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牛虻(譯文40)
  • (愛爾蘭)伏尼契
  • 5961字
  • 2021-09-06 11:39:18

第一章

比薩[1],神學院的圖書館內,阿瑟正坐在那里埋頭翻閱一疊講道稿。那是六月里一個炎熱的黃昏,窗子都開得大大的,百葉窗卻半開半掩,好保持屋里的蔭涼。神學院院長蒙塔奈利神父[2]停下了手里的筆,以疼愛的目光看了看俯在文稿上的那顆烏黑頭發的腦袋。

“找不到嗎,carino[3]?不要緊,我把這一節重寫一遍就是了。那篇稿子說不定早就撕掉了,倒白白耽誤了你這么多工夫。”

蒙塔奈利話說得挺輕,但是他嗓門寬亮,音色純凈得有如銀鈴,因而說起話來別具一種獨特的魅力。聽這嗓音簡直就是一位天生的演說家,抑揚起伏都能各盡其妙。他跟阿瑟說話口氣總是那么親切。

“不,神父,我一定要找出來;稿子你肯定是歸在這里邊的。重寫一遍的話寫出來總跟原來不一樣。”

蒙塔奈利還是繼續寫他的。窗外嗡嗡有聲,一只沒精打采的金龜子叫得有氣無力,街上傳來了賣水果小販凄涼的吆喝,拉長了調子:“賣草莓子喲!賣草莓子喲!”

“《談談治好大麻風病人的故事》[4],喏,找到啦。”阿瑟步履輕盈地從那邊走過來,他走路這么輕盈,叫家里那幾位有教養的親人總覺得看著就有氣。小家伙細挑身材,與其說是個三十年代[5]的英國中產階級少年,倒更像十六世紀肖像畫上的一個意大利人。從兩道長長的眉毛、兩片敏感的嘴唇,到那一雙小手、一雙小腳,他身上無處不給人一種過于秀氣、過于細巧之感。要是靜坐不動的話,人家還真會當他是個男裝打扮的挺好看的姑娘呢;可是他只要身子一動,那股輕巧矯捷的勁兒使人想起的就是一頭豹子了,只是這頭豹子沒有利爪,十分溫馴。

“真找到了嗎?阿瑟呀,要沒有你的話我可怎么辦好呵?我會不老是弄得丟三落四的才怪呢。好了,那我就不寫下去了。我們到花園里去,我來幫你做功課吧。你有什么問題不理解呀?”

他們出了圖書館,來到了暮影重重的幽靜的修道院花園里。這神學院的所在,本是一座古老的多明我會修道院[6];兩百年前,這個四四方方的院子本是收拾得齊齊整整、一絲不茍的,排得筆直的黃楊圍起了一個花圃,中間種著的迷迭香和薰衣草一叢叢都修剪得不滋不蔓。如今照看花草的那班白袍修士都早已入了土,再也無人想起了;可是在這暮色宜人的仲夏的黃昏,那些芳香的藥草卻依然花開如故,只是再沒有人采了花去做藥了。石板小路的縫隙里鉆滿了一簇簇野芹和耬斗菜,院子中央的那口井也早已成了鳳尾草和亂糾糾的蝎子草的天下。薔薇已經撒野慣了,從根兒上蔓生出一枝枝一條條,都直爬到小徑上;花圃邊上的黃楊叢中赫然冒出了又大又紅的罌粟花;亂草蕪雜之中有高高的毛地黃耷拉著腦袋;年深月久的葡萄老藤無人整治也從不結果,垂掛在那棵備受冷落的歐楂樹的枝頭,梢梢上晃動著一簇葉子,仿佛總是在那里緩緩搖頭,傷感不已。

花園一角有一棵高大的樹,那是夏天開花的玉蘭,枝葉森森宛如一座黑塔,周身綴滿了奶白色的花。緊靠樹干安有一條粗糙的板凳,蒙塔奈利就在凳子上坐了下來。阿瑟當時正在大學里讀哲學;因為書上有一處看不懂的地方,所以今天特地來請“他的神父”講講這個問題。

他雖然從來不是這所神學院的學生,卻總把蒙塔奈利當成一部無所不包的活的百科全書。

“要是你沒有什么吩咐的話,我想我這就該走了,”一等問題講解清楚以后他就說。

“我今天是不打算再工作了,可你要是有空的話,我倒歡迎你再待會兒。”

“噢,那敢情好!”他身子往后一靠,背抵著樹干,抬眼望去,從昏黑的枝葉叢中看得見幾顆早出的暗淡的星星在靜謐的夜空里時隱時現。他烏黑的睫毛下藏著一對藍湛湛似謎似幻的眸子,這是他那位康沃爾人[7]血統的母親傳給他的,蒙塔奈利趕緊避過臉去,免得看到這雙眼睛。

“看你的樣子好像很累呢,carino,”他說。

“有什么辦法呢。”阿瑟的話音里透出了一絲疲乏的味道,神父一下子就聽出來了。

“你實在不應該這樣急著來上學;那陣子你護理生病的媽媽,晚上還要陪夜,可真把你給累壞了。也怪我沒有多勸勸你,你要是能在來亨[8]好好休息一下再來就好了。”

“哎呀,神父,這哪兒好得了呵?媽媽去世以后,我在這不愉快的家里哪還住得下去呵!住下去的話會給朱莉婭逼得發瘋的!”

朱莉婭是他那位隔山大哥的太太,是攪得他不得安生的根子所在。

“我的意思倒不是要你跟家人住在一起,”蒙塔奈利和婉地說。“你住在他們一起,那種日子當然是最難受不過的。我只是在想,既然你那位做醫生的英國朋友請你去住,你就答應去住不是很好嗎?你要是在他家里住上一個月再來上學,那就要好得多了。”

“哪兒呀,神父,那才使不得呢!沃倫一家,人倒都是非常、非常厚道的,可是他們不理解人;而且他們還老是要見我可憐——這我從他們的臉上都看得出來——他們總要說些話來安慰我,一談就又要談起媽媽。當然琴瑪是不會這樣的;她懂得什么樣的話不該說,她一向很懂,小時候我們在一起她就很懂;可是那另外幾位卻總是這樣。再說,原因也不單是如此……”

“那還有什么原因呢,我的孩子?”

阿瑟從一棵蔫頭耷腦的毛地黃上捋下了一串小花兒,心煩意亂地攥在手里一陣亂揉。

“那個城市實在叫我受不了,”他停了一會兒才又說開了。“那里的鋪子,是我娃娃時代媽媽經常帶我去買玩具的;那里海濱的步行路,是她還能走動的時候我經常攙扶著她去散步的。我到哪兒哪兒也不會讓我好受;那些賣花姑娘總是捧著一束束花來要我買——可我現在還要花干什么呀!還有那教堂的墓地——我也只好老是遠遠避開,我看見那個地方心里就難過……”

他不說下去了,只是坐在那里,把手里那幾朵鐘狀的毛地黃小花掰了個粉碎。冷場了好大半天,沒有一點聲息,他心想神父怎么不說話了,忍不住抬頭一看。玉蘭樹下暮影已愈來愈濃,看上去什么都已朦朦朧朧,可是天色畢竟還沒有黑透,看得出蒙塔奈利的臉上是死灰一片。只見他低倒了腦袋,右手緊緊抓住了板凳邊。阿瑟趕緊轉過臉去,他在驚奇之中更涌起了一種敬畏之感。就像自己無意間踏上了一片圣地似的。

“我的天主啊!”他心想。“跟他一比我就顯得多么渺小、多么自私啊!他就是自己遭到了這樣的不幸,怕也不會更難受了吧。”

不一會兒,蒙塔奈利抬起頭來,看了看四下。“我不會勸你回那兒去的;反正眼下我不勸你去,”他的口氣里含著無比深厚的愛意,“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就是等今年一放暑假,你可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依我說你最好還是離開來亨一帶,找個遠遠的地方度假去。我不能看著你的身體垮下去。”

“這里神學院放了假,你打算上哪兒去呀,神父?”

“我還得跟往常一樣,帶上學生到山里去,替他們在那兒安頓好。不過到八月中,副院長也該假滿回來了。那時我倒很想上阿爾卑斯山去,也好稍微換換空氣。你跟我一塊兒去好嗎?我可以帶你去好好兒游游山,阿爾卑斯山的苔蘚植物和地衣之類研究研究很有意思,你一定會感到興趣的。不過,就你一個人跟我去,你會不會覺得有點乏味?”

“神父呀!”阿瑟十指交叉,雙手一扣,朱莉婭管他這種樣子叫“好動感情的洋派頭”。“我說什么也要跟你一塊兒去。不過……我有件事還說不準……”他頓住了。

“你是怕伯頓先生不同意?”

“他心里是肯定不會贊成的,不過他恐怕也不大好來干預。我今年十八歲了,自己可以作主了。他到底只是我的隔山哥哥,我有什么理由非聽他的話不可呢?他待媽媽一向是很苛刻的。”

“不過他要真是板起臉來反對的話,我看你還是不要違背他的意思為好;不然你在家里的處境就更困難了,因為你想呀……”

“還能怎樣困難法呀!”阿瑟激動地搶過話頭說。“他們一向恨透了我,今后也還會恨透了我——我聽不聽他反正都一個樣。再說,我跟你一塊兒去,詹姆斯怎么好板起臉來反對呢——你是我的聽神功神父[9]啊。”

“別忘了,他可是個新教徒。你話雖是這么說,可畢竟還是寫封信去問問他的好,我們不妨先等著聽聽他的意見如何。總之你千萬不能性急,我的孩子;人家恨你也罷,愛你也罷,你自己干得對不對還是很要緊的。”

神父這一番責備的話說得非常和婉,所以阿瑟聽了臉都沒有紅一下。他嘆了口氣,答道:“是啊,這我也知道;不過要做到也真難哪……”

“你星期二晚上沒能到我這兒來,真是太可惜了,”蒙塔奈利忽然換了個話題,說。“那天阿雷佐[10]的主教來了,我本來倒很希望你能跟他見見面。”

“那天我是跟一位同學約好了的,要到他的宿舍里去參加一個會,我不去的話他們要等我的。”

“什么樣的會?”

被這么一問阿瑟似乎顯得很局促不安。“這……這也不……不是什么正……正式的會,”他緊張得都有點結巴了。“有位學友從熱那亞來,他給我們作了個講話……應該說是……是作了個……報告吧。”

“什么內容的報告?”

阿瑟猶豫了。“神父,你不要問他姓什么叫什么好不好?因為我向人家作過保證……”

“我什么也不問你就是,你既然作過保證不能告訴別人,那自然也就不能告訴我;不過我想你到了現在,對我最起碼的信任總還該有吧。”

“神父,我當然信得過你啦。他談的都是……我們的事……我們對人民擔負了什么樣的責任……還有……對我們自己又擔負了什么樣的責任;還談了……我們應該用怎樣的行動,去幫助……”

“去幫助誰?”

“幫助contadini[11]……還要……”

“還要怎樣?”

“去拯救意大利。”

沉默了好一陣子。

“告訴我,阿瑟,”蒙塔奈利終于轉過臉來,非常嚴肅地對他說,“你思考這種問題有多長時間了?”

“是……去年冬天開始的事。”

“是在你媽媽去世之前咯?那么這事她是不是知道呢?”

“嗯……不會知道。我……我當時也沒怎么把這事放在心上。”

“而現在你……就很放在心上了,是不是?”

阿瑟又從毛地黃上捋下了一把小花兒。

“事情是這樣的,神父,”他眼睛望著地下,就說了起來。“去年秋天我在準備考大學的時候,有機會認識了許多學生,你還記得不?說起來就是在那個時候,其中有幾位跟我談起了……這許多問題,還借書給我。不過當時我也不大把這些放在心上,我總想快快回家去看看媽媽。你知道,在那個地牢一般的家里她是絕對孤立的,朱莉婭的那條長舌頭撒起潑來,真能把她活活氣死。后來到了冬天,她的病重起來了,我也就把這些學生的事,還有他們借給我的書,統統給忘了,再后來,你也知道的,我就根本連比薩都不來了。我當時要是想到的話,對媽媽是不會不說的,可是我竟忘記得干干凈凈了。后來我看出媽媽是不行了……你知道,在她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可說是時刻不離她左右的;晚上我得整夜陪著她,幸虧白天有琴瑪·沃倫來,好讓我闔會兒眼。說起來也就是在這些漫漫的長夜里,我想起了那些書,想起了那幾位學生所說的話……我心里就琢磨開了……不知道他們說得是不是對……不知道……主對這些問題會怎么看?”

“你問祂[12]了嗎?”蒙塔奈利說話的嗓音都有些發抖了。

“我問過多次啦,神父。我還常常向祂祈禱來著,求祂告訴我到底該怎么辦,有時還求祂索性讓我跟媽媽一起死掉算了。可是我總得不到祂的答復。”

“可是你對我卻從來沒有吐露過一個字。阿瑟呀,我本來總只當你是信得過我的。”

“神父,我哪兒會信不過你呢!不過你我總也都有一些事情,是不便跟人家商量的。我……我當時就覺得這件事是誰也幫不了我的——連你,連媽媽,都幫不了我;我一定得直接從天主那兒聽到回答。要知道,這是為我的一生負責,為我的整個靈魂負責啊。”

蒙塔奈利把臉一轉,兩眼怔怔地直瞅著玉蘭樹高處那昏黑一片的枝葉叢中。暮色已經很濃,他的身影早成了一團模糊,仿佛一個黑魆魆的鬼魅,隱沒在一片更黑的樹影里。

“那后來呢?”他慢吞吞問。

“后來……她就去世了。你也知道,在她臨終之前我可是一連三夜沒睡,一直陪在她的身邊……”

說到這兒他的話突然斷了,半晌沒有接下去,可是蒙塔奈利卻一動也沒動。

“在她安葬前的那兩天里,”后來再說下去的時候阿瑟的聲音就更低了,“我腦子里根本就沒法想什么事。把媽媽安葬好以后我又病了;你記得吧,那時我連辦神功都來不了。”

“對,我記得。”

“就在那個時候,一天夜里我爬起來走到媽媽房里。媽媽房里是空蕩蕩的,只有壁龕里那個大十字架還在。我就想:也許天主可以幫助我呢。我就跪下來等在那兒——就這樣等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神父啊,我說不上來!我真說不上來!我沒法告訴你我到底看見什么了——我自己也鬧不清楚。反正我就知道天主已經給了我答復了,祂的意思我怎么敢違背呢。”

他們一時就都默默無語坐在黑暗里。過了一會蒙塔奈利轉過臉來,用手按著阿瑟的肩頭。

“我的孩子,”他說,“我的意思決不是說天主并沒有向你的靈魂顯示祂的意旨。不過你也不要忘記事情發生的時候你自己是怎么個情況,不要把傷心時、患病時生出的幻想當成了祂神圣的感召。即使天主真是有意要借此喪亡之際給你以答復,你也要千萬注意不可曲解了祂的意思。你說現在心里有譜了,到底是怎么個譜呢?”

阿瑟站起身來,一個字一個字回答,像是在背誦教理問答[13]似的。

“我要把自己的一生獻給意大利,要出一份力替意大利擺脫眼下所受的奴役和苦難,把奧地利人驅逐出去,使意大利能成為一個自由的共和國,除了基督再也沒有人可以做王[14]。”

“阿瑟,你也不想想你在說什么呀!你根本連個意大利人都不是哩。”

“那也沒有什么關系;我就是我。我奉到了天主的啟示,我就要為此而獻身。”

又是一陣沉默。

“你剛才提到的這個問題,按照基督的說法……”蒙塔奈利慢條斯理地剛要說開去,卻馬上給阿瑟打斷了:

“基督說過:‘為我失喪生命的,將要得著生命。’”[15]

蒙塔奈利胳膊往樹枝上一靠,一只手掩住了眼睛。

“來坐會兒吧,我的孩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

阿瑟坐了下來,神父使勁抓住他的雙手不放。

“我今天晚上不跟你辯論了,”他說,“我覺得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我得有個時間好好思考一下。我們改天再詳談吧。不過眼前我先得提醒你一件事。如果你為此而遭了禍,如果你為此而……丟了性命,你會害得我心碎的。”

“神父……”

“你先別忙,讓我把心里的話說完。我以前跟你說過,除了你,我在這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我看你對這話的意思還不完全理解。年輕輕的,要理解也難哪;我在你這樣年紀的時候,也是絕對理解不了的。阿瑟,我……我……我一直把你看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你不看見嗎?你是我眼中的光、心里的愿[16]。我是寧死也不愿意你走錯一步,毀了一生的。可是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也不要求你向我作出什么保證;我只要求你記住我這幾句話,凡事不可造次。如果這一步跨出去后果難以再挽回,你在決定行動之前一定要先鄭重考慮,即使不為你那在天國的媽媽考慮,至少也要為我想想吧。”

“我一定考慮就是……那么……神父,就請你為我祈禱吧,也為意大利祈禱吧。”

他默默跪了下去,蒙塔奈利也同樣是默默的,拿手按在他低倒的頭上。過了會兒,阿瑟站起身來,吻過了神父的手,便腳步輕輕地穿過那露水點點的草地走了。蒙塔奈利還一個人坐在玉蘭樹下,直勾勾地望著面前的那一片黑暗。

“我遭到天主的報應了,”他心里想,“就像大衛遭到天主的報應一樣[17]。我是褻瀆了圣殿的人,我用骯臟的手承受了圣體[18]——祂卻一直對我忍而未發,如今報應終于到了。‘你在暗中行這事,我卻要在以色列眾人面前,日光之下,報應你。……你所得的孩子,必定要死。’”[19]

主站蜘蛛池模板: 雷山县| 谢通门县| 湘西| 新密市| 梓潼县| 徐水县| 苏州市| 曲靖市| 曲麻莱县| 城市| 巴林左旗| 龙泉市| 蓝山县| 枣阳市| 监利县| 锦屏县| 克拉玛依市| 兰溪市| 津南区| 天气| 顺义区| 庆阳市| 盐池县| 新郑市| 枣强县| 环江| 莱州市| 海门市| 泾阳县| 缙云县| 攀枝花市| 鸡西市| 科技| 绍兴市| 马尔康县| 昌图县| 陆河县| 东台市| 监利县| 乳源| 兴隆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