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永,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你。自從佳路出事后,大家都很擔心。你終于回來就好。”
“蘭蘭,謝謝你。教大家那么擔心,對不起。”
恩永用鑰匙打開家具精品店的玻璃門,街上的秋風卷進店內,拂動了沉淀的郁悶空氣。
恩永踏進裝潢簡約的店內,打開電燈和空調,除下脖頸上的黑白格子花紋棉布圍巾,隨手放在右邊的收銀臺上。
她個子高?,膚色白皙,烏黑的冬菇頭短發襯托出圓臉蛋上一雙明亮的眼眸。
寬松的白棉襯衫、灰色窄腳四分褲和黑色圓頭平底鞋的輕松打扮,散發出鄰家女孩的親切感覺。
個子比恩永小一號,燙了一頭時髦褐色鬈發的蘭蘭,拉拉身上的紅白圓點迷你裙,回頭掃視一下寧靜的小巷,吐吐舌頭跟隨恩永走進店內。
“時裝店沒有關系嗎?”
“才十一點多,沒有顧客喇。反正老板今天又不在。”
蘭蘭一屁股坐進店內的彩色拼布雙人沙發上,拉起恩永的手,拍拍身旁的位子。恩永嘆一口氣在她身旁坐下。
“不止我,童裝店的小韻、牛腩面店的大鵬叔和阿強、燈飾店的李太、便利店的金姨和小弟、咖啡店的Federique和法國餐廳的大伙兒都很擔心你。對不起,除了傳問候短訊給你外,我們什么忙也幫不上。”
“不要傻啦。我很感謝大家的心意。”
“恩永的眼圈黑黑的,一直睡不好吧?你要振作起來,大家都在為你加油。希望佳路在天之靈也能早日安息。”
“被那樣殘酷地殺死,有可能安息嗎?”
恩永定定看著空氣中的一點,眼神呆滯地低語。
“恩永。”
“對不起,我不應該說這種話吧?”
“不,那樣被殺死,我想佳路也一定很不甘心。最初看到新聞報道時,我完全無法置信。坦白說,現在仍然覺得不是真的。”
蘭蘭環視小小的店面。
“好像一眨眼,就會看到佳路仍然在店里,用撣子掃著沙發和燈罩上的灰塵,排列著陳列柜上的香精油和蠟燭。我在對面時裝店,常常看佳路和你看得入迷。你們是完全不同類型的美女。恩永好帥氣,佳路則像精致的洋娃娃,我一直好羨慕她那頭飄逸的長發。”
“我哪算得上美女,差遠了。”
“你和佳路各有特色啦。”
“謝謝你。”
“對了,你現在住哪兒?搬回父母家了嗎?”
恩永搖搖頭。蘭蘭睜圓眼吃驚地掩住嘴巴。
“你不是還住在那間公寓里吧?”
恩永點點頭。
“為什么?那可是發生過兇殺案的地方。太胡來了。你媽沒有阻止嗎?”
“我已經二十三歲,又不是小孩子,我有自己的主意。”
“別那么傻,那不過是你和佳路合租的公寓,有什么舍不得的?”
恩永咬咬下唇沒有回答。
“你不害怕嗎?”
蘭蘭無法認同地搖頭,突然靈光一閃。
“恩永,我知道你和佳路感情很好。但你、你該不會是想等待她的幽靈出現吧?”
蘭蘭以毛骨聳然的語氣低聲問。
“如果世上真的有幽靈就好。”
恩永眼神哀怨地低喃。
“你不要嚇我啦。”
恩永苦笑搖頭。
“我才不相信幽靈什么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只有身邊被遺下的人們。無論怎么哭喊,都永遠見不上面,這才是最可怕的。”
恩永的眼神變得空寂。
“我覺得死亡帶來的,不是無數回憶,不是一切歸零,而是負數值。”
“負數值?”
“回憶只會一點一滴愈變愈淡薄,直到歸零,然后再變成負數值。那對被遺下的人,才是最殘忍的事。”
“你不要那么執著。時間會抹走美好的回憶,但也會抹消悲傷的感情,不是公平的嗎?”
“我不要忘記,一點也不想忘記。”
恩永語氣漠然地說。
“恩永,你的眼神好可怕。到底怎么了?”
聽到蘭蘭擔憂地問,恩永倏然回過神揉揉臉蛋。
“沒、沒什么。”
“我想你還是不要留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喇,會變得神經衰弱的。搬回家里有母親照顧總好一點,那樣你的心情也可以早日平伏。”
“不,我已經決定留下來。發生了這種事對房東也很抱歉。我只賠償兩個月租金便搬走的話,他很難找到新租客,會很傷腦筋吧。”
“恩永太一板一眼了。這種時候,應該優先顧慮自己的感受就好。”
“不,我真的不害怕,也不想為房東添麻煩。”
“那剩下你一個人,負擔得起租金嗎?”
“不用擔心,我還有一點積蓄。”
“那你更要提起勁好好工作啦。”
“蘭蘭。”
“想跟我說什么?怎么吞吞吐吐起來?”
“我今天回來,只是想把家私和陳列柜上的東西用布蓋好。這店子,我想多半會收起來。”
“不會吧?怎么會這樣?有你在這家店一定可以經營下去的。”
蘭蘭激動地拉著恩永的手臂提高嗓門嚷嚷。
“這雖然是佳路的店,但恩永也已經能獨當一面喇。你不要離開,我們會很寂寞的。”
“我一個人才不成。”
“你不要說這種話。還沒嘗試便先放棄怎么可以?”
蘭蘭眼泛淚光地嘟噥。
“我都還沒哭。”恩永苦笑著拍拍蘭蘭的臂膀。“還沒最后決定下來。但這陣子我有其他事要忙,應該有一段日子不會回來。”
“你只是想暫時休息一下吧?”
蘭蘭試探著問道。
“有什么事想去做的?我可以幫忙嗎?”
恩永像受不了蘭蘭注視她的率真目光般調過臉。
“不。是必須由我一個人完成的事情。”
“這樣哦。”蘭蘭有點失望地垂下眼。
“謝謝你這么關心我。這條商店街上的人真的很好,我也舍不得你們。”
“怎么說得好像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恩永垂下視線沒有正面回答蘭蘭的問題,逃避似地站起身。
“蘭蘭,你快回去看店吧。我也得趕快把店子打掃一下,接下來還有別的地方要去。”
蘭蘭有點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休息一陣子轉換心情也好,但要傳短訊給我保持聯絡啊。”
蘭蘭邊走向店門,邊回頭朝恩永朗聲說。
恩永擠出一絲微笑點頭。
蘭蘭朝恩永擠擠眼,穿過店門飛快地跑回對街的店鋪。
恩永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色彩繽紛的時裝之間,眨了好幾次眼忍住想奪眶而出的淚水,挺直背梁深吸一口氣。
公寓的門鈴響起時,恩永正坐在紫色布沙發前的桃紅色地毯上,抱著膝蓋發呆。
兩房兩廳的公寓打掃和執拾得干凈整齊,不知情的人,絕對無法想像這兒曾發生驚心動魄的兇殺案。
面向客廳的兩扇房門,一扇敞開一扇緊閉。
從敞開的白色房門可以看到米白色裝潢的樸素睡房。另一扇掛著華麗金銀珠子門簾的紅色門扉緊緊閉上。
客廳通向陽臺的落地長窗敞開,夕暮的涼風吹拂著恩永的短發,玫瑰粉紅色的夕陽光線映照在她的臉頰上。
門鈴第二次響起時,恩永才從發愣的狀態回過神,有點慌張地跳起身沖向玄關,沒有窺看防盜眼便拉開大門。
對方會不會發現她異乎尋常地渴望見到他的心情呢?恩永心神不寧地思忖。
“不好意思把你約到這里,但在外頭見面的話,我怕大家都會哭出來。”
恩永一臉手足無措地看著站立在門外的男人的皮鞋鞋尖低聲說。
“聽到你打算繼續住在這里,我實在嚇了一跳。”
恩永抬起頭,云取五官端正的臉孔映入眼簾。
像恩永每次見到他那樣,身穿帥氣的西裝和擦得發亮的皮鞋。
那副孩子氣的年青臉孔,跟身上的西裝頗不搭調,予人小孩在扮大人的感覺。
恩永總覺得骨子里是個樂與怒青年的他,穿起上班族的正式服裝,散發一種奇妙的違和感。
“對不起,我還想住在這兒實在很奇怪吧?”
云取掛著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搖搖頭,雙眼浮現睡眠不足的紅絲。
平常很喜歡淺笑而右邊臉頰會自然露出酒渦的他,此刻因為緊抿著嘴唇和下巴,右邊臉頰露出比平常更深刻的渦紋。
“不,你很勇敢。坦白說,我在樓下繞了好幾個圈才鼓足勇氣上來。”
云取停頓了一下。
“還以為再也不會踏進這個公寓了。”
“我們不要站在門口說話,先進來吧。”
恩永朝身后揚揚手。云取露出有點猶豫的表情,以陰郁的眼神望向屋內,吸一口氣才踏進玄關,彎身脫皮鞋。
“你的室內拖鞋。”
恩永自然地打開鞋柜,拿出藍白格子毛布拖鞋放到云取面前。
云取停下解開鞋帶的動作,視線好半晌停留在鞋柜內那雙粉紅色毛布拖鞋上僵凝不動。
“云取。”
恩永的聲音把云取從失神的狀態喚回。他再次吸一口氣,有點粗魯地松開鞋帶,像發泄什么似地用力套上室內拖鞋,踏著大步走進客廳。
云取筆直走到落地長窗前,背向恩永雙手掩臉,肩膀微微聳動,一會兒后才平復好心情,回頭盯著恩永穿著卡其色室內拖鞋的鞋頭,以有點沙啞的聲音問:
“佳路的東西,你打算怎么處理?”
“我、我不知道,大家都沒有主意,暫時就這樣先放著。”
云取環視了一塵不染的客飯廳一遍。
“當時……地方應該弄得很混亂吧?”
云取吞了一口涎沫才鼓起勇氣開口。恩永也不自覺地吞一口涎沫。
“接到警察通知說公寓解封時,我回來一看,地方也沒弄得太亂。我只是找業者處理掉了床褥。”
恩永那樣說時,兩人不約而同把視線調向紅色房門,又匆匆移開視線。
“聽說……當時……失禁了。”
恩永的聲音開始嗚咽起來,斷斷續續毫無條理地說。
云取閉上眼睛,繃緊身體握起拳頭,像用盡全身力量想把那可怕的景象驅逐出腦海。
下一瞬,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沙發前蹲跪下,咬緊牙根重復用拳頭用力捶著玻璃茶幾。
“我好想親手殺掉那個男人。我想殺掉他啊。”
云取表情兇暴,雙眼布滿陰霾。
“之前看到那個男人送披薩上來時望向佳路的神情,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恩永你也記得吧,我不是提醒過佳路要小心,不要再預約那家店嗎?她卻說我小題大做,還跟我吵起來,結果……”
云取不斷捶打著玻璃茶幾,痛苦地搖頭。
“我真的恨不得親手殺掉那個男人啊。”
恩永在地毯上跪下,神情平靜地直視云取。
“他一定會得到懲罰的。”
“真的嗎?”
云取失神地呢喃。恩永默默點頭。
“恩永實在很堅強,教身為男人的我感到羞愧。”
云取苦笑著說道。
“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什么也無法為佳路做。我對不起她,真的很對不起她。”
“你不要那樣說。你一點責任都沒有,你也是受害人。”
云取眼神黯淡地看向恩永。
“可是,佳路跟我在一起,真的曾經幸褔過嗎?”
恩永搖頭再搖頭。
“你不要說這種讓人難過的話好不好?”
云取抱著頭低喃:
“我們由大學一年級開始交往,我明知道佳路最大的愿望是披上婚紗當我的新娘子,卻沒勇氣反抗爸爸的意愿。我一直是個不成材的紈绔子弟,什么也無法為她做。”
云取像個小孩般弓著背嚶嚶哭泣起來。
恩永伸出手像想撫摸他的肩膀安慰他,手卻僵凝在半空,無力地垂下。
“你已經拿出所有積蓄為她實現夢想,開了那間家具店。我也因為這樣,才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廖家是名門,你父親想你找個門當戶對的妻子,這種陳舊想法雖然讓人生氣,但你是家中的獨生子,也無法一意孤行讓老人家傷心。我們都深信,你有一天一定能說服父親的。你不要鉆牛角尖往壞方向想,云取沒有做錯任何事。”
云取緩緩抬起頭,怔怔地望著恩永。
“恩永,你比我堅強多了。”
“才沒有。”
恩永鼻頭通紅地用力搖頭。
“我們不要盡說這種消沉的話,在葬禮上大家都哭得夠多了。我找你來,是想跟你商量店子的事情。”
恩永從玻璃茶幾上拿起家具店的鑰匙。
“我得把這個還給你。”
云取呆呆地看著恩永手中的鑰匙,半晌后才如夢初醒地擺擺手。
“我要在家里的珠寶店上班,沒法兼顧家具店那邊。雖然佳路不在了,但我沒想過要把店子收掉。恩永不是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嗎?我相信交給你打理絕對不會有問題。你不用把鑰匙還我。”
“不,請你把店子結束吧。”
恩永語氣堅決地直視云取。
“為什么?那你怎么辦?”
“你根本不用擔心我的事情。我有自己的想法。”
云取一臉擔憂地看向恩永。
“傻妹,你不用跟我客氣的。我無論如何不會拿回鑰匙。”
云取伸手把恩永的手推開。兩人肌膚相碰的一瞬,恩永的肩膀抖動了一下。
她用雙手緊緊包覆著鑰匙,顫抖著嘴唇低聲說:
“不要對我這么好。你根本沒有責任照顧我。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恩永你說什么?我是獨生子,一直把恩永看作妹妹。即使佳路不在了,我們還是朋友,你不要突然把我當做陌生人。”
云取以有點激動的語氣說。
“我們根本就是陌生人!別說那種把我當做妹妹的說話,我才不要當你的妹妹!”
恩永雙眼濡濕,沖口而出地喊。話說出口后,她一臉慌張失神地掩住嘴巴。
“對不起,我那樣說沒什么意思。真的,對不起。”
恩永垂下頭,雙頰緋紅地低聲說。
“恩永,對不起。你的心情,我一直都明白。”
聽到云取的話,恩永震驚地抬起頭,臉色剎那間變得一片蒼白。
云取凝視著恩永的臉。
“我一直覺得恩永很可愛。可是,佳路是我的女朋友。”
恩永一臉無地自容,像有點冷地用雙臂抱著身體。
“我知道哦。我一直沒有忘記。所以,我也從來沒有原諒自己。”
恩永以幾若無聞的聲音說道,豆大的淚珠滑落她的臉頰。
“恩永。”
“所以,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恩永抬起淚眼婆娑的臉,渾身微微顫抖著說。
云取伸出雙手輕輕碰觸她的肩膀。
“不要說這種話。我無法接受。而且,你怎么說得像要去赴死一樣?”
云取雙手加重力度,傾前身體俯視恩永。
“我真的很關心你,也很擔心你。”
恩永微微仰起下巴。云取呆呆凝視著她楚楚動人的哀凄臉容。
下一瞬,恩永靜靜把唇貼上了云取的唇。
似有若無的碰觸。
云取還沒從震驚中回復,恩永已拉開身體。
“謝謝你。這是最后作為紀念的吻。請原諒我這么任性。”
恩永露出比哭還凄慘的笑容,渾身顫抖得更厲害。
云取不知所措地猶豫了一下后,緊緊抱住了她。
“恩永,我真的很沒用。我也無法為你做什么,對不起。”
恩永在云取懷里閉上眼睛。
“這樣已經足夠了。謝謝你。”
一會兒后,恩永從云取懷里主動拉開身體,牽起他的右手,把鑰匙放在他的手心,輕輕闔上他的手掌。
“云取,再見了。雖然無法原諒自己,但我從來沒有后悔喜歡你。不過,也只能到此為止。”
“恩永。”
云取像想拉住恩永的手,她把身體往后靠,閉上眼用力搖頭。
“我們現在心情都很混亂,你繼續留下來的話,我們只會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情。云取,求求你,拿著鑰匙離開吧。”
恩永睜開噙滿淚水的眼眸,以毅然決然的語氣說道。
黑暗深沉的夜空中,青色的下弦月若隱若現,宛如彎刀的月亮散發著清冷的光芒。
恩永坐在睡房的梳妝臺前,把視線從窗外移往面前的鏡子。
剛淋過浴包裹著白色毛巾的身體散發著熱氣,肩膀部分微微泛紅。
恩永撫摸著剛才被云取隔著襯衫觸摸過的肩膀,手指慢慢移到曾與他碰觸的雙唇上。
淚水如斷線珍珠滑落她的臉蛋。
恩永雙手抱著身體,哭得全身抽搐。
她打開梳妝臺上的瓶裝面膜,一層接一層把白色面膜膏厚厚涂在哭成大花面的臉上,直至臉孔幾乎在鏡中消失,只剩下一雙空洞的眸子。
恩永注視著鏡中映照出那兩個恍如無底深潭的黑色窟窿,靜靜打了個寒噤。
“可是,我無法原諒。無論如何,無法原諒啊。”
恩永哀哭著叫喊。
她把眼光移向床上攤開的雜志。
雜志報道印刷著觸目驚心的紅色標題:
“偶像般俊俏的青年因奸未遂行兇殺人!”
旁邊是一張雙眼加上馬賽克的照片。
青年的臉部輪廓分明,剪著一頭清爽的短發,眉毛清秀,鼻梁挺直,略顯單薄的嘴唇微微彎起露出柔和的線條。
雜志在相片下方加上了一張肖像漫畫,勾劃出青年一雙神采奕奕的大眼睛。
恩永雙眼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肖像畫,不自覺地緊握拳頭,指甲深深戳進掌心,直至緩緩滲出血絲,她始終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