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林晚唯,生于權貴之家,自小養尊處優,卓越天成,京都的繁華鬧市從來不缺他的光顧。
他與鳳府、夏府、季府的幾位公子合成為京都十公子。
十公子無論文武,都是名冠京都,他林晚唯也不例外。
每年的賽五月,京都十公子一露面,多少名門貴女為之傾倒。
父親是學官,自然也希望他子承父業能成為一名學官,可他不愿自己的前程任人擺布。在明孝元年時,明帝招賢納士,他不顧父親的反對,執意加入羽林軍,從黃門衛到羽林中郎將,這個中的艱辛有他自己的努力與不愿認輸的執著。
直到有一天,陛下給他安排了一個任務,讓他護送一個女官前往五洲云頂戴罪修行,護她一生安寧。當他接下這個任務時,他覺得自己的一生遙遙無望。
將者,不在戰場殺敵,不能護國護民,卻只護著一個身有殘害皇嗣罪名的罪女,從此陪她一生,無論從思想還是身體,他都感覺從未有過的挫敗感。
夜落的大名在京都如雷貫耳,一個沒有家世的啞女憑借一己之力將自己送入皇城,險些成為萬人之上的尊榮,他的內心很是欽佩。可要自己護著她,他是一千個不情愿,可他沒有選擇的權力。
護送途中,他不能忍受她的性情乖張,拔劍怒起,“你不要逼我,否則,別怪我手中的刀劍無情。”
兩廂堅持間,夜落身邊的女子忙走上前來,收去他手中的劍。“林郎將,您先消消氣,可否借一步說話?”
面前的女子與夜落年紀相仿,性情卻天差地別。
她將他拉至一旁巧言解釋,只道夜落此舉明為故意辱難,實則是保全他的聲譽。夜落的決斷任誰也無法改變,為防未來的變故牽連他人,她不得不左右刁難,消除圣上對他的成見。
女子的言語在眉眼間綻放,讓林晚唯看見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從那之后,她一雙嬌俏的美目便烙印在他的心頭,也讓他知道這世間還有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名叫適情。
山中的日子孤寂而又無聊,他和將士們駐扎在山下,每日日出練武,日落迎風賞月,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他時常遙望著兩個女子,看她們在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搭起了幾間木房,又在兩間房中間造了一個花園。
如此還不算,夜落請了山下的百姓,將整個山道兩邊栽滿了相思樹。又在林深處挖了一個湖,建起一間道觀,取名仙女湖。
每次左右折騰,他看著都覺得腰痛,而適情卻不厭其煩的左右張羅,一張笑臉如秋日的果實般燦爛。
“我看她們究竟是要折騰出什么樣?”他閑得一邊旁觀一邊嘲笑。
有一天,山下突然來了一群人,逢人就問,“此處可是逢山?逢山是否有位仙女?”
他笑道,“此處并非逢山,也并無仙女。”
豈知那幾名男子絲毫不聽所言,直接闖入山間。
他怕他們莽撞傷了山上的人,忙跟在后面也入了山。
進入山間,他的眼前一亮。原本綠木青苔清一色的山峰變得姹紫嫣紅,紅的櫻桃,綠的芭蕉,紫金的桑果,參天的構樹,還有婉轉的溪流與飛流直下的瀑布。
這哪是他所知的那一座孤山,分明是一個人間仙境。
那群莽漢吵吵鬧鬧,來到瀑布后的湖邊,在湖中央有座孤觀,觀面不大,立于清清徐徐的微風中,倒是別有景致。一條小道直達湖中,只容兩人而過。一群人便分分兩兩前往觀中。
“仙女何處?仙女何處?”一進入觀中,幾人便開始吵吵嚷嚷。
“做什么這么大聲,都安靜,分排坐好。”
在觀的前方,立著一座石像,石像中的女子眉清目秀,仙氣卓然,而說話的女子,正從石像后盈步而出。
“你們如此大聲,驚擾了仙女,可如何是好!”
林晚唯第一次見適情這般言語犀利,眼睛都大了幾分。他在心里哼了幾聲,“裝神弄鬼。”
適情眼波一轉,問道:“你們來仙女湖是有何事?”
其中一名男子忙回答道:“小兒近幾日身子抽動不止,不知人事,看過大夫只說束手無策,聽聞仙女有靈,可護佑百姓,我等才急切前來,不想驚擾了仙女,還望仙女贖罪。”
那女子依然裝模作樣,一派正色說道:“父母之心,人之常情,仙女慈悲,可諒你一片魯莽之心。”
說完,她又問了那男子有關孩子的病癥。
沒一會,觀面的墻壁上亮起一片字跡,一個個字跡記載著藥方和服用的事項,適情看莽漢們一臉驚呆的模樣,她笑著取出紙筆,將璧上的文字一字不差地摘錄下來。
這一幕,看得林晚唯也是一驚,他雖然驚訝如此的巧工心思,卻又免不住嘀咕,“裝模作樣!”
那些莽漢們連連跪拜,大喊道:“仙女顯靈了,仙女顯靈了!”
適情將摘好的藥方交到男子的手中,“救人要緊,你快回去抓藥吧!”
莽漢們千恩萬謝,又跪拜了幾道,才歡天喜地地離開了仙觀。
林晚唯自始至終斜依在門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冷著一張臉旁觀著一切。
“人已走,林郎將還在此處做什?”
林晚唯眨眨眼,“看你們如何裝神弄鬼!”
適情巧笑,“林郎將別閑著了,下次這等裝神弄鬼的好事,我一定把你叫上!”
那女子說到做到,每天有前來求愿的人,躲在神像后開燈映字的人就變成了他。
他與適情相處的時光也越來越多,對這個女子的認識也越來越深刻。
她不如夜落性情乖張,也沒有夜落善變,她更多的是不遺余力的衷心。每次移栽花木,她總是最歡快最忙碌的那一人,把一張俏臉弄花了也還是一副嬌笑的模樣。
山間的日子自來清閑,每日清晨,她捧上一袖剛摘的新鮮紅果來到駐營地給將士們吃,又與他們一起晨起練武,這似乎成為他們每日的習慣。
到天氣寒涼時,她動手給將士們縫上棉衣抵御寒涼,熬紅的雙眼依然笑意盈盈,看在林晚唯的心里卻是一片心疼之意。
他沒有心儀過任何一個女子,也不知道那些風花雪月之事是如何一種心情,只是喜歡和她在一起,每日見到她就覺得開心,連最初對夜落的成見與不滿也變得不那么在意,甚至喜歡這種清閑而自在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將士們談起適情的美麗與和善,有人嚷道:“你們都不要和我搶,我一定讓適情成為我未來的娘子。”
這話聽在林晚唯耳中甚為煩心。夜間時,他臥立難熬,在寒風中揮劍練了幾個時辰,依然不堪煩憂。
夜落見著他這般失心瘋的模樣,遠遠便打趣道:“林郎將這是為何這般?莫非心上人被人搶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林晚唯聽完此話,整個人如同醐醍灌頂,他徹然醒悟,原來這份躁亂的心情叫愛情。
他把這份愛放在心上,每天依舊和適情聞雞起武,黃昏野餐,一年四季,平平淡淡。只要看見她笑靨如花,他的心情也如春日的陽光般溫暖。
他曾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她:“你心儀的會是什么樣的男子?”
她的笑意如夏日的海棠一般嬌俏,“我若要嫁,自然要嫁林郎將一般的郎君。”
這份暗生的情愫最終破土而出,赤裸裸地展現在兩人的面前。
那個晚上,夜落不慎中了歹人的圈套,喝下了春日的酒,已是危在旦夕,如何施救,他們都清楚不過。
適情流著淚,跪在他面前央求,“林郎將,我求求你,救救我家姑娘。”
他的心里一陣怒氣翻騰,“不能救。”
“為何不能?”她痛苦地問道。
他思慮半天,終于鼓起勇氣,斷斷續續地說明,“因為……因為……我心儀的是你,我不能,不能和別的女子在一起。”
說完,他仔細地偷看她的神情。
她怔了片刻,又低頭思慮半天,未說話,又似乎在低語,林晚唯卻聽見一句,“和所愛的人才可以么?”
林晚唯正不知如何回答,卻見她幾個蜻蜓點水,朝山間而去。
再見她時,已是一個時辰后,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哭得很是傷心,“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他想勸慰她“不要擔心還有我在,”最終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
那一夜,他與她配合得天衣無縫,一招“落葉掃秋風”,將入山意圖不軌的幾名歹人輕而易舉地扔到了山下,又在四季歌外相依著守了一夜。
那時他就想,以后他一定要娶她為妻,不讓她受一絲委屈。
那夜過后,他們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見著他總是低頭匆匆而過,避之不及。
他的心里煩亂不堪,拉住她的手,毫不避諱地問她:“適情,我喜歡你,你應明了我的心。我只想問你,你到底是何想法?”
她依然低著頭,神情黯然失色,“小女不配將軍,請將軍另擇她人。”
林晚唯從未見過適情如此失心的模樣,他心里清楚,她的心里有他,可為何她卻要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百思不得其解,決意向夜落打聽緣由。
夜落一改往日如模范般的笑顏,正顏問道:“你喜歡她什么?是她這個人,還是那些世俗的眼光?你須要明白,每個人都有前塵往事。”
“我自然喜歡的是她的人。”他回答地干脆,沒有任何思慮。
“林將軍先聽我講完一個故事再作回答。”夜落看向屋內,嘆了一口氣,“在一個有錢有勢的主家,主母為護佑家中的少主免遭他人的毒害,私底下買了兩名幼女,將她們訓練成殺手,護衛在少主的身邊。主母怕兩名婢子長大后心有他想,不得一心,在她們十三歲時,便安排兩名婢子入房伺候少主。這其中一名婢子,就是適情。”
夜落的一席話如五雷轟頂,震得林晚唯半日回不過神,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句話,適情已非完璧之身。
他自小生在學士之家,熟知道德經綱,腦中早已印烙著三從四德的經理,如今夜落告訴他他所心儀的女子早身為他人,他如何能不在意?
他輾轉反側,幾日未眠,幾霄酒后,醉倒在街頭,又淋了一場雨,高熱不起。
迷糊中,他看見適情守在他的床頭,一會擦汗,一會喂食湯水。待醒來后,床旁卻空無一人。
他問身旁的將士,你若娶妻,可介意他的前塵往事?
將士回答,“娶妻娶賢,她若賢惠,真心實意,管她前塵往事如何?她就是風塵女子,只要她不嫌棄我這般風餐露宿,我依然八抬大轎迎娶她過門。”
他開懷大笑,“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她的前塵往事中他沒有與她相見,沒有守護好的人生,這是他懊惱的事。此后的人生,他一定要守護著她,不讓她受一絲痛苦和委屈。
“此后年華,讓我陪伴你一起度過。”
他追去了鳧麗城,來到了花滿樓。他為她在青絲醉仔細挑了一只金鈿,小心地插在她的發髻。
心似金堅,這是他給她最深情的告白。
她摸著發上清涼的金鈿,圓圓的眼睛笑得如彎月眉梢。
鳧麗事變后,夜落不辭而別,她跟著夜落返回了良余朝歌。
臨行前,夜落留書一封,書棧寫道:“古人有云,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男兒有志在四方,一片丹心圖報國。郎將少年英雄,理應征戰沙場,威名四方。小女答謝郎將一路相護,今返回朝歌,同修書一封致以陛下,請陛下準郎將返回京都。來日林郎將收復岳陵,威震四海,京都再會!”
在岳陵城那些風餐雨露的艱苦時日,他英雄氣概,奮勇殺敵,將鳳家軍殺得如落花流水,倉皇而逃。
他從一個懵懂的少年變成一個郎君的模樣。而他,在軍中重新肅立了一個頭銜:“威虎將軍。”
待他沙場歸來,滿身風塵去見她時,她坐在步攆中,候在岳陵關。
只見她正襟危坐,頭上滿髻的金簪華貴而又沉重,似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當她看見他一張黑碳灰土的臉,眼睛笑得像一彎弦月,蜀錦的華服金光閃閃,也遮不住她一眼的嬌俏。
他躬身上前,大喚她:“郡主。”
她怒目圓睜,“你喚我什么?”
他邁入步攆,放下車簾,將她擁入懷中,“人前你是郡主,人后,你還是我的適情,是我未來的夫人。”
她笑了笑,轉眼又正顏說詞,
“姑娘若不婚配,我也不會婚配。”
他摸摸她的臉,笑道:“那我們一起努力,將你家姑娘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