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村野之際那方井:
從記憶伊始,你這方老井就默默地等在那里,就那么靜靜地看著我們從你身旁或急、或緩地擦過,行走間,我們似乎從未仔細地望過你,常常只是不經意的一瞥,卻在井中閱覽了四季。
春始,井面映著井邊一樹桃花,你倒像是癡癡地望著那樹桃花,風搖桃花動,池映桃花隨,不知你是咿呀學語,還是真想要那樹桃花。風還真是寵溺你啊,隨了你的愿,稀稀疏疏送了幾瓣桃花,這倒是你最為臭美的時候。你高興地把它們點綴在你透凈的臉上,綠的浮萍,粉的桃花,一時竟不覺得你俗,倒有幾分好看。你啊!可真像個膽澀的孩子,隨后突如其來一聲春雷驚了你,竟震得你一團亂麻,卻不知到那里躲藏。
夏初,那浮萍,水草可是張牙舞爪,你透凈的臉沒幾天就變了副模樣。我們這群小孩啊,生怕你不喜,就天天去瞧,嘿嘿其實啊我們是饞你浮萍下嬉戲追逐的小蝦和水面上點水的蜻蜓。大人平時可不讓我們靠近你,只有夏天這美其名曰“清除浮萍大行動”的當兒,我們這群小孩準是第一個跳出來的。當然啦,這可是我們的小秘密,可別同別人講喲。到那時,我們這幫小孩們扛著長長的,前柄綁著大大的漏勺的竹竿,浩浩蕩蕩的來到你面前,你好像熟悉了一般,面不改色,我們熟稔地撈著,仔細搜索著每一瓢撈起的浮萍,生怕錯過任何一只小蝦。忽而你像是被我們撓地酥癢起來,發出一聲聲無聲的訕笑。要知道,我們最喜歡的就是把它們養在透明的玻璃瓶里,看著它們在獨屬于我們的小井里游來戲去。可大人們對這些總是不屑,他們啊!最愛的是抱著西瓜,大瓶的水放在井水,用繩子系著,咕咚一聲,靜靜地泡幾小時“冷水澡”。哦,對了,我還要偷偷告訴你,大人們總是勞作完拿水瓢去你那親自舀一瓢豪飲才滿意,那是因為他們吶,常常懷疑從管道引出的水沒你那的甜。
秋末,你井面的浮萍生了怯意,倒是井底的水草和浮藻還愜意地蕩漾著,那群小蝦們還不知秋意,無惱地游著,倒有幾分“皆若空游無所依”的意味。井沿暗石青,藻掩明沙白,你井底的泉眼汩汩地跳動著,似乎是在雀躍著,細沙翻涌折射著日光,輕輕地搖曳著。忽而才發覺你是活著的,大概扶著井沿的石頭就能聽見,感受到你似有若無的呼吸,但我們從未那樣靜靜地、慢慢地屏住呼吸去感受你的存在,你倒是不在乎我們是否關心這些,只是始終如一地等在那里,望著我們取水,離開。風還真是憐惜你啊!帶著滿是秋信的葉塞你滿懷,大人們見不慣風偷偷送信,催促著我們這幫小孩撈取那些泛黃的葉,我們小孩哪里懂風的心意,只當是游戲,欣欣然地去了。那些葉一片一片的撈起,我想啊!你大約是哭了,不然那些葉上怎會濕漉漉的?希望你呀!可別生我們的氣。
一整個冬日,你那邊,大人、小孩都是不愿去的。他們啊!可不喜歡冬日濕冷的空氣,都躲進了房間里,守著炭火,沏著熱茶,磕著零嘴,看著電視……他們倦倦地留在房里,你卻落寞地守在那兒,徒然升騰著白茫茫的井氣。有點心疼你啊!可你倒什么都不說,只是直愣愣地望著天空。忽而雪緩緩地落了下來,周圍靜得只聽見雪落竹梢、擦過竹葉的聲音。雪觸過你的臉,“消失了,不過涼涼的,”你大約這么想。“下雪啦!下雪啦!”小孩們興奮地叫喊著,你靜靜地望著,沒出聲。
你啊!極少生病,但生起病來真叫人憐惜。我最恨那張牙舞爪的浮萍趁著你虛弱,氣勢洶洶地來占領你的地盤,日漸消瘦的你沒了往日的精神,耷拉著。還好,聽聞你病了,全村的人圍在你身旁,提著桶,荷著鋤頭,為你治病:放干井水,清理水草,潑撒石灰,一氣呵成。靜了一夜,你那泉眼如同心臟般砰砰地迸發出汩汩清泉,你又恢復了原樣。你大約又哭了,不然那日升騰的水汽怎么變得那么多?
四季輪回,我們漸漸成長,你卻好像一成不變,始終靜靜地望著,沒有出聲。不,或許你也變了,你井沿石頭上的青苔變得灰青,你頭頂的桃花樹變得惰于開花,你倒是永遠用清澈如一的眼睛窺探著世界。你啊!明明那么渴望著他人的關注,為什么不說呢?大概是說了的吧,在升騰的水汽中,在清甜的井水中,在悉心守護的小蝦中,你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我們似懂非懂地回應著,你就欣然地接受了。
我沒有忘記你清冽的饋贈,沒有忘記你粼粼波光的雀躍,沒有忘記你裊裊的井氣。這只是場短暫的分離,我想每次回到你身邊時,能捧一杯井水一飲而盡,能為你再拂去泛濫的浮萍。請你永遠等在那兒,別走,好嗎?
愿你安好!
井邊的孩子
寫于路遙知馬力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