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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歷史事件現場

鄭州本是一座古城。直到清末民初,鄭州還保留著相對完整的古代城池體系。

《民國鄭縣志》載明了鄭州城池的基本情況:


唐武德四年建。周圍九里三十步,高三丈五尺,頂闊兩丈,趾寬五丈。隍寬四丈,深二丈五尺。城門四:東寅賓,西西成,兩門相對。南阜民,北拱辰,兩門不相對,南門偏西,北門居中,各有樓在月城上。城上郭門四:東“東望奎躔”,西“西維禹甸”,南“南瞻舜日”,北“京水朝宗”,今毀。州城東西延長,南北微狹。


《民國鄭縣志》還簡略記載了宋代、明代、清代官吏修葺城墻的史實。

今天能夠見到的最早的鄭州方志明代《嘉靖鄭州志》和后來的清代《康熙鄭州志》《乾隆鄭州志》中關于鄭州城池的描述與《民國鄭縣志》大體相同,也都把鄭州城的建造時間確定為唐武德四年,口徑完全一致。

這種認知在1950年代之前肯定是標準答案,無人質疑。但到了1950年,情況發生了逆轉。這年秋天,南學街小學教師韓維周(1920年代就學于開封河南國學專修館,畢業后曾追隨李濟先生從業考古工作,參加過安陽殷墟發掘等項目,其實是位落魄的考古專家)到城南二里崗一帶散步,在市政工程施工現場發現了新挖出的帶有繩紋的陶片,他既訝異又驚喜,初步判斷為商周古物,便上報政府,希望盡快組織考古發掘。韓維周先生無意中成為破譯鄭州古城秘史的先行者。1952年開始,大規模的考古發掘在鄭州拉開序幕,1955年發現了鄭州商代都城遺址。此后數十年,隨著考古成果的日積月累,經過考古學界、歷史學界、城市學界專家學者的廣泛參與和反復論證,鄭州“商城遺址”被確認為湯武大帝推翻夏朝建立商朝的開國之都“亳都”,碳14測定結果顯示,亳都城建成已有3600多年的歷史。從商湯開始,商王朝五世十王都盤踞在這里,亳都承擔都城職能的時間前后長達二百余年。亳都遺址的面積約25平方公里,以全球視野看,這在當年世界各個文明古國中都是無與倫比的。亳都四面城墻的位置,落腳到今天鄭州城市路網上看,南城墻在今天的城南路一帶,東城墻在今天的城東路一帶,西城墻在今天的杜嶺街和南順城街、北順城街的連接線一帶,北城墻則在金水路南側一帶。整個城區的規模,相當于明清之間的北京城。“亳都”之說塵埃落定之后,鄭州因而名列“中國八大古都”。以年資論,還成為其他七座城市(安陽、西安、洛陽、開封、杭州、南京、北京)的兄長。

商代亳都的城池到周朝開國時變成諸侯國管國(周文王之子管叔的封國)都城。幾經興衰,繁華落盡之后,漢代時北部城墻大幅度內縮,北城墻位置由現在的金水路向南退縮到城北路一帶,東、南、西城墻的位置則一仍其舊。城內區域的規模這時只相當于亳都舊制的一半還弱。唐武德(唐朝開國皇帝李淵的年號)四年,征討割據政權的戰事尚未結束,平定王世充的“鄭國”之后,唐高祖便立即重整鄭州州級行政建制,劃定州統區域,沿襲漢代城墻格局大舉重修州城(管城),數年后這里正式成為鄭州治所。這大概就是明清和民國方志關于鄭州城建城說法的由來和依憑。

鄭州作為州(府、郡)級行政建制,始于隋,終于民國。而鄭州州城(管城)并非平地而起,它是借用、整合、重建商代亳都城設施形成的城池,不同朝代不同時期的文化層在同一個基礎上不斷累積、層層堆疊,一直在傳承,從來未荒廢,鄭州是華夏文明中源遠流長的城市文化的重鎮和標志性城鎮。

到了民國時期,鄭州改稱鄭縣。1927年馮玉祥將軍就任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總司令;一個月以后,又被武漢國民政府任命為河南省政府主席。馮玉祥主豫后重視鄭州的戰略地位有甚于省會開封,做了不少發展經濟、改善民生、扶危濟困的實事。1928年2月,馮玉祥將軍下令籌建鄭州市,委任王玉廷主持市政籌建處;同年4月,改市政籌建處為市政府,委任劉治洲為市長。這段淺埋于鄭州地方史志資料的史實很容易被忽略和遺忘,應當引起我國現代史與城市史學者的重視——從這時候起,古都林立的中原大地第一次誕生了現代體制意義上的城市。

但是,馮玉祥又是鄭州城的破壞者。他下令拆除城磚用以鋪裝市政道路,興建平民宿舍。據史料記載,不到十天,共拆得青磚700多萬塊。幾個晝夜之間,鄭州城被打回到明朝以前的模樣,赤身裸體,滿目瘡痍,形銷骨立。鄭州城從此失去整體性和功能性,變成了一圈殘垣斷壁。抗日戰爭期間,鄭州多次遭到日軍飛機轟炸,城墻被炸得千瘡百孔,毀壞殆盡。

鄭縣城及四關圖 鄭州地方志資料

可惜一座幾乎貫通整個中國歷史年表的巍峨古城,在20世紀上半葉被迫退出了這座城市的景觀與空間體系。

從1916年版的《鄭縣城及四關圖》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當時鄭州城有一條貫通東西的軸線,這就是首尾相連的東大街和西大街,合稱東西大街。順西大街西行,穿過西城門再往西,路名就改稱西門大街了。再往西行數百米,路名又改稱西郭門大街。街名的變化,顯現出這座古城曾經擁有過的規范的城郭體制和嚴整的空間秩序。西郭門大街的西端與金水河(舊河道)相遇,于是,一座小橋便應運而生如約而至。在同一地點匯合的城市街道,還有德化街和長春街(今二七路)。

小橋名叫長春橋,據說得名于唐代魏征詩句“茫茫禹跡,浩浩長春”。初建時是一座木結構的老橋,架設在金水河上,年久失修,人車通行有安全之虞,1923年即京漢鐵路大罷工那年,鄭縣政府籌款改建為磚石結構拱橋,橋寬約6米,長約30米,橋下兩孔,東西各嵌“長春橋”石額;橋兩端立有木制燈桿,燈桿上安裝了燃油路燈。長春橋以西,是成片的貧民區棚戶區,間有一些店鋪門面。金水河河床較淺,河道彎曲,一到雨季便泛濫成災,長春橋周圍商家住戶屋中紛紛進水,街道上更成了汪洋澤國。1939年底鄭州官民士紳組成“整理河道工程委員會”,啟動金水河改道工程,從菜王村(今中原路與大學路交匯處)附近開始,將金水河折行向東改為轉向東北,繞城而過,形成現有河道線位。由此向東的老河道沒有完全填埋,存續至新中國成立初期。1950年鄭州市重新規劃修建市政設施,填平了老河溝,河兩側順河街、迎河街兩條小路并作一處,拆遷居民574戶,拆除房屋1414間,建成一條兩塊板斷面、中間設有花壇的新街(鄭州市新建的第一條混凝土路面的街道)。因為1948年劉鄧大軍的隊伍是沿著這條線路進入鄭州城區的,所以,將新街定名為“解放路”。這時候,長春橋橋墩、橋板和護欄被全部拆除,橋基被新修建的二七廣場覆蓋。長春橋由此退出鄭州人的生活空間和橋涵序列,但作為一個歷史地名和一個歷史事件的現場,它卻永載史冊。

長春橋是一處經歷過血雨腥風的悲愴之地。1926年10月15日(農歷九月初九),兩位二七工運領袖因在京漢鐵路線上配合北伐軍行動而遭直系軍閥抓捕殺害。法場就在長春橋西南近在咫尺的五虎廟前。劊子手在行刑之后,將兩顆人頭懸掛在長春橋燈桿之上。

這兩顆人頭的重量,從此等同于一段鄭州現代史的重量。處死人犯,梟首示眾,在中國這是始于秦漢的一種酷刑,統治者用以屠戮重犯,警儆社會。受刑者死無完尸,身首異處,觀望者如刃加頸,如芒在背。頭顱是生命的標志,尊嚴的象征,而敢于拋頭顱,不怕掉腦袋,“砍頭全當風吹帽”,卻是歷史上無數革命者引為自豪的特殊精神境界。這些不同歷史時期的革命者陷身于不盡相同的險境,堅守著不盡相同的信念,相同的是,他們都把舍身取義視作他們自己今世今生光榮的歸途。

兩顆血肉模糊的頭顱默然無言,在長春橋頭掛了整整一周,沒有閉合的眼睛七天里日復一日守望著身邊這座已有3600年歷史的灰蒙蒙的城池。兩位烈士一位名叫汪勝友,一位名叫司文德(不少人因為缺乏對這段歷史細節的了解,而把兩位的名字誤記為名氣更大的1923年在武漢就義的二七烈士施洋、林祥謙), 1923年參加由中共發起和領導的京漢鐵路大罷工,率領鐵路工人反抗北洋軍閥的黑暗統治,大罷工失敗后,兩人繼續投身工運,1925年京漢鐵路總工會及鄭州分工會恢復時,汪勝友被推舉為鄭州分工會委員長,司文德擔任工務處工人總代表。1925年8月,汪勝友、司文德協助鄭州豫豐紗廠工會領導罷工,迫使資本家答應罷工條件,達到罷工目的,取得令人鼓舞的勝利。1926年7月,為了配合北伐軍打敗軍閥吳佩孚,汪勝友、司文德組織的工會小組經常在鐵路上進行破壞活動,使吳佩孚的軍車屢受損失。吳佩孚敗退鄭州后,接連張貼布告,派出偵探,四處緝拿工運領袖。1926年10月6日,由于叛徒張世榮等人告密,汪勝友、司文德落入敵手,10月15日,吳佩孚以“有破壞黃河鐵橋嫌疑”的罪名,將兩人殺害于鄭州西關五虎廟。劊子手殘忍地割下烈士頭顱,用鐵絲串在一起,出五虎廟向東步行百余步,將之懸掛在長春橋頭。五虎廟的位置,就在今天的二七廣場西南(已拆除的二七賓館位置);長春橋的位置,就在今天的二七塔塔身之下。

1920年的鄭州火車站天橋 攝影 佚名

1923年的鄭州火車站 攝影 佚名

許許多多的城市,在發育、發展的過程中,發生過這樣那樣的或悲壯慘烈或浪漫動人的故事,在城市內部街衢縱橫之中,散布著不同的歷史事件的現場。歲月漫漶,滄海桑田,城市的空間結構、景觀結構會出現較大調整,城市舊有的容顏有時候會變得難以辨識,但是,這些歷史事件的現場——具有特殊意義的場所卻是不可復制、不會動遷、不能重建的,它們具有超穩定的特性,牢牢地固守著特定的地理坐標,亙古不移。這些歷史事件尤其是重大歷史事件的現場對于一座城市而言,既是特殊的空間資源,又是可貴的精神文化資源,是一座城市區別于其他城市的深層的人文地理結構,是不同的地域文化的決定性因素。它們會長久地頑強地對城市性格產生暗示和規定作用。長春橋,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需要補充記述的是,汪勝友、司文德就義后,身上的衣裳鞋襪被“地保”扒光,兩具無頭的尸體被運送到西城墻根(今人民路商城遺址,俗稱三角公園)外側挖坑淺埋了。據司文德之孫司斌克講述(2004年3月4日,訪談者嬰父、程忠民),汪勝友、司文德的鐵路工友們半夜里把兩具尸體扒了出來,重新裝殮。汪勝友是安徽省巢縣(今巢湖市)人,時年55歲,沒有妻室兒女,皖籍鄉親將他送回老家,埋葬在背靠青山面向巢湖的山坡之上。司文德則葬在碧沙崗(舊稱老馮義地,即今碧沙崗公園),再后來,工會組織重置棺木,在火車上專掛一節車皮,將遺體運回他的故鄉河南湯陰老家,安葬在縣城西五里崗上。司斌克曾聽他的奶奶——司文德之妻李氏講過,工友們從西城墻根把司文德的尸身挖出來時,通體上下還是溫軟如生的。當時李氏撫尸大慟,淚如雨下,哽咽著說:知道你做的是正直之事,死得冤屈!一邊哭一邊用水和面,捏了一個人頭狀的面坨坨裝在司文德那倔強不屈的頸項之上,算是湊成整尸,全身而葬。司文德在鄭州鐵路工人中是一位有影響的青年領袖,平素喜好結交,行俠仗義,愛憎分明,剛猛英銳,放聲大笑時聲震屋瓦;出生于1896年,參加二七大罷工那年,不足27歲;就義那年,年僅30歲。

1952年2月7日,鄭州地區鐵路職工和鄭州市各界群眾一萬多人,在二七廣場舉行大規模紀念活動,公祭烈士汪勝友、司文德,公審當年向反動當局告密并參與捕殺兩位烈士的兇手張世榮,張犯經鄭州市人民法院判決,當場在二位烈士梟首示眾的地點伏法。鎮壓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制造二七血案的主犯、當年的京漢鐵路管理局局長趙繼賢,則提前于1951年5月在蘇州被逮捕歸案。考慮到鄭州和武漢在二七大罷工中雙城聯動的特殊關系和兩市民眾對二七烈士共有的深厚感情,中央指示此案要先后在兩地公審而后執行。1951年7月8日鄭州舉行公訴大會,隨后河南省人民法院依法對趙繼賢做出死刑判決,1951年7月16日在武漢市漢口江岸車站二七烈士林祥謙、施洋當年就義的地方對趙繼賢執行槍決。

歷史時空,如此輪轉。

二七烈士司文德之孫——鄭州鐵路局車輛段工人司斌克 2004年 攝影 嬰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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