人”,授予榮譽證書??傊?,牙雕行業的社會主義改造使原來分散經營的傳統手工業變成了現代的企業,高度集中了行業人才,發揮了他們的積極性,牙雕業進入一個新的發展時期。
二 社會主義體制下廣州牙雕的新輝煌及存在的弊端
我們在回顧反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三十年的社會主義實踐,尤其是農業合作化道路時,不能不遺憾地認為,農業生產的集體所有制形式相當程度上傷害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農業合作化道路總的來說是比較失敗的。但是,對于屬于傳統手工業的牙雕行業來說,我們不能簡單地挪用這一結論。應該實事求是地說,廣州牙雕在社會主義體制下獲得了新的振興和發展,在“文革”高潮的那幾年,廣州牙雕行業也受到了極左政治的傷害,但是由于國家對手工藝創匯的依賴,政治表現出它的彈性。很快20世紀70年代初期,牙雕行業就開始調整恢復了。周恩來總理指示,“外交發展了,外貿也要發展,手工業大有前途”,并提出“不反動、不黃色、不丑惡的”的工藝美術品都可以生產和出口的原則。1973年4月21日,國務院以“國發〔1973〕46號”文件發文,標題是《國務院批轉外貿部、輕工業部關于發展工藝美術生產問題的報告》,明確提出要繼續貫徹執行“百花齊放,推陳出新”、“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方針,廣府牙雕行業在這個政策庇護下走入中興。1971—1972年,大新象牙廠總共招了102名新工人,進行了新一輪大規模的人才培養,這一屆里面出了不少人才,包括后來成為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的張民輝。一些古典題材的精品也開始探出頭來,比如1973年5月就拿出了“紅樓夢”題材《大觀園觀燈》的大型雕刻,媒體報道時改稱《游園觀燈》。所以總的來說,從20世紀50年代至1989年,廣州牙雕是創造了它的新輝煌的。1976年開始,廣州大新象牙工藝廠就是出口額超百萬美元的企業了。而80年代的改革開放,更使廣州牙雕迸發出創造的活力,這一時期的大新廠一直是令人驕傲的明星創匯企業,產品占全國牙雕行業半壁江山。
社會主義體制下的牙雕工藝之所以能夠得到長足發展,與如下幾個因素有很大的關系。
一是國家和政府的扶持。如上所說,歷任領導都很重視牙雕業,包括在大新路和廣州天平架兩地劃給廠房用地,提高藝人待遇,給藝人以政治地位等。相對來說,20世紀50—60年代大新廠的工人工資要高于一般行業,尤其是級別高的老藝人相當于專家待遇。70年代有所調低,但也還是維持在略高于其他行業的水平,且晉升的空間比較大。
二是技藝的公開和多層次的交流。大新廠被稱作廣州牙雕的“黃埔軍校”,幾乎所有著名的牙雕藝人都匯聚到了這里。由于政治、經濟地位的提高,他們也很樂意公開技藝,傳授學徒。不僅廠內如此,1958年7月廣州與北京之間還進行了中國牙雕史上第一次南北兩大流派的技藝大交流,當時,由廣州向北京公開傳授象牙球鏤空技術訣竅,北京則向廣州傳授人物、花鳥雕刻的先進技術。后來經過實踐證明,北京由于氣候干燥及早晚氣溫變化大,球層容易脆裂和脹縮變形,不宜做多層鏤空雕刻,所以他們決定不再向這方面發展;而廣州牙雕在人物、花鳥方面因為吸取了北京牙雕的長處,藝術造詣更加完美,促進了產品的升級換代。
三是人才培養的力度大,培養方法超越了舊式的師徒制。舊式的師徒制有兩個弊?。阂粋€是由于生存競爭的存在,師傅有保守的一面,徒弟學真功夫要靠“偷師”;另一個就是民間藝人理論水平低,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徒弟也只能依葫蘆畫瓢,所以成才率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倡導建立新型的師徒關系,當時的《羊城晚報》就常有新社會的牙雕師傅如何無私而生動活潑地教授徒弟,徒弟怎樣在短時間內學到功夫的報道[5]。除此之外,據“牙船之王”潘楚鉅大師的回憶,從1957年開始,“上級主管部門為了增長職工的美術知識,早出人才,快出人才,于是在業余時間開辦了多次美術知識培訓班……通過不同時期不同形式的美術知識培訓,大多數職工的美術知識得到了明顯提高,這些學員后來多數成為企業的技藝骨干或拔尖人物,其作用一直影響到現在”。[6]我在采訪張民輝大師的時候,他也說他非常感恩廠里當時對他們的培養方式。當時的廠領導要求他們不要只跟一個師傅,叫他們博采眾長,可以跟任何人學藝。他們白天上班,晚上成立業余學習小組,在一起學習切磋,這種方式讓人進步很快。
四是原材料的充足。這一點并非無關緊要,在20世紀50—70年代,生態環境意識不像今天這樣強,象牙的供應沒有困難。再加上中非友好,中國做了很多援非工程如坦贊鐵路等,這些都使我們比較容易獲得非洲的象牙。原材料充足,才有可能做各種嘗試;原材料充足,才好培養人才。
從工藝上來說,社會主義時期的牙雕也表現出它的時代特點。第一,它常常以勞動競賽和技術攻關的形式,推進了工具的改進、效率的提高和牙雕新品種的出現。這是很有時代和體制特色的激勵方式。第二,大型牙雕產品的出現。這和原材料充足以及各部門的協調合作相關。“國家統一制定計劃指導生產和銷售,生產用的原材料由國家統一供給,許多之前不敢碰的大型、優質材料,都有機會使用。”[7]清代以來,牙雕產品都是以小型擺件比如文房、花鳥、象牙扇等為主,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既有小型的,也發展了大型牙雕產品(但象牙扇品種消失)。大型牙雕除了設計方面的問題如要有寓意、美感,也要解決技術上的很多問題,比如鑲嵌工藝、牙木結合、力的平衡等,需要多人的合作。第三是現代題材的開發。盡管牙雕還是以古典題材為主,但受到時代政治氛圍的影響,革命題材作品在五六十年代也出現了不少名作。如李定寧的《八女投江》(1958)、郭康的《廣州起義》(1961)、《紅軍強渡金沙江》(1957)等。雕刻現代革命題材的作品對于牙雕藝人也是一種挑戰,其中要克服的困難非常多,我們對這些作品的藝術價值要有一個中肯的評價,不能因為其題材的政治化就簡單地否定其藝術價值,因為的確有不少氣勢恢宏、人物刻畫精湛的作品,盡管也出現了沒有什么美感可言的純政治性作品。第四,在融會南北的同時,又強化了廣州牙雕的特色,以鏤空、透深的雕刻法創造了許多新的品種。廣州牙雕一直以通透為特色,象牙球、象牙船就是通雕產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廣州牙雕在通雕方面又有長足的發展。1956年,郭康在文化公園參觀潮州木雕蟹簍后得到啟發,以象牙為材,創作出比木雕蟹簍更加精巧玲瓏的牙雕蟹簍,為通雕類高精產品的發展奠定了基礎。1962年,后起之秀李定寧創作了透雕花瓶《子建會洛神》。后來李定寧又開發出“漁翁撒網”這一產品,利用牙料的前端,素稱牙料里的“雞肋”料做成極具特色的名牌產品?!把来酢迸顺爩⒐沤ㄖ⑷宋锏窨倘谌胂笱来^又有龍鳳、孔雀、雙頭、三頭等多樣變化。象牙球則在薄型多層上達到它的極致。
雖然社會主義體制給廣州牙雕帶來新的發展機遇,但極左時期也給它造成破壞和傷害。歷次政治運動中,曾經的資方人員常被批判,他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拔母铩睍r期破“四舊”,傳統題材的牙雕工藝品被禁止生產,已制的成品和半成品都被封存,只能制作工農兵英雄形象的產品,這類產品不適合外銷,大量積存于倉庫,也給企業資金周轉帶來困難。黎貫等一批所謂“黑七類”藝人被紅衛兵抄家并遣送回鄉,接受當地群眾批斗。首任廠長鐘啟祥因在技術上重用黎貫,也一直受到群眾組織的批斗。另外,過于僵化的計劃經濟體制也給牙雕企業和職工帶來一些傷害。比如大新廠對于作品沒有議價權,原料由市進出口公司向外商采購,并按產品的花式、品種、規格接單,完成后按尺寸、規格收購,以工藝品而非藝術品論價,某種程度上是對企業的一種剝削。再如,社會主義時期的廣州牙雕,總的來說奉行“不求名,不求利,講奉獻”的社會主義價值觀,所有大新廠生產的牙雕藝術品,不署設計者和創作者的名字,僅標明“廣州大新象牙工藝廠出品”,也給創作者帶來一絲遺憾。最后,牙雕工人創造了巨量的外匯,但他們享受的福利很少,以致職工的宿舍都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而當牙雕的春天過去,他們成為社會較低收入階層,這些都是令老牙雕職工感到遺憾的事情。
三 從頂峰走向衰落的廣州牙雕與國際生態政治
廣州牙雕業在1989年到達頂峰,但也在1989年開始跌入低谷。這一情形的發生源于強大的外部環境壓力。壓力首先直接來源于1989年10月18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組織在瑞士洛桑通過的決議,關于象牙的國際貿易被全面禁止。在這種壓力下企業領導認為越早轉產越好。在敏感到禁牙風聲之后,于同年的8月起自行停產整頓,整頓期間試圖引進玉雕、木雕、羊角雕、瓷刻等工藝品的生產,但牙雕的精細功夫用不上,新工藝也掌握不大好,轉產不成功。當然這并不是說,1989年之后牙雕企業就不再從事象牙雕刻了。這個與國內政策在1990年至2017年的松緊變化有關,“收藏證制度”與首批國家“非遺”項目讓一些牙雕企業獲得了一定的合法生產和國內交易的權利。2017年12月31日,中國政府在國際上承諾的歷史性的時刻到來了,在國內(大陸范圍內)全面禁止了象牙及制品的商業性貿易。這對于廣州牙雕業的打擊是很沉重的。2018年11月我和陳衛平教授去天平架的大新廠采訪時,這個原本極盛時達到700多員工的大型工藝廠,只剩下了17人,無法組織正常的生產,除了做點猛犸象牙球,不再有其他的產品。而在本文即將完成之際,我們得知大新廠從2019年12月1日起已經完全停止生產。
當地方國營的大新廠走向衰落,個體民營的牙骨雕工藝企業開始出現,這個可以看成是1990年代之后牙雕業態的一個變化趨勢,即從國營的大企業重新走向分散的、小規模的民營企業或工作室、作坊。比較著名的如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張民輝于1991年成立荔灣區花城博雅工藝廠,李定寧大師的兒子李斌成2005年成立廣州寶象工藝廠,潘楚鉅大師的一個徒弟成立卓藝軒猛犸象牙精品館等。由于國際象牙貿易的受禁,他們在新材料的開發上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績。比如張民輝主要開發出以水牛骨取代象牙的骨雕產品,視覺效果并不輸牙雕產品。李氏家族則開發出以黃楊木、檀香木等貴重木材傳承象牙工藝的產品,目前主要經營猛犸象牙。可以說,禁牙之后,骨雕和猛犸象牙是最主要的兩種替代產品。但是,在目前的情勢下,無論是骨雕和猛犸的市場行情都不見得多好。牛骨作為一種較為便宜的原材料,或許從本質上難以承載傳統手工業精雕細刻的人工價值。而猛犸象牙打開市場可能尚需時間。而從雕刻材料本身來說,牙雕藝人們一致認為,象牙是最好的雕刻材料,象牙的溫潤、細膩、光澤度,刻起來的刀感是牛骨和猛犸沒法比的。最好的猛犸象牙能接近現代象牙,但畢竟年代久遠,色澤和溫潤度不夠。
從如上對1989年之后的廣州牙雕業的發展變化梳理,我們可以看到國內外的“生態政治”對于牙雕這樣一個產業的巨大影響,可以說“生死一線間”。我在這里引入了一個概念:“生態政治”,這并不是我杜撰的一個詞,而是在20世紀70年代已經誕生的一種研究環境問題的新視角,“它指出現有環境研究的非政治性質,強調在理解人類活動與環境退化之間關系之時,應當關注不同尺度上不同主體之間的權力博弈過程”。[8]這種視角依然為國內環境、生態研究所欠缺。從某種意義上說,生態、環境的保護不僅僅是一個理念,它本身是一項政治的行動。在如今的國際社會空間,可以說“生態”是最普世的政治原則,任何一個國家尤其是大國,不管你是什么政治制度,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你都不能自外于生態原則。因為隨著生態環境的惡化,生態保護已經提升到關系“人類共同體”生存和發展的層面了,所以在“禁牙”這個問題面前,中國政府除了表示積極的推進,不可能有任何別的態度,尤其是隨著中國國力的上升,樹立“有責任的大國”的形象顯得尤其必要。而從某種程度上說,如從經濟的角度講,中國國力的強大、制造業的發達也使得牙雕掙來的外匯顯得微乎其微了。所以我們在這里看到中國政府加入國際生態保護行列中的行動是越來越主動了,自我要求是越來越高了,早期還有雖然加入、承諾,但是并不嚴格執行或打點擦邊球這樣的舉動,因為這里邊還存在著復雜的博弈,比如經濟效益、外貿出口和文化傳承等各項的兼顧,但2018年1月1日開始,中國已經是世界上禁牙最嚴格的國家,甚至超過日本、美國。
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一些問題被提出來,那就是:中國,真的是使非洲大象的數量急劇下降的罪魁禍首嗎?牙雕真的是一種“血腥”的藝術嗎?保護大象和保護人類文明的桂冠藝術“牙雕”是否可以兩全其美?還有,完全禁絕象牙的國際國內貿易,是不是使非洲大象得到保護、保持人類生態環境平衡的最佳手段呢?對于這些問題,可能不同的主體會有不同的回答。1995年7月27日《廣州日報》發表了《非洲大象讓人歡喜讓人憂》的文章,提到“南部非洲的博茨瓦納從不到3萬頭增長到五六萬頭,津巴布韋以每年5%的速度增長。也許是物極必反吧,身軀龐大的大象進食量驚人,它們成群結隊四處進食,所到之處一片狼藉,草被吃光,地被踏平,樹木遭毀壞,它們沖進農田,所有莊稼立刻顆粒全無,跑進村落,房屋夷為平地,甚至踩死孩童,危害成人,對人類生活造成了嚴重危害。故而,老百姓不斷投訴,要求殺象,減低大象數量”。這種描述在英國生態學家RON THOMSON 于2016年出版的《大象保護:虛構與事實》[9]中得到了印證。他聲稱,1989年CITES做出的那個決議是基于錯誤的信息而做出的錯誤的決定,在一些國家大象并沒有瀕臨滅絕,甚至因為繁衍太多而影響了物種多樣性,并影響到人類的生存。在另一些國家大象數量的減少也與遠東盜獵集團沒有關系,而是源于非洲內部的腐敗。他呼吁大象生態問題應交由非洲本土人自己解決,而不是由其他國家橫加干預。這本書并未在中國出版,但在網上有節譯。而據我對牙雕從業人員的訪談,他們從來不認為中國是使非洲的大象數量減少的罪魁禍首,認為牙雕工藝需要的象牙量并不多。張民輝說,“每年總有5%左右的大象自然死亡,把每年自然死亡的大象的象牙集中起來,就夠我們做的了。”我曾采訪黎文等老牙雕藝人,問大新象牙廠到底需要消耗多少象牙,他說一個人一個月平均能做到5斤左右牙料那是最大耗料了。李定寧先生接受采訪說,即使是在最鼎盛時期,大新廠一年所消耗的牙料也不過幾噸?!爸灰獙嵤﹪栏竦臏嗜胫贫?,對象牙的消耗完全可以控制在合理的使用范圍內”[10]。他們希望國家和地方政府對于象牙雕刻藝術有真正的保護,將它當成一種國粹、文化進行傳承,不要口頭說保護實際上又沒有什么投入,任其陷入自生自滅之中。他們痛心于手藝一旦斷層,將來要恢復很困難。雖然沒有說出“生態政治”這個詞,但是他們確切地感覺到自己及其行業是這一政治的受害者,他們受盡了委屈,在艱難掙扎中期盼某一天國內外政策有變化的可能。
四 結語
縱觀廣州牙雕近70年的發展,我們發現這其實是一個極受國內外政治環境所左右的行業。它在20世紀50—80年代的發展,有賴于國家意志的推動,國家對外匯的依賴使它成為一個負載著光榮使命的行業。它在國家計劃經濟的體制內組織生產,但政治在經濟的需要面前也表現了相當的彈性。1989年以來這個行業的迅速萎縮和急轉直下與國際國內的“生態政治”有極密切的關系,這其中有著極為復雜的博弈和利益關系,從某種程度上,牙雕行業成為一個犧牲品。當然手工行業的衰落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除了“生態政治”外,尚有更為復雜多面的原因值得發掘和探討。
(李俏梅:廣州大學廣府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
[1] 莫澤輝:《記大新象牙工藝廠興衰》,《廣州文史》(第73輯),廣州出版社2012年版。
[2] 鄭靜:《建國初期社會主義改造對手工藝的影響》,《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12年第6期。
[3] 轉引自莫澤輝主編《廣州傳統工藝美術大事記》,廣州工藝美術行業協會2012年編?。▋炔抠Y料),第6頁。
[4] 潘楚鉅:《記廣州牙雕行業的行規習俗》,《廣州文史》(第73輯),廣州出版社2012年版。
[5] 如1962年3月29日《羊城晚報》報道《春風含笑育桃李——牙雕藝人鄒安授徒二三事》;1974年11月2日《廣州日報》報道《孜孜不倦,培育新人——記大新象牙廠老工人黃閑》等。
[6] 潘楚鉅:《記廣州牙雕行業的行規習俗》,《廣州文史》(第73輯),廣州出版社2012年版。
[7] 鄭靜:《建國初期社會主義改造對手工藝的影響》,《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版)2012年第6期。
[8] 袁超等:《生態政治學:西方學界對環境問題的再認識》,《干旱區資源與環境》2019年第11期。
[9] “Elephent Conservation:the Facts and the Fiction”,Ron Thomson Publications,2016.
[10] 蘇婉波:《廣式牙雕將成絕技?》,《廣州日報》2003年4月7日第A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