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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的主角率先登場。主角是敘述者,亦擔任華生的角色。換言之,他與讀者共享了所有的情報,絕不可能是案件的兇手。】

“但是,就算你這么說也沒辦法啊,我回過神來時就已經出手了。”杉下和夫狠狠地呷了一口杯中的酒,對著聽筒說道,“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做出這種事。”

分不清這是今天第幾次發牢騷了,和夫痛苦地嘆著氣,將那已經在腦海中反復盤旋了好幾十次的后悔之言一吐為快。

“不過啊,這不幾乎就是電視劇的情節嗎,主角是熱血上班族之類的。”電話另一端的朋友用稍顯困惑的語氣回答道。

學生時代的這位朋友在市政所上班,杉下自己則在廣告公司上班。兩人因職業不同而無所拘束,時不時地互相發一些工作上的牢騷,但今天這事兒畢竟不一般,對方似乎也不知該如何應對。

“現在已經不流行魯莽的熱血男兒那一套了。生不逢時也挺好的,畢竟又不是少爺。”

“我本來就不是少爺。”

“呆子,我說的是夏目漱石筆下的少爺。”

“哦,那個‘少爺’啊。”

“你真不讓人省心。”朋友驚詫萬分地說,“電視劇或小說里倒是經常出現這種情景,可在現實中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沒想到居然真有這種人存在,讓人難以置信啊。”

“我也不相信自己會做出這種事。”

和夫有些自暴自棄,在萬年不疊的被子上重新調整了坐姿,將五百毫升的瓶裝日本酒咕嚕嚕地倒進空了的杯子里。和夫將杯子送到嘴邊后,聽筒對面又傳來了朋友那困惑的聲音:“這可不是佩服自己的時候。哪個普通人會去毆打課長啊。”

“是課長助理。”

“有區別嗎?反正都是毆打了上司。”

“說‘毆打’太過了哦,我不是說過嗎,我只是輕輕地把他撞倒了而已。”

“這也沒區別嘛。從結果的嚴重程度來看,你那是五十步笑百步。”

“你說得也對。”

“還不是借著酒勁,并且是在大白天的辦公室里。”

“已經黃昏了。”

“這也沒兩樣啊。真是的,你太胡來了。”

“我不是說過嗎,那是沒辦法的事啊。我回過神來時已經出手了。”

“憑一句‘沒辦法的事’就能解決嗎?你已經二十八歲了,怎么還像個小孩似的。”

“還沒滿二十八。”

“管它二十七還是二十八,都沒差別嘛。你太輕率了,又不是剛開始工作的小鬼頭。”

“我非常清楚后果。正是因為清楚我才這么消沉嘛。”和夫又呷了一口酒,耷拉著肩膀,“所以我才向你發牢騷呀。”

“話雖如此,但成何體統。明明是周末的晚上卻一個人在公寓里喝燒酒,還在大半夜里跟一個大男人煲電話粥。”

“什么嘛,我發牢騷給你添麻煩了嗎?”

“我可沒那么說——萬惡的酒精啊。”

“你被總務課的小姐姐甩了的時候,我也是聽你絮絮叨叨念了好半天的好不?”

“是住民課。總務課是之前那次了。”

“這是沒兩樣的吧。”

“罷了,你有再多的牢騷我還是會聽的,”朋友的語氣有些鄭重其事,“那你接下來準備怎么辦?”

“這也是算在牢騷話里的。我該怎么辦啊?”

“你的回應真不可靠,這可是你自己的事啊。”

“就是因為是自己的事所以才難辦的。唉,真的是糟透了。”和夫嘟囔著,粗暴地抓起了酒杯。黃昏時的那個情景令人厭惡地在腦海中復蘇,感覺就像是苦澀的中藥塊卡到了喉嚨,苦水的味道涌上心頭。

課長助理仰面朝天。他一臉驚愕,仿佛在看外星人似的,就這樣平躺在辦公室的地上,領帶還在輕快地飛舞著。同事們都瞠目結舌。和夫突然之間的暴行讓眾人大吃一驚。

這一切就像是靜了音的慢動作電影一樣,根本聽不到平時像戰場一樣喧囂的制作部的聲音。因為耳鳴的緣故,聲音被隔絕了,只有死一般的寂靜緊緊地纏繞著和夫的身體。

那一瞬間,和夫并沒有太多的感慨,大腦里浮現出的只有“呀,完蛋了”的念頭,仿佛這件事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似的。當然,根本不可能有爽快的感覺。后背沁出了一滴滴帶有余溫的冷汗,讓人很不舒服。那不快的感覺仿佛是在告訴自己此事的嚴重性。

“不過對方當時什么都沒說吧。”朋友說道。和夫重新拿起聽筒。萬年不疊的薄薄的被子旁邊雜亂地堆放著揉成一團的毛衣和牛仔褲,已經不記得是何時脫下來的了。平時只顧著忙,有一段時間沒清掃這里了啊。和夫此時正想著這些完全無關的事,他的大腦想要逃避現實。

“嗯?你說什么?”

和夫回問后,朋友說道:“那位被毆打的——按你的說法,是被你輕輕撞倒的——課長助理,他什么都沒說嗎?”

“嗯,當時我正準備出門,老客戶那邊有一個研討會。所以我就直接出門去見客戶,完事后就回家了。”

“你出門的時候他竟然都沒有把你叫住。”

“是啊,當時他本人似乎相當震驚。”

“當然會震驚的啊。”

“其他同事更驚訝。”

“也難怪嘛。那么之后的情況你就完全不知道了嗎?”

“嗯,不過我瞟到同事們把他扶起來了。”

“哎呀,你就這樣從公司出來了嗎?”

“那是當然啊,畢竟太尷尬了嘛。”

“唉,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你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受傷吧。”

“怎么可能受傷,他只是順勢倒下了而已。”

“那就好。不過,等待未知的處分可有你受的。”

電話那頭的語調有些沉重。

和夫想起那時離開公司前往車站的道路格外寒冷。凜冽的寒風讓人想不到這才十二月初,就像嘲笑著和夫的失態似的。可是,臉龐因興奮而泛著紅暈,冷峭的空氣吹打在臉上卻讓人感到舒適。當時他也沒有預想到自己之后會如此消沉。充其量只是公司里的小打小鬧,不至于要人命。可是,這種“充其量只是公司里的小打小鬧”竟然將自己的心情壓迫到了如此沉重的地步。和夫意識到,在自己踏入社會的五年里,工作已經不知不覺地占據了生活的大半部分,連他自己都覺得驚愕。

和夫將杯中的酒灌入喉嚨,嘆息道:“我會被開掉吧。”

朋友的聲音顯得不太有信心:“該怎么說呢?我是公務員,對企業的事并不清楚。這種情況一般會怎么樣啊?”

“我也不知道,畢竟沒有先例。”

“確實沒有呢。”朋友在電話里說著,那口吻讓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聳了聳肩。“不過杉下啊,你有什么打算呢?電視劇里的人這個時候都是將寫好的辭呈,啪的一聲帥氣地拍在桌子上。”

“這么做作的事我可做不來。”和夫雖然嘴上這么說,卻不由得面紅耳赤。他的視線停留在了酒瓶旁邊的信封上,信封表面寫著“辭呈”兩個字。和夫回家后意識到,他實際上比自己預想的還要驚慌失措,于是將錯就錯寫下了辭呈,以便恢復平靜。可是,寫了這種東西反而讓他更加慌張了。于是,他便喝著酒打電話跟人訴苦,真是太沒出息了。這副窩囊樣連他自己都感到厭煩。

“唉,總之,”和夫拿起了酒杯,“今天是星期五,所以還好點兒。明后兩天都休息。”

“嗯,畢竟還有兩天的冷卻期。問題是周末結束后會怎么樣。”

“對,判決就在大后天。”

“不過也不至于被開除吧。”

“大概吧。”

“對啊,畢竟有從輕處罰的余地。因為你是袒護了那個叫啥來著的后輩嘛,況且不是你單方面的過失。”

“但再怎么想錯的也還是我啊。”雖然安慰的話語讓人感激,但和夫依舊心情沉重,“動手的畢竟是我。”

“也是,都動手了啊,如果只是嘴巴上抱怨兩句倒還好。”

“啊,我又想起了一件糟糕的事。”

“什么事?”

“這個月該發獎金了。拿到獎金后再放倒他該多好。”

“現在哪是說這種優哉話的時候啊?罷了,你都能說出這樣的玩笑話,自然是沒問題了。就像這樣輕松地做好準備吧。”話雖這么說,但朋友似乎也知道和夫的輕描淡寫只是虛張聲勢罷了。

掛斷電話后,和夫更加郁悶了。今晚奇冷,而且剛剛的新聞也報道說冷空氣從大陸席卷而來,東京迎來了真正的冬天,關東、甲信越地方的山區能比往年更早地觀測到初雪。

寒冷會讓凄慘的心緒越來越嚴重。和夫將被子拉了過來,保持著盤坐的姿勢將自己裹在被子里,然后又咕咚咕咚地倒起了瓶子中的酒。他想起了朋友說的話,嘟囔著問題是周末結束后會怎么樣。要是下周永遠不會到來該有多好。自己愚蠢得就像考試前的孩子一樣,但這種讓人難以忍受的感覺怎么也停不下來。工作失誤的時候自己都不曾這樣想過;交付期限快到了而被廣告委托人訓斥的時候,他也會振作起來向印刷公司的老板下跪,拜托他們通宵工作;與插畫師發生溝通上的問題時,他抱著重重的彩色樣本,汗流浹背地一天之內三次往返于東京和橫濱。他總是以積極的姿態面對挑戰。

今晚自己竟然如此狼狽,這不由得讓他開始思考人際關系的復雜。

和夫將手伸向杯子,機械性地繼續將酒灌入喉嚨深處。醉意遲遲不肯到來,看來酒量不差也有利有弊啊。今晚怕是睡不著覺了。

即使聽之任之,地球仍會轉動。天體的運行當然不會去照顧和夫一個人的情緒。地球轉動就意味著地上的日出與日落,也就是說,日期還會不停地變動。

星期一早晨,由于睡眠不足,和夫身心疲憊地去上了班。上班對于他來說幾乎是一種習慣性的行為了。來到制作部,課長助理似乎還沒有來,和夫如釋重負。一位正在擦桌子的女同事看和夫的眼神稍稍有些僵硬,這讓他多少有些在意,但制作部的早晨像往常一樣沉浸在一片喧囂之中。可是,才剛放下心來沒過多久,他就接到了社長的傳喚,站到了社長室的門前。

“進來。”里面傳來了聲音。和夫就像是被叫到校長辦公室的小學生一樣,哆嗦著打開了門。

“打擾了。”

進入房間后,和夫看到社長正在辦公桌前看文件。辦公室沒有其他人在,這讓和夫稍感安心。社長只是抬起頭往這邊瞥了一眼,將手掌微微舉起,示意他稍等片刻。沒辦法,和夫只好像稻草人似的呆站在那兒,尷尬的沉默縈繞在室內。

雖說是社長室,但室內的裝潢也沒有那么豪華氣派,只是簡潔并重視功能性,很符合中等規模廣告代理商的氣質。擺放著電腦主機的是一個鐵箱,墻上的裝飾畫是無名畫家的平版畫。

社長的經營方針在業界較為罕見,非常強調合理經營。

和夫迷離了一會兒,望著俯身的社長那梳理得烏黑亮麗的頭頂。他的頭發用發油向后定型,公司的職員們都親切地把他的頭頂稱為“有著蟑螂光澤的頭”。

會宣布辭退令吧。一大清早被叫到社長室,實在是平靜不下來。這是一家獨資經營的私人公司,工會形同虛設,區區一個制作人隨時都可以解雇掉。要辭退就趕緊說啊,就先別管那些文件了。和夫不耐煩地想著。聽說介錯要是技術不過關,切腹會很痛苦。真希望社長能干脆地給他個痛快。還是說員工的飯碗不如那些文件的分量重嗎?

正當和夫這么想的時候,社長突然抬起了他那“有著蟑螂光澤的頭”。和夫不由得吃了一驚。社長用嚴厲的眼神瞪著他,讓他泄了氣。“世紀廣告”的社長池之谷良彥意志堅定,玉樹臨風,全身都散發著活力。雖然才四十來歲,但在業內以鐵腕著稱。

社長頻頻地觀察著微微哆嗦的和夫,又將頭低下,在文件上寫著什么,然后放下鋼筆,再次看向和夫,說:“你就是杉下君吧?”

“是,是的。”尖銳的聲音從和夫那干涸的喉嚨里擠了出來。

“大致的情況我已經聽說了。”

“啊,嗯。”

“你可真是大膽啊。”

社長緩緩地站了起來。他身材苗條、個子高挑,其存在感有著自信和實績作為后盾,如果去銀座附近的店里會很受歡迎吧。社長似乎有些開心地將他那頗具年輕企業家風范的精悍的嘴形舒緩下來,說:“我囑咐過人事部,讓他們每年都要招些與眾不同的人才,可沒想到竟然還有這么獨特的員工。說實話,這讓我有些驚訝。”

“有失體面了。”和夫精確地將腰彎到四十五度。社長的目光出乎意料地透露出饒有興致的笑意,總覺得讓他沒了干勁。

“罷了,不瞞你說,柳田的那檔子事我也有所耳聞。”社長的目光柔和下來。柳田就是那個課長助理的名字。“不過話雖如此,萬事都有一個限度,必須要遵守最起碼的規矩。”

“非常抱歉。”

“那你有什么打算?”

社長直勾勾地盯著和夫。他似乎并不是威逼施壓,用的只是單純詢問的語氣。看來對和夫單方面不利的話語并沒有傳進社長的耳朵。是打報告的人正確地傳達了情報還是社長對那名課長助理抱有反感呢?不管怎樣,事情的進展不算太壞。和夫誠實地說:“嗯,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繼續在這里工作。”

西服內側口袋里放著的辭呈信讓和夫感到胸口一陣發熱。雖然上周末寫了這封信,但自己的本意并非辭職。他喜歡這份工作,最重要的是,他很景仰這位社長。

池之谷良彥從大型廣告代理商獨立后,年紀輕輕就創辦了公司,接二連三地擴張規模。和夫對他的經營手腕抱有一種類似于憧憬的心情。社長是一位精力充沛的人,不喜歡外包的高成本,成功地完成了中等規模代理商一般不會做的一條龍式的廣告服務。他致力于培養年輕的創作者,接受了使用大量電腦圖像技術的企業短片訂單,還進軍了餐飲領域,餐廳和酒吧的經營都一間間地步入正軌,可以說是相當有才干。應酬全部都在自家的餐飲店進行,節約了商務交際費用。幾年前涉足房地產領域,卻終究沒能戰勝泡沫經濟,公司情況惡化到一度瀕臨倒閉的程度,而社長卻憑借他的精明能干,通過雷厲風行的改革努力將公司救了回來。他的行動力與商業才能,以及他那只顧拼命工作而不愿結婚的禁欲系生活方式,常常讓和夫覺得“好帥氣”。所以和夫一直想什么時候能升職,可以在這名“蟑螂社長”的直接指揮下工作。不想辭職是和夫的真實心意。

“是嗎?嗯,我也不忍失去一個如此朝氣蓬勃的人才,”社長點了點頭,“你這么說的話那就沒問題了。”

“那我可以不用負責任了嗎?”和夫不由得喜出望外。社長又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對,本來這件事就沒有需要劃清責任的問題,不過——”

“不過?”

“你也知道之后不可能會再像以前那樣了。柳田君也是要面子的,而你也會遇到各種麻煩。組織的人際關系可是很復雜的啊。”

“明白。”

“風波平息之前我打算讓你去其他部門。”

“其他部門?”

和夫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回望著社長。“蟑螂頭”反射著朝陽的光輝,黑得發亮。

“你不用這么不安,時機到來了我自然會讓你回制作部。”

“是。其他部門具體是指?”

“嗯,我想讓你去Culture Creative部[1]做見習經紀人。”

社長說得很干脆,讓和夫沒有時間驚愕。看來他的“處分”早就已經定下來了。

注釋:

[1]即文化創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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