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靜在附近搭上了一趟去鎮上的車。托它的福，我們很快就到達了鎮上的公交站旁。

公交車很快就來了，所幸車上沒有多少人，很好。我帶著小靜走進去坐下，小靜問我為什么沒有買票，我說：“這是夢啊，不用買票的。”

小靜已經被我搞暈了，她現在也覺得不付錢是一件心安理得的事情了。不過我還是做了個好表率，向前面問了問售票員，得到的自然是沉默的答復。

“你看，售票員讓我們坐車的。”我對小靜說。

小靜沒有說話，我又掏出了幾顆糖給她吃。這一路上說不定會有些枯燥呢，不過，到了終點的時候，又會是什么樣子的呢？大概她會高興地整晚都睡不著覺吧。這樣的話，趁著現在還沒到城里，我就稍微休息一會吧。

“哥哥，你為什么睡覺啊，這不是在夢里的嘛。”

我嚇了一跳，事先沒想到這個問題如何回答，這下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是怎么回事吧……呃，這就像是你在一個晚上能夠做很多夢一樣，我現在該做下一個夢了。”

“啊？那你這不是要走了嗎！”

“不會的，這叫‘連環夢’。等我醒過來還是會在你的夢里的。”

“那我就拉著你不讓你走。”小靜拉住了我的手，我笑了笑。

“好，那你可別松手哦，我睡一會。”不過我現在的睡意完全被她剛才的疑問打消掉了。

“你怎么不睡呢？”

“我又不困了。我給你講幾個故事吧，很有趣的。”

“好啊。”小靜興高采烈地鼓起掌來。真是個小孩子啊。

于是我給她講起了故事。我記得的童話故事不多，剩下的只能靠我自己編了。小靜在聽童話故事的時候興趣索然，聽到我自己編的故事的時候就充滿了精神。其實那些自己編的故事，主角都是曾經的我，我自始至終在別人面前努力扮演小丑的角色，為的是討好他人，為的是維持這段關系。我沒有對小靜說主角是誰，不過，看見他一直在笑，我就知道，我生前的技倆在死后還是有用的。

不知不覺，汽車到了終點站了。

“走吧，”我對小靜說：“我們到了。”

我拉著小靜下了車，映入眼簾的是明亮的路燈和一輛輛剛到站的汽車，遠處依稀能看見許多高樓，不過現在還沒到夜晚，所以看起來倒沒多么好看。

“哦！哦!”身旁的小靜早已興奮了起來，她不停地尖叫著，像是從沒看見過這些景色一樣。

“說起來，小靜你之前沒有來過城市嗎？”

“沒有。”

“那你見過你的爸爸媽媽嗎？”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種不詳的感覺。我突然想起了老奶奶那一會說的話。不會吧……

“見過的……好像見過吧，忘了。”

難道，小靜的記憶已經開始消失了？這才幾天啊！再說，她還沒怎么見過她的爸爸媽媽呢！就算曾經見過，現在不也是忘記了嗎？不行啊，我現在突然有一個念頭——在這個城市里尋找小靜的父母。很荒謬吧，我連她的父母在哪里、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我甚至差不多知道她的父母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卻要在一個不可能找得到的城市里尋找。不過，這也沒有辦法，因為我不知道小靜還能存在幾天，照我這個記憶衰退速度來看的話，應該……我不敢妄言，雖然我不知不覺地失去了我的很多中學記憶，但我感覺我的生命還會有一陣子。重要的是，我對自己的性命不怎么擔心，我現在擔心的是小靜，我不知道她還有幾天可活。我在路上問過她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她也沒有說，那應該還有一定的時間吧，但應該也時日無多了。早知道這樣……

說什么呢？“我要是早知道這樣，我就會讓她留在家里了”。這樣的話真的是百聽不膩。這種話真的毫無意義，我現在要把握的是此時此刻，而不是過去無法挽回的事情。沉浸在過去的悔恨里，只會讓我迷失方向。那么，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接下來能做的事……也只有陪著小靜，讓她玩，讓她體會到城市的美好了吧。

城市，曾經把我折磨得體無完膚，我對于城市一直抱有很深的惡意。但這一次，我要換個心態，我不僅要讓小靜感受到城市的美好，我也要感受到城市的美好，我要努力把城市最好的一面給小靜展示，讓她的這個美夢做得最好。

有了這個念頭，我就有了下一步的計劃了。先坐地鐵吧，到達那最繁華的地方。不過今天應該人挺多，不光是地鐵，就連城里的公交車上應該都塞滿了人。那也不能在這個汽車總站干耗著呀，實在不行的話，只能坐“11路”車了。

小靜對附近倒是有很大的興趣，她看起來甚至連這些公交車都沒怎么見過。這樣的話，就先在附近轉轉吧，我也順便整理一下情緒。

我對于別人的生命，看的比自己的還要重，我現在不怕迎來真正的死亡，我對它的到來很是坦然，但我無法正視小靜迎來真正的死亡，而且現在看來她會比我早先一步。我在此刻竟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那種在我生前曾一度支配我的身體不讓我自殺的恐懼，我現在，竟有些害怕死亡了，雖然我是一個死過一次的人。我很難想象小靜離去的那一天，我會以怎樣的心態去面對，那種至親之人即將離開這個世界前的痛苦，在生前我沒有感受到，在死后竟然會讓我補上。我現在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一個事實，那就是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種徒勞，無論在人生中得到了多少，最后都會失去，兩手空空地離開這個世界。我感覺人的一生真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甚至死后都是一個悲劇，沒有人能夠永遠得到幸福，幸福只有那短暫的一瞬，人最終得到的，還是生前的那個狀態——虛無。

不行啊，要是以這種心態活著的話，接下來的旅途不久完全沒有意義了嗎？雖然小靜將要離開是一個我無法改變的事實，但我不能因此就自暴自棄，我要找到人活著的意義，在我生前的時候我沒有找到自己存活的意義，導致了自己的死亡，現在我要找尋人類活著的意義，藉此得到鬼魂存在的意義。

人活著是為了什么？人活著不只是為了自己，還有別人，為自己的親人、朋友、戀人……人活著更多是為了他們。可是他們總有一天會離去，先于自己或是晚自己幾天，沒什么區別，這樣的話，人到底是為了什么而活？值得自己活著的人都離開了，自己還要活著嗎？

要。人活著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為了自己，只有這一條命是屬于自己的，雖然我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去活，在很多時候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心而去做一些為了大家的事情，但自己也能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當親人與朋友一個個離開的時候，當自己的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這個時候，回想起自己的一生，然后突然發現自己做了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雖然這一生過得不是很合自己內心的想法，但自己也確實做了很多自己想做的事，這一生，應該是有趣的吧。

即使如此，人生在結束的時候，將要失去一切，無論是痛苦還是快樂，悲傷或是喜悅，在死的哪一刻都會煙消云散。人的存在，究竟是為了什么？為了自己？自己最終還是要失去的啊，就算是死后得到了生前想要的生活，像喬宇一樣，最后還是要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難道一切都要回歸生前的樣子嗎？最后都要回歸虛無呢？我可以接受虛無，可以接受“失去一切”這個事實，我想知道的，就是人類活著的“意義”。

“意義”。人的一生真的配得上這個詞嗎？很多人的一生不都是平凡的嗎？那他們的人生就毫無意義了？肯定不是這樣。那么人活著是為了什么……為什么人要活著呢？最后不都是會失去一切的嗎？為什么還要承受生的痛苦？為什么啊？

我生前所追求的，以及死后在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我回想著死后一直在做的事情……

自由？快樂？悠閑？

旅行。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這個詞匯。人的一生，像旅行嗎？從哪里來回到哪里去的樣子確實像旅行，而人生就像是在“世界”這個景點游玩一樣，得到的大多是勞累，因為想要得到旅行的快樂，就必須要經過這些痛苦與勞累。而旅行的快樂，也就是那一瞬，自己之前沒有得到過的那一瞬，還有，在旅行中的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雖然在旅行的最后都會失去這些景色，很多事都會被忘記，遇到的那個人也許就是旅行中的一個匆匆過客……但重要的是在旅行中，我們確確實實得到了快樂。旅行的快樂不就是這樣的嗎？人生真正的意義，就是曾經得到的那些快樂的瞬間啊。雖然，短暫的快樂終究會失去，但至少在曾經的那一瞬，人們得到了屬于自己的快樂；雖然旅行中得到了許多痛苦，不過旅途應該回憶的，就是快樂，最重要的，也是快樂。快樂的感覺一定會麻痹我們的大腦，讓我們相信這次的旅行是一件快樂的事吧。

快樂。人生如果沒有了快樂的瞬間，就失去了光彩。快樂雖可以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但真正的快樂還是來源于生活。自由是快樂，幸福是快樂，滿足是快樂……快樂其實無處不在，我們的許多回憶也是充滿了快樂。這些想象中的快樂都來自于現實，來自于我們的行動。真正的快樂不會生于空想，為了得到快樂，我們就必須要去“做”。人生雖然是空著手來，空著手走，但我們可以在世上、在人們心中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跡。人生的存在就是“做”，做那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比在旅行中不能止步不前一樣，我們必須要走出自己想走出的那一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件事本身就是快樂的、幸福的。至于結果是成功還是失敗，我們最終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時候，就已經得到了很多的快樂，獲得了很多的幸福，這也算是不虛此行了吧。

做自己想做的事。很難，也很容易。我生前郁郁不樂的很大原因，就是我沒有找到自己想去做的事情，我的人生被一次次地安排，我從沒想過自己的路，只是一味地按照別人的意愿走下去，僅此而已。但死后不一樣了，我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我做了很多想去做的事情，我開始享受生活，我發現了世界上很多感人的瞬間……我現在每天都在努力讓自己快樂，雖然死亡是一個殘酷的事實，但我不能每天都為自己的未來擔心，與其擔心未知的事情，倒不如多看看眼前的景色。來一次世上不容易，死一次也不容易。經歷了死亡的我，沒什么可擔心，為什么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得到自己生前未能得到的那份真理呢？不僅如此，我還要讓小靜也得到屬于她的快樂，我要幫她實現她的愿望，讓她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我要讓這個小孩子得到這個年齡段該有的幸福感。

呼，真是一陣激烈的思想斗爭啊，小靜還在那里吃著糖走著路，沒有注意到我默默對她微笑，和以前不一樣的，不帶有一絲迷惘的笑。

到了城里發現現在人很多，現在人們都下班了，意味著我們沒有辦法像在鄉村一樣自由行動。大年初六，很多小孩子都會出來享受春節的快樂吧，但是鬼享受不到春節的樂趣，反而還要經受節日的苦，想想真是，很可悲啊。話說回來，清明節那一天也許就是完全自由的那一天吧，不過我感覺我撐不到那一天了，照著我現在遺忘記憶的速度來看。

我和小靜，都是時日無多的“鬼”。對于鬼來說“時日無多”，是一個很奇怪的事情，搞得我們現在像人一樣。可惜我們不是人類，我們到不了人多的地方，我們無法享受得到人類擁有的很多幸福。我現在想，要是時間往后推一個月的話，我遇到小靜，那樣我就可以帶她在城里到處玩了，雖然改變不了小靜即將離去的事實吧，但起碼我能讓她的“余生”過得更快樂一些。

“哎呀，怎么辦呢？”我蹲在地上思考著，我實在想不出在城市里有什么人少的地方。

“怎么啦？”小靜歪著頭問我。

“我想帶你去的地方，現在人都很多，咱們去不了那些地方。”雖然不應該對小孩子宣泄一些負面情緒，但我現在確實需要宣泄一下，順便聽聽小靜有什么想法。

“沒事的，咱們就在這附近玩吧，人很少。”

“欸，那怎么行，好不容易帶你來一次城里，我還想帶你好好轉轉呢。”

“但是那些地方的人太多了，這里就好，我從來沒來過這里，我想在這兒玩一會。”不知小靜是安慰我還是在說實話，我看見她對我笑著說。

“那好吧，只要你開心就行。”我知道現在也只能這樣了，不過我想到了應對的辦法，就是搭早班車，第一班地鐵，應該沒有多少人吧。我也不確定，試一試還是可以，我也想不出來其他更好的方法。乘地鐵的話，是城市里最快的移動方法了。嗯，就這樣決定了，今晚在附近將就一下吧，從明早開始，我就要開啟在城市的旅行了。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小靜，她也表示贊成。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啊，但總覺得對不起她，那就在附近給她買些東西吧，順便把今晚的晚飯問題也給解決掉。我們在附近走了挺長時間了，現在天快黑了，也該考慮晚飯的問題了。

我們所在的這個汽車總站，附近也蠻熱鬧的，在不遠處就有一個火車站。有火車站，就會有很多賣食物的店鋪，而且那些店鋪一般是沒有多少人光顧的，因為貴嘛。這種地方對我們來說真的是很好，因為人少，我就可以在里面拿些東西。這個行為很不好，像是偷盜，雖然我并沒有真正拿走什么“實物”，但我還是會在我進店的時候讓小靜在外面等著，讓她遠遠地看店鋪的招牌，看看她想吃什么。這次我們選擇的地方，是火車站前的肯德基店。我離那家店老遠就問小靜，想不想吃肯德基？她扯著嗓子大喊“吃”。小孩子嘛，肯定想吃這些新奇的事物，“肯德基”對于很多孩子就是城市的一種象征了，這在她們的腦海里估計都比糖果和過年的肘子都要美味。其實吧，這東西算不得多好，在外國都算是很平常的食物，在這里搖身一變就成了高端物品了。不過小孩子沒吃過，她們聽別人說的時候，在腦海里一定把這個食物給美化了，覺得自己吃不到的就一定是好東西。我覺得這些漢堡薯條雞腿什么的，造出來能值幾個錢，還賣這么貴，這些買東西的人啊，沒少交智商稅。不過我承認，我曾經也交過，至于幾次嘛，就不知道了。人就是這樣的生物嘛，一邊痛罵著種種不好，一邊享受著它帶來的短暫歡樂。

我帶著些許不屑，接近了這家店，在外面對小靜說：“你在外面等我一會吧，就像平常那樣。”

“不嘛，我也要進去，我都沒來過這里。”小靜氣鼓鼓地對我說。我想了一下，確實啊，不帶她進去，也不是那回事兒，小孩子肯定喜歡這種場合的。我本來打算打包帶走的，這下要改變一下注意了。這里的環境很不錯，最起碼比外面暖和，而且這里是24小時營業，在這里度過一晚也是一個好方法。不光有這些好處，這里離地鐵站很近，我也不用擔心明天早上趕不上頭班地鐵了。

“好吧，咱們一起進去。”

我拉著小靜的小手走了進去，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暖氣。真暖和啊，這里的店員都穿著短袖，我很久沒有感受到夏天的存在了，在這里，我都感覺我死后是不是消失了一段時間，然后在夏天，我獲得了新的意識。

“暖和吧？”

“嗯，真舒服啊。”小靜也感覺很不錯。

“看看你想吃什么吧，我都買得起哦。”話是這么說，我看店員后面的儲物臺上的東西并沒有多少，看樣子我能拿到的東西不多啊，不該這樣夸下海口的。但是，我知道小孩子想的是什么，小靜一定會被那上面最大的那張漢堡圖片吸引，我就順水推舟地這樣去買，這種暢銷商品，應該是有的吧。

“我想吃那個。”小靜往那張最顯眼的大漢堡圖片一指。

“那上面畫的最好看的那一個嗎？”

“嗯！”果不其然，她選擇了那一個。不過，我還是要耍她一下。

“哥哥偷偷跟你說啊，”我把她拉到了一邊：“上面畫的不一定好吃哦，像你吃泡面一樣，你從來沒有吃到過外面畫的那些肉吧。”

“不嘛，我就要吃那個。”我自然猜得到這個回答，不如說我知道她一定會這么回答。我已經知道這孩子的一些性格了。

“好吧，不好吃可不要怪我啊。那，你還想吃什么？”我感覺這一個漢堡也差不多夠她吃的了，不過難得第一次帶她來，適當多要一點還是好的。

“我想吃那個餅！”她指了指那一側。什么啊，是蛋撻啊，我就說這里哪有什么“餅”。不過話說回來，這里要是真的賣餅了，怎么說都是外面的好幾倍貴吧。

“好！還要什么嘛？我感覺這些就夠你吃的了。”

“可是，我還想吃很多嘛。”

“沒關系，我們以后還是要來這里，這里的東西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全部吃到的。”

“好吧，我就要這么多啦。”

“乖啊，那你在樓上找一個你喜歡的位置，好好坐在那里等著我吧，我也點一些東西，咱們晚上就在這兒住下了。”

“在這里住嗎？”

“對啊，這里多暖和，還有沙發。”

“好，我先上去了，你快點啊。”小靜的語氣已經很迫不及待了，不過我不能立刻拿了東西就走，稍微拖延一下也算正常。我拿了小靜的食物，然后拿了一份薯條，還有一些雞塊雞腿什么的，我一樣都拿一個，不夠的話再下來拿就是了。

小靜開始吃飯了。她不會吃漢堡，我教了她。然后她雙手拿著那一個大漢堡，一口咬了下去，把她的嘴塞得圓鼓鼓的。我笑著對她說慢些吃，她還像沒聽到似的大口嚼著食物。說起來這應該是她死后吃的第一頓大餐了吧，她之前應該沒怎么吃像樣的飯。有我在旁邊的話，她還會好過一點，要是沒有遇見她，說不定她會成什么樣子啊……好在我遇到了她，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我很開心。

“吃慢點，咱們不急著走。”她還是無視我的話，甚至眼睛瞄著我身前的那些雞腿。這都開始護食啦。算啦，這次就由著她吧。

我在死亡之后，對于食物的要求變低了不少，吃得也不多；不過這次小靜表現出對食物的瘋狂態度，讓我找回了一些食欲。我和她兩面開工，沒一會兒，桌上的食物不一會就被我們吃的差不多了。我拿著盤子下樓，想再拿一點，晚上吃不完，明天就當作早飯了吧。

后來又吃了一些。小靜在對面坐著，看著那些沒有吃完的食物，眼里泛著光芒，但她的行為卻很誠實，她在不停地打嗝。明明是鬼魂，還能打出來空氣嗝嘛。看樣子她應該是吃不下剩下的食物了吧，那這一點就留著明早吃吧。

小靜選擇的位置很不錯，靠著窗戶，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景色。外面的大樓真是五光十色，各種各樣的廣告牌鋪天蓋地，有的還一閃一閃的，讓人在眺望夜空的時候不自覺地向著那兒看。閃光燈的光芒直指黑色的天空，輕松地把遠方的月亮比較地黯然失色。低頭一看，看到了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腳步匆匆，一個個都背著包拉著行李；他們低著頭，看著手上發出的微弱光芒，在這個名為夜晚實為白天的地方尋找著自己的歸宿。我的思維不知不覺回到了那個夜晚，那個夜晚，我一個人走出了火車站，在一個離我的家鄉很遙遠的地方，呼吸著不知被多少人使用過的空氣，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找不到出路，雖然是深秋，但我還是能感受到那么多的汗臭味，那種令人窒息令我作嘔的味道，和現在我呼吸著的暖氣如出一轍……

不行，一想到曾經的事情，還是有些不自然。好不容易擺正心態來到城市，可不能再打一次敗仗啊，這一次不僅是為了我自己，還有我對面的這個小女孩。

小靜整個身子像是都吸在了窗戶上一樣，眼睛盯著遠處發亮的高樓，看了很久，像是被這個城市攝取了魂魄一般。她畢竟沒有看見過這景色，對這個城市感受不到什么惡意，她的心里應該感到很震撼吧。她看了好久，我也沒忍心打擾她。她看了老大一會兒，突然問我：“哥哥，我們明天去那里，好嗎？”

“哪里？”

“那里！”她指了指那些發著光的大樓。

“那里啊，其實那里并不是多么好看，我們這個位置看到的就不錯，離近了看反而不覺得多好了。”

“啊？我想去看嘛。”

“那里的人太多啦，我們去不了的。”

“什么啊，這是什么夢，怎么我都不能想去哪就去哪。”小靜歪著她的小嘴對我生氣。

“那沒辦法啊，再說那里其實沒有你想的那么好，我去過，我知道的。”

“不能吧。”

“你信我，我能騙你嗎？與其去那里，咱們還不如去動物園呢。小靜一定想去看很多你不知道的動物吧。”我靈機一動，想到了這么個地方。

“可是動物園的人也很多啊。”

“咱們和他們不一樣，到時候我們可以到他們到不了的地方，這樣就不怕人多了。”

“好啊，那明天去動物園吧。”小靜有些不舍地說道。

“嗯，我晚上想想該怎么走……”

我們在這里過了一夜。店里的暖氣很暖和，沙發很柔和，就是燈光有些亮。不過外面太冷了，在外面過夜肯定是不明智的。

算了，將就一晚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我昨晚一直給自己下達心理暗示，讓我明早早起一會，現在還真的奏效了。

小靜還在睡呢。我有些不忍心叫醒她。我忽然想起喬宇當時是怎么把我叫醒的了。我狠下了心。

“小靜，該起床了。”

沒有回應。

店里很亮。我找不到更亮的光芒。

沒辦法，只好把她搖醒了。

小靜很不舍地把眼皮抬了起來，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我們該走啦，要是去晚了可就趕不上地鐵了。”

“嗯……”

我不想破壞別人的美夢的，可是不這樣的話，小靜現在的“美夢”就無法實現。

“走吧，你要是還困的話，我就……抱著你走了。”我在“抱”和“背”這兩個字之間猶豫了一會，最后還是選擇了“抱”。我怕背著的話小靜還是容易會醒。

小靜懶懶散散的，還是不想走路。沒辦法，我只能把她抱起來，然后小心翼翼地下了樓，走出了這家店。

天還是黑的。外面的燈光依舊亮眼。

很冷。吹了一晚上的暖氣，現在對外面的溫度感到很不適應。我快步走向地鐵站的入口。地鐵站里還是暖和一些，最起碼沒有刺骨的風，我看了一會地圖，勉強記住了路線，然后走下了電梯，站在了黃線外。

不一會兒，我聽到了地鐵的呼嘯聲，它以很快的速度穿過了我眼前的畫面，然后慢慢地停下。

好在旁邊都給封死了，要是沒有這層玻璃，我倆都會被帶來的風給吹走。

我坐上了地鐵。小靜這時醒了，她對眼前的事物產生了興趣，睡意全無。她一會坐在我旁邊，一會抓著鐵柱轉圈。我聽到地鐵門口開始響了，門也正在關閉，趕緊叫她老老實實坐好。地鐵開動了，她冷不防地被晃了一下，差點就躺在了座位上了。

“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不是的，是我感覺自己變輕了，要不然我才不會這樣呢！”

“變輕了？”

“對！我感覺這兩天比過年的時候輕多了。”

“那就是你這兩天吃的東西少，把體重減下來了吧。還是說，你這兩天偷偷減肥成功了？”我對她開著玩笑，自己卻高興不起來。變輕，喬宇給我寫的信里提到過這件事。死亡會來得這么快嗎？我有些害怕。但是我現在不想去擔心，我再怎么擔心都于事無補。我不想去面對這個事實。我真的不愿去想小靜以后會以怎樣的方式離去。

我在困難面前又一次選擇了逃避嗎？

不，不對，這不是逃避。我正在做的事情，就證明我沒有在逃避。我在努力讓小靜實現她的愿望，我在努力讓她快些回去見到她的親人。我并沒有逃避。我只是感受到了我在面對命運時的無力而已。對于殘酷的未來，我不愿去想，我現在能改變命運的唯一行動，就是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

命運這個東西，說得很玄幻，其實很好理解。命運不是定數，我現在做的事情，就是在主宰小靜的命運，也在主宰我的命運。我只是希望，等我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會微笑著看著眼前該發生的一切，我會說：“這就是命運。”我會用這個詞語來安慰我，無論是成功或是失敗，我都會覺得我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之所以會是這個結果，就是命運使然。那時候的我，可能會認為命運是一個定數吧。不過現在的我，正努力地改變我們的命運，雖然對于那個“確定”的未來，我無力去改變，但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做好現在的每時每刻。

“哥哥，為什么外面這么暗啊，我們進來的時候不是亮的嗎？”小靜拽著我的衣服問我。地鐵已經開動了一會了，廣告牌的燈光早就消失了，現在外面確實是黑暗。

“我們現在在地下的隧道里，這里沒有燈光。”

“那我們坐的什么……地鐵是什么鐵？”

“嘿嘿，地鐵不是鐵，你把它當作火車就行了，它就是在地下的火車。”

“太好啦，這樣我也坐過火車了。”小靜一臉自得。我順便問問她想去哪里玩，還有什么想體驗的，她在那里想了半天，來回幾句話不離“游樂場”。游樂場一定是要去的，我也想帶她去水族館那些地方，但是那地方的人很多，空間小。相對而言，動物園空間很大，可以去看。于是我負責列舉，小靜在我的列舉中選擇地方，然后我再決定要去還是不要去。三天時間也去不了多少地方，撿幾個小孩子感興趣的地方吧。我們討論了老大一會兒，最后還是決定這兩個地方：動物園和游樂場。這也差不多了，雖然小靜還想去很多景點看看，但我都以“人多”為借口一票否決，相對地，我答應她可以在這兩個地方玩上一整天。話說回來，動物園應該可以，游樂場人這么多，我感覺肯定是不行的。不過小靜一直在懇求我去這里，我要是不帶她去，她肯定會不高興，就這兩個地方還要再減去一個，我也覺得有些過分。那就到那里看看，有沒有什么人少的項目了。這兩個地方去過之后，還是感緊把小靜帶回去吧，我希望讓她能見上她的家人。

到站了。我們出了地鐵口，陽光透過柵欄照在我的臉上。已經出太陽了啊，走的時候還是黑天呢。我們走到了售票處，看了看營業時間，冬天是八點半開業，現在是七點半。很好，趁著沒有人，就早些進去吧，雖然有些地方可能去不了，動物沒有給放出來，但我們邊走邊看，等到八點半的時候也差不多了。

我們穿過了上了鎖的鐵門，走進了沒有一個人的動物園。小靜非要纏著我去看老虎獅子，我對她說這些動物現在還沒有放出來，她不信，我只能帶她先去看一遍了。果不其然，大多數動物都被關在小屋子里面沒有出來展示，什么獅子老虎黑熊獵豹，都沒出來，走了半個小時，也就只看見了籠子里的老鷹。這幾只老鷹足夠讓小靜看得出神了，但對我不管用。我看著身上纏滿鎖鏈、無精打采的鷹，嘆了口氣。這地方果然還是只適合小孩子來啊，大人們看到的東西太多了。那幾只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眼神也有些呆滯了。這里與其說是動物園，倒不如說是動物的監獄。它們被各種各樣的名義“保護”，在這個不夠它們振翅的牢籠里。它們不用為食物擔心，也不用害怕獵人的子彈，它們喪失了自己的恐懼，也失去了自己的野心與力量，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對生活的麻木，對未來的麻木。它們得不到自由，它們每天能做的，就是在這里按照人類想的方式生活，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它們得不到快樂，這樣曝光于吵鬧的人類之下，它們是得不到任何快樂的，但它們的“工作”卻是讓小孩子得到快樂，讓小孩子的父母得到快樂。真無私啊，多么偉大的奉獻精神！

我們在這里看了一會兒，接著向前走。一路上，也就這些鳥類24小時堅守在它們的崗位上，它們看不見我們的存在，但它們還是盡職盡責地，時不時抖抖羽毛，叫上幾聲，象征性地煽動一下翅膀，然后試圖離開這個鐵籠，最后沒有飛多遠，連鐵籠都沒有撞到就跌落了下來。

喪失了飛行的能力了嗎？可惜。

小靜還在那笑這只笨鳥。她笑得真可愛啊。這么可愛的笑容，竟來自于人類殘酷的對待之下。說實話，我很不爽，甚至有些生氣了。人類，還要造下多少孽？我真想把小靜帶回去，我不想看到她被這些情景蒙蔽而顯現的笑臉。這都是可惡的人類，在利用著動物的本能和小孩子的無知啊。

過了一會兒，工作人員開始行動了。他們把那些睡懶覺的動物們都給放了出來，那些老虎獅子，都離開了自己的小屋，走進了門前的一個“院子”里。說是院子，其實就是一個大坑，里面有人為放置的假山，石頭，雜草，池塘。小靜看到了那些動物更高興了，她大喊大叫著，甚至想自己下去和抱著珠子的大熊貓玩。我還是制止了她“危險”的動作，其實放她去也無妨，我還是按照生前的思維來考慮這件事，這種看起來很荒誕的事情……算啦，讓她去吧，反正那些動物也看不見她。

她開心地走到大熊貓旁邊，自顧自地撫摸起來。她能摸到大熊貓，大熊貓可是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的。我看這個動物園里，也就大熊貓小熊貓像是動物了，這兩個國家保護動物的待遇確實很優渥，而且活動的面積也足夠大，人們還定期給他們提供各種幫助。我看著這只被小靜撫摸著的大熊貓，雖然皮毛上沒什么光澤，但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憂慮，大概對于這種動物來說，每天一味享樂也是理所應當的了。相對而言，不遠處的棕熊就寒磣多了，他們生活的場地只有雜草和巖石，巖石之間還有不知道是哪一次下過的雨水。它們雖然沒有被鎖鏈困住，但是卻一直坐在門邊，未曾移動一步，只是無精打采地靠著墻，用這種方式來對喚醒他們的飼養員表示不滿。它們的毛上布滿了灰塵，空洞的目光似乎通向了恐怖的未知黑暗……同樣是熊，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被當作大爺贍養，一個被擱置著不管不問，任其自生自滅。

大多數在這里生活的動物，都不會快樂吧。

這里對于小孩子來說是一個天堂，對于這些動物來說卻是地獄。

天堂與地獄，都是充滿笑臉與笑聲的啊。

我沒怎么看這些動物。小靜樂在其中，在這里玩了一上午，等到這里的人多到連我都得和她共闖鱷潭虎穴的時候，我不得不提議去大熊貓的樂園消遣一下時光。

話說，我是不是不該讓她摸這些病懨懨的老虎啊。

此時的我，正坐在大熊貓兄該做的位子，那家伙跑到圍墻附近去親近人類去了，我就坐在它的位子上曬著太陽。

一個不留神，看見小靜也跑了過去，她很喜歡大熊貓。

然后，她穿過了幾道圍欄，走到了人群里。

不對吧，為什么現在的小靜能夠在人這么多的圍欄外面？

她在人群里走了幾步，又走了回來，來來回回走了好幾次，然后又穿過了圍欄，開始撫摸起大熊貓來。

欸，這是怎么回事？我急忙把小靜喊回來，問她為什么去人群里。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感覺那些孩子身邊并沒有什么可怕的東西，他們身后的大人們身邊有什么東西一直在擋著我，和之前一樣。”

“也就是說，你現在可以靠近那些孩子了？大人們還不行，對嗎？”

“對。”小靜漫不經心地回答我。

我有點害怕，一直往壞的那方面去想：這也是真正的死亡來臨前的預兆嗎？我不愿相信，但當我試著接近那些小孩子的時候，突然發現我也能接近到很近的距離了，雖然沒有到小靜那種程度，但和之前確實不一樣了。

我們的行動得快一些了。這樣下去，我確實很擔心啊。

不過，這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吧，最起碼明天去游樂場可以好好玩一場了。

著急也沒什么用，最快也是明晚才能回去。也快了，這樣的話，我還能讓小靜回到自己的家呢。

現在的人還是很多，大人們一個個拉著小孩，在這些狹窄的道路上走著。要不然就等到閉園的時候再走吧，小靜對這些熊貓也有些興趣，我正好在這塊巖石上睡一覺吧，等到閉園之后再走……

太陽快要落山了，人們走的差不多了。

動物們也都開始陸陸續續地下班了。

小靜有些不舍地看著被飼養員趕進屋子的動物，她還是沒有玩夠。

我有些不忍心帶她離開這里，于是又帶她去看了一遍那些無法休息的鳥兒。

鳥兒也是無精打采的，它們也忙了一天，現在好不容易外面不吵鬧了，他們一個個都要去休息的樣子，也不亂飛也不鳴叫了。

“走吧，這些動物都下班了，咱們也該下班了。”

小靜走得很慢，她時不時回頭看看那些籠子里的動物。

那就走慢些吧，反正終究是要離開的。

這一天就這么過去了。晚上，下班的人很多，坐不了地鐵的我們在附近隨便找了個旅店住下。早睡一會，明早還要趕地鐵呢。

明天的行程很緊密，晚上還要碰一下運氣，看看能不能坐上一輛人少的車回到小鎮，回到小靜的家。我是覺得越早回去越好，雖然這樣做的話小靜可能不樂意吧……那就找點借口騙過去好了。

曾經說好不能騙小孩子的我，在小靜面前撒了多少的謊？

不知不覺，我也變得像是世人一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