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畢羅就在畢克芳的指點下開始了基本功的練習。刀功這件事,不是一日千里的功夫,但用心加上勤奮,進步的速度總會快一些。當天晚上睡前洗臉時,畢羅的手抖得連潔面皂都拿不起來。
第二天早上,不到五點鐘她就被畢克芳叫了起來。
他在一旁看著畢羅練習切土豆絲,說:“阿羅,拿走菜譜的人,這幾天肯定會有動靜,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嗎?”
畢羅正將一顆土豆切成薄片,聽到畢克芳這句話,切片的手微微一顫,土豆片切到一半就斷了。她垂著眼,一手拿著刀,另一手放在砧板上:“想好了。”
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她昨晚本來不可能睡得著,可大概是從中午回到家直到夜里一點鐘的基本功訓練太熬人,她躺在床上沒一會兒就睡著了。夢里,所有發生的沒發生的,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她已經設想過最糟糕的情形,自然也絞盡腦汁尋思過各式各樣可能解決問題的方法。她拿著土豆,邊下刀邊說:“誰最先發聲兒就是賊,這件事,他們想賴也賴不掉。”
“這菜譜他們本來就是偷的。阿羅,他們一開始就想好走無賴的路子。”
畢羅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整個平城都知道他們是賊,我不信這世道就這么沒天理,冒牌貨能活得比正牌坦蕩。”她緊咬著腮,白凈的臉龐繃得緊緊的,“我一定想辦法讓他們把菜譜還回來。”
畢克芳嘆了一聲:“阿羅,昨天出了這樣大的事情,你有沒有想過,菜譜是誰拿的?”
畢羅手里的刀一滑,險些落在纖白的手指上,還是畢克芳手疾眼快,將刀柄牢牢握在手里:“阿羅,你昨天為什么出的門?”
畢羅緊咬著唇,半晌才說:“我去見一個大學同學……”
畢克芳問:“他給你打的電話?”
畢羅也覺出有點不對:“是齊師兄。”她昨天一整天心里都亂糟糟的,又被畢克芳指揮著干這干那,晚上沾枕就睡,反倒沒時間胡思亂想。可畢克芳不一樣,他早在昨天發現情況的第一時間,就把整件事的所有關節想通透了。
昨天沒緊著追問畢羅,也是心疼孩子太小,怕問急了把孩子逼到絕路上去。
畢克芳松開刀柄,示意畢羅繼續:“是不是他,也簡單。”他說,“就看從今天起,都有誰沒再來四時春,就都清楚了。”
畢羅有點站不住了:“外公……”
畢克芳用拐杖頭敲了敲放在案板旁邊的大盆:“把這些土豆切完了再出來。”
一盆土豆目測至少有好幾十個,都切成絲,她就算有心跟罪魁禍首算賬,估計到時候都提不動刀。畢羅此時才意識到自家這位老爺子的腹黑程度,但再想想自己立下的誓,只能扎好步子繼續切切切。
門外,畢克芳看了一眼外孫女顯瘦的剪影,輕飄飄扔下一句:“好好切土豆,待會兒賣水豆腐的打咱們這兒過,外公給你買一份當早點。”
等畢羅切完整整一盆的土豆,已經是早上七點半了。
坐在餐桌前,對著那碗嫩得能掐出水的水豆腐,畢羅連勺子都攥不穩。
畢克芳連眉毛都不動一下:“練上一個月,手怎么都不會抖。”
畢羅腹誹,練上一個月,估計她這臂力能連剁十斤排骨都不哆嗦。
畢克芳又說:“趁熱吃,涼了這東西就不好吃了。鹵沒用他外邊的,咱們自家的東西。”
水豆腐跟豆腐腦類似,但因為制作工藝和時間長短不同,口感要比豆腐腦還鮮嫩。畢克芳調的醬汁酸辣咸香,用的是香菇醬做鹵,再碼上脆蘿卜絲、黃瓜絲,拌上小米辣、花生碎、金針菜和黑木耳,嘗一口就讓人胃口大開。畢羅吃得額頭冒汗,撂下碗,接過畢克芳放在一旁的鮮榨豆漿,一口氣喝掉整杯,才覺解辣。
吃飽飯,畢羅覺得整個人又活過來了,手雖然一直抖,但不會拿不起杯子碗了。不等畢克芳開口,她端起祖孫倆用過的餐具,起身去后面水池洗碗。
畢克芳的手機響起來,老爺子直接開了免提,空蕩蕩的廚房里,只有祖孫倆,話筒那端傳來朱大年的聲音,還帶著顫音:“先生,真是若飛這孩子。都這個點兒了,我見他一直沒來,就給他撥電話,一直撥不通,我就去他家找人……結果,真讓您說準了,鄰居說他昨天晚上連夜搬的家。現在這孩子去哪了,沒人知道!”
畢羅手里的碗盤發出清脆的磕碰聲,她雙手還沾著洗潔精的泡沫,也顧不上細擦,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桌邊,想聽得更真切些。
畢克芳抬起眼皮兒看了她一眼,說:“想知道他去哪了,也不難。我看過幾天,全平城的人都會知道,他去哪高就了。”
朱大年聲音都帶了哭音兒,五十好幾的漢子,蹲在臺階上,急得直抹眼淚:“先生,您說這孩子怎么變成這樣了,咱們這些年待他不薄啊!當年他爹干出那樣的事來,咱們都聽您的,當著孩子的面一句話都沒提過,說他是您養大的也不為過啊!他怎么就干出這樣沒良心的事來!他偷了您傳給大小姐的菜譜,不是想要咱們這些人的命嗎?!”
“大年。”畢羅垂著眼,不敢看此時畢克芳臉上的神情,可從他的聲音來判斷,朱大年說的這些話,畢克芳腦子里也都轉過無數次,但他畢竟還是要更理智一些,“現在說這些,都沒意義。這孩子,是在怨恨咱們。”
朱大年想不通:“他怨恨咱們什么?他現在干的這事,十五年前他老子就干過一回,結果呢,被那女人騙得連命都沒了!這些年咱們這些個叔叔伯伯,哪個對他不好了?他要怨也怨不著咱們哪!”
畢克芳沒言語。
朱大年又說:“今天早上,我跟后廚這幾個小子打聽了一圈,聽說若飛這段時間,跟姓潘的那家走得挺近的。”
“潘……”畢克芳沉吟,“就是開連鎖火鍋的那家。”
“對,潘家、沈家,還有江家,這三家最近這兩年抱團抱得死緊。”朱大年恨聲說,“我看這件事,就是他們三家商量好想出來的餿主意!”
畢克芳說:“大年,你現在回四時春吧。”
朱大年不甘心,他現在還打著在這蹲點的主意,想著萬一齊若飛這小子落下什么東西回來取,說不定兩邊能撞上。到時候,到時候……他也不去想當年跟老齊的那點老交情了,非好好揍這臭小子一頓不可!
朱大年的心思,畢克芳如何會想不到:“他不會再回去了。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那個家哪里還有值得他顧念的東西。”畢克芳嘆了口氣,“我讓你現在回去,是讓你盯緊了。從今天起,怕是有人會陸續走。”
朱大年“騰”一下站起來,歲數大了,剛又生了好大的氣,起來的一瞬間頭暈眼花,連忙扶住一旁的墻壁才站穩些:“我這就回去!”
要說類似的事兒,這些年他和畢克芳一起并肩作戰,也沒少經歷過。他雖然心地憨厚,但腦子并不笨,畢克芳略一提點,他就想到了,菜譜丟了的事,瞞是瞞不住的,那些個心眼早就活泛的,這個時候更會跳起來,說不定還會在后廚煽動那些年輕的……畢克芳讓他立刻回去坐鎮,是對的。
掛斷電話,他連忙撥了個電話給朱時春:“時春,你現在在后頭給老子看牢了,誰要走,你就跟誰杠!”
另一邊,畢克芳放下電話,就見畢羅揪著圍裙站在桌前,眼睛紅紅的,正望著自己:“外公,我想起一件事,可能跟菜譜丟了的事兒有關,我現在出去一趟,午飯前我一定趕回來。”
撂下話她就往外跑,怕畢克芳攔著不讓她去,可剛才從朱大年口中聽到“沈家”這兩個字,再想想昨天早上齊若飛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邊跑邊想,她真的一點都不想去弄明白,可現實由不得她……沈家,欺人太甚了。
沈臨風接起電話時,是有幾分心虛的。
但他身邊坐著父親還有另外兩位跟沈家交好的長輩,還有潘子那個渾球,他不能顯露出太多真實的情緒來。他和畢羅說了個見面的地址,潘子擠眉弄眼地瞅著他:“是畢家那小妞兒?”
沈臨風明顯不喜歡這個稱呼,皺了下眉頭。
沈父在一旁看得清楚,說:“既然正主兒找上門了,臨風,你好好跟人家聊聊。”
沈臨風愣了一下。
沈父摸了摸唇上新修的那兩撇小胡子,指點他:“咱們是打開門做生意,這主動求上門的,都是客。畢家……其實跟咱們也沒什么大仇,這回也是那老頭兒太倔,潘少的這個主意不錯,現在這風頭轉過來了,不再是咱們上趕著跟他畢家人談,是他畢家人要主動登門,求咱們給放一條活路。”
他說完,見沈臨風遲遲不言語,就說:“我看你啊,還是得練練。”他看向坐在一旁似笑非笑的潘子,“潘少,伯伯得求你一件事。”
潘子立刻坐直身體一作揖:“哎喲沈伯伯您可別這樣說!咱們兩家是什么交情啊,而且您是我伯伯,比我親大伯還親呢,您有事兒吩咐一聲就成,哪能對著我說‘求’這個字兒呢!”
沈父點了點沈臨風:“待會兒和畢家那丫頭見面,你跟著臨風一塊兒去。他要是有話沒遞到的地方,你幫忙兜著點兒。”
一旁,另外兩位當家人也在這個時候開了口。先是江梓笙,他如今已近而立之年,是在場幾個平輩兒的當家人里面最年輕的一位。江家近幾年雖然式微,但廋死的駱駝比馬大,家里這么多年的根基擺在那,在場這幾個人無論多大歲數的,跟他說話都客客氣氣的。他開口時,房間里瞬間一靜:“我覺得這事兒也沒那么復雜。臨風和畢家小姐是大學同學,這剛回國就能一塊兒約出來吃飯,可見交情不一般。”他似有所指地瞥了沈臨風一眼,隨即一笑,“別為了咱們生意場的事兒,壞了年輕人之間的感情。”
他這弦外之音,在場幾個人都聽出來了。沈父聞言不禁接連看了沈臨風兩眼,雖然沒說話,但眼睛里透露出的意思,沈臨風一瞬間就明白了。
對于畢羅,沈家是絕對看不上的。
沈臨風心中暗惱,卻不敢拾目去看江梓笙。回國后他見過這人好幾次,年紀不算多大,資歷不算多老,但派頭和排場回回都擺得特別足,譜兒也特別大。而且這人眼睛特別利,用計也毒,像這次的這個主意,就是他授意潘子跟他透的。沈臨風當時不知道,等事情辦完了才從潘子嘴里弄清楚整件事原委,他心里本來就不太愿意跟這人深交,但現在說后悔已經晚了。
他知道自己在江梓笙面前,就是個面捏的透明人兒,所以此時壓根不想跟他有什么眼神交會。
另一個姓張的老頭兒這時開口:“那依江先生的意思,咱們臨風今天……”
“見還是要見的。”江梓笙微微一笑,“這個畢大小姐,咱們此前誰都沒見過,也不知道她是個什么脾氣,今天臨風去探一探,也不錯。”他說話慢悠悠的,但在場每個人都凝神聽得仔細,“菜譜咱們是拿到了,人……”他看了一眼在場的幾人:“咱們也挖到了一二個,但還差了一樣東西。”
沈父也聽得來了精神:“差了什么?”
江梓笙伸出食指:“名聲。”他點了點沈臨風,“歷來做事,都講求個名正言順。如今這個‘名’,就要讓臨風代咱們去探一探了。”
沈臨風覺得喉頭發緊,潘子看在眼里,替他問了句:“要是那妞兒跟她家老頭兒一樣,也是個倔頭呢?”
江梓笙笑了,向后一坐,手一攤:“畢家若不識好歹,那也簡單。按照咱們原先說的,放開手去做吧。”
沈臨風并不知道江梓笙后續的計劃是什么,聽到這兒不禁抬起頭看了潘子一眼。潘子微微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畢羅的情緒比沈臨風想象的要平靜得多。
人家這是登門算賬來的,在沈臨風的想象中,他在飯店大堂里一坐下,畢羅就是當頭澆他一臉水,他也不能罵人家姑娘一個字。誰讓這事兒是他做得不對在先呢?
畢羅來得早,剛進餐廳的時候,她連身上的圍裙都忘了摘,一路走來收獲了無數目光。后來她去了趟洗手間,用冷水洗了兩把臉,再回到外面等人時,整個人看起來好多了。
沈臨風坐下時,她放在桌上的手端得穩穩的。畢羅忍不住想,原來練刀工還有這種好處,練得又酸又累時抖個不停,但真遇上什么事兒了,手反倒比普通人穩當多了。
沈臨風其實是帶了潘子一塊兒過來的,他最清楚自己這個發小的脾氣,嘴比誰都欠,看著長得水靈的妞兒就想調戲幾句,畢羅現在這個狀況,顯然不適合再受什么刺激。所以他讓潘子坐在隔壁的位置,沒跟兩人坐一塊兒。
沈臨風見畢羅遲遲沒開口,目光不禁一柔:“阿羅……”
畢羅一聽到這個稱呼,就想起前一天上午他是怎么串通齊若飛哄自己緊趕著出門的,饒是此時畢克芳并不在場看著,她仍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如同被人扇了一巴掌。
沈臨風見她臉都紅了,眼眶也紅紅的,心中頓時憐意大盛:“阿羅,你來找我……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嗎?”他想起自己昨夜一整晚輾轉反側在心里念了無數遍的那些話,開口道,“阿羅,但凡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你盡管說。”
畢羅的臉紅不是羞的,是氣的。她將放在桌邊的手收回桌下,緊緊攥成拳:“菜譜是你和齊若飛合謀從我那拿走的,是嗎?”
她不想一上來就定別人的罪,尤其這個人還是她從前放在心里偷偷喜歡那么久的,說句酸得不得了的話,她舍不得。
誰舍得呢?年輕時暗戀過的人,無論過了多少年,回想起來時仍會記得那種又酸又甜的心情,哪怕所托非人。
沈臨風怔了一下,他其實不想跟畢羅這樣當面鑼對面鼓地談事情,他是做錯了事的那一方,做之前他滿心滿眼都是那本菜譜,還有自己以后在父親眼中的位置,并沒來得及想太多其他的事;可等他做完了,才發現,原來坑人的滋味兒并不好受。他從小也算養尊處優長大的,母親是沈父娶的第二任老婆,沈父對他比前頭兩個哥哥更多了幾分縱容。他想要什么東西,往往不用開口,就有人想方設法幫他把東西弄到手。
換句話說,陰謀詭計這玩意兒,他從小耳濡目染,不是不懂,但從來沒親自上手試過。
第一次試手的對象就是畢羅,可真的做了,看著眼前這張小小的素凈臉孔,他覺得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兒。
當著人的面承認自己是故意耍壞偷走了東西,讓沈少覺得特別下不來臺面。
畢羅見他不說話,心里本來已經被現實捻滅的那一點希望又有了死灰復燃的趨勢。她放在桌布底下擋著的拳頭緊緊握著,指甲幾乎掐破了掌心那塊又白又透的肌膚:“是你嗎?”
沈臨風擠出一絲笑:“早上起來到現在,我還沒吃飯呢。他這兒的中式早餐做得很不錯,你陪我吃點兒吧。咱們吃完飯再聊。”時間還不到九點半,這個時間說沒吃早餐,也說得過去。沈臨風朝不遠處站著的服務生一招手,等人過來,沒看菜單,就點了足夠四人份的早餐。
潘子在旁邊聽得直吸口水。沈臨風這小子吃沒吃早餐他不知道,但他是真沒吃啊!
不讓他跟著坐一桌,如今還點了這么多好吃的,這是饞他呢,還是饞他呢?潘少眼珠一轉,故意當著兩人的面也喊那服務生:“服務員,也給我來份早餐,就照著……他們那桌的,量減半。”反正這頓飯也算在他沈臨風的頭上,自己吃多少都是賺。
沈臨風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好在畢羅一直垂著頭,似乎并沒有注意到潘子的舉動。
大概這個時間段用餐的客人也少,不多時,沈臨風點的那些吃食陸續上桌。桌上擺不下,服務生干脆推來一個三層的小餐車,就放在餐桌旁,隨吃隨拿。潘子自己那桌還沒上,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心說沈臨風這小子也夠狠的,這是把整間餐廳所有早點都點了一份吧?那蝦餃一看就是整顆大蝦包進去的!還有那鮮貝粥,隔著一個過道這么遠他都能聞到香味兒!
沈臨風打量著畢羅低垂的小臉兒,遞了雙筷子過去:“吃一點吧。說起來,昨天本來說好要請你吃大餐的。這一頓只是早點,不算,改天你要是有時間……”
“食譜是你拿的嗎?”畢羅抬起頭,這一次,她的眼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堅定,仿佛能直看到人心里去。
沈臨風讓她看得心里發虛,勉強一笑:“阿羅……”
“你別這么叫我。”畢羅聽到他這么喊自己就想哭,“這名字是我家人還有朋友叫的。”
沈臨風聽到這話,默默把筷子放下了。
他說:“是我授意齊若飛拿的。”
畢羅嘴唇都有點抖:“你怎么……能這么無恥!”她本來沒想哭,可看到沈臨風聽到她這句話時微微翹起的嘴角,眼睛里就浮起淚光,“你把菜譜還給我。”
沈臨風說:“菜譜沒過我的手。齊若飛拿回去就直接交給我爸他們了,我一眼都沒看過。”
畢羅突然覺得自己早上跟畢克芳賭誓說一定要拿回菜譜的話傻透了。現在都什么年代了,這件事不是齊若飛一個人做下的,而是他們幾家合伙算計周全,齊若飛充其量只是個馬前卒,到頭來還真輕輕松松坑了她這么一個大傻子。他順利拿到菜譜的第一時間肯定就把里面的內容給復印了。
哪怕能拿回菜譜的原本,四時春的那些菜從名字到做法,也不新鮮了。
她覺得剜心的疼。她弄丟的不單是一本菜譜,而是畢家多少代人的心血……
她緊緊揪著桌布下沿,看著沈臨風:“你們想怎么樣?”
沈臨風幾乎不敢看畢羅此時看著自己是什么眼神,他的目光輕描淡寫在畢羅的臉龐上掠過:“家里……還有沈家幾個合伙人的意思是,最好是能合作。”但他看出來了,畢羅是不會肯的。
盡管只是匆匆瞥過一眼,但他已經看到畢羅眼中,除了恨和痛悔,什么都沒有。
一個有著這樣眼神的人,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再折腰的。
畢羅說:“你們偷了我家的東西,現在還想要挾四時春跟你們合作?”畢羅緊咬著牙,仍沒忍住從眼眶滑落的淚,“沈臨風,我跟你同窗五年,怎么沒發現你是這么無恥的人?”
雖然不合時宜,沈臨風仍然有點想笑,不過是苦笑。真是個傻姑娘,都恨成這樣了,罵起人來,翻來覆去也只會用“無恥”這個詞。
畢羅看到他翹起的唇角,腦子轟地燒起一把火,來不及去分辨那笑是什么含義,她“騰”地站起了來。
她手里的杯子還沒拿起來,就被攥住手腕將她整個人甩在沙發上。
那人的力道很重,畢羅覺得自己整條手臂都是麻的,頭也一昏,皮質沙發又滑溜,她身子一出溜,額頭就磕在桌沿上。
“你干什么!”沈臨風探過身想去看畢羅的情形,見潘玨人高馬大地擋在那,就推了他一把,“你對她動什么手?”
潘子沒防備,被他推得一趔趄,瞬間眼瞪得溜圓:“要不是老子救你,剛才那丫頭肯定把玻璃杯摁你腦門上了!”
沈臨風懶得跟他解釋,繞過人去查看畢羅的狀況:“阿羅……”
卻冷不防冒出一只手,只在他肩膀的位置一摁,就將他整個人推得連連倒退幾步。
潘玨將哥們兒扶住,抬頭一過眼,頓時就樂了:“嘿!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唐家小少爺嗎?”
畢羅此時已經自己站了起來,盡管有桌布墊著,她伸手還是摸到了一片黏膩,桌面是玻璃的,剛才那勁兒也寸,她還是劃破了點皮。
沈臨風一看就慌了,伸手去扶她:“阿羅……”
潘玨也看到她指尖的紅色,一時也有點訕訕的。他本意是保護沈臨風,怕畢羅一個沖動把兄弟給開瓢了,他又是從不遠處直沖過來的,力道難免有點失控。但對方怎么也是個女孩子,現在沈臨風一點事兒沒有,人家女孩讓他給弄見了紅,潘玨心里也有點不是滋味兒……
他心里突然就冒出一個念頭,和畢家的事兒,恐怕難以善了。
潘家最早是在南方混黑道的,家里老人都迷信,大清早出門談事情就見血,怎么都不是個好兆頭。
他咳了一聲,說:“那個……對不住啊,我手有點重。那個,畢小姐,讓我和臨風陪你去醫院看看吧。”
唐律本來是站在畢羅身邊稍靠后的位置,三個人里他是最后看到畢羅額頭磕碰到的,還是聽到潘玨的話才反應過來,錯身到畢羅身邊去看。
他見畢羅緊捂著額頭不讓看,再定睛一看她指尖沾著的血漬,整張臉瞬時一沉:“把手拿下來!”
畢羅誰都不理,她看著沈臨風,雖然有手捂著,但那血跡有一絲緩緩流到她眉毛的位置,她又那樣死死盯著人看,嚇得沈臨風和潘玨兩個人都沒話了。
沈臨風覺得嗓子發澀:“畢羅……”
“四時春姓畢,到什么時候,這件事都不會改。”她見唐律擋在自己面前,便拿另一手去推,“你也別白費心思了。”
唐律紋絲不動,反去握她的手:“你把手拿下來。手干凈嗎?破傷風了怎么辦?”
畢羅壓根聽不進他的話,最后看了沈臨風一眼:“今天我真不應該來……”是她太傻,被人騙了還在替人家想苦衷,癡心妄想以為拿回菜譜這件事還有轉圜,結果不過是自取其辱。
“你才明白過來,這就是一鴻門宴!”唐律見她死活不撒開捂著額頭的手,干脆攥住她的右手,一轉身另一手就把整張席面給掀了,“這年頭做賊的都能有臉擺出鴻門宴來要挾人了!我去你的!”
唐律是揪著桌布把整張桌上的東西掀起來的,而且動作又猛又快,就連潘玨反應都慢了一拍,想去拉著沈臨風往后躲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而且沈臨風光顧著看畢羅,壓根就沒想著要躲。
兩位衣著光鮮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就這么被掀了一身菜湯粥水,潘玨站得更靠前一點,也更慘,他感覺肩膀靠近脖子的地方有點不對,伸手一摸,拿到眼前一看——是一顆蝦餃。
饞了一早上的蝦餃,沒吃到嘴里,倒喂給這一身衣服了。
沈臨風也好不到哪里去,淺色衣服上灑了一整碗餛飩面,臉上都濺到了油水。可畢羅指尖的血色讓他心驚,半天都反應不過來。
他們這邊鬧出來的動靜太大,連大堂經理都跑過來,站在一旁小聲說:“幾位先生,我們這還有其他用餐的客人……”他一看到唐律轉過臉來,頓時噤聲,反應過來之后立刻說,“唐少,是這兩位客人對您……”
唐律掀唇冷笑:“點的菜打壞的東西,都算在這兩位身上。小梁,我給你介紹介紹。”從他剛才說沈臨風和潘玨是賊的時候開始,附近就有三三兩兩的目光匯聚過來,如今這話一出口,凡是在大堂的,連服務生都豎起耳朵聽著,“這位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是沈臨風沈少爺,旁邊這個瘦皮猴似的,是潘玨潘少。如今這兩位發達了,不差錢兒,待會兒走的時候記得跟他們結清賬。”
梁經理點頭稱是。他們這家飯店本身就是唐氏旗下的,一大清早的,他本來在后頭帶著人視察后廚,聽到有服務生報告說前頭有人打起來了,這才趕緊趕來,結果沒想到其中一個一轉身,竟然是唐家的小少爺唐律。這是自家的小少爺啊!梁經理在心中吶喊,別說今天這事兒是對面那兩個男人動手打女孩子在先(來的路上他聽服務生打小報告打了一路),就真是他們唐少爺不對,這在自家地盤打起架來,他這個做大堂經理的也得撐人撐到底啊!
唐律拍了拍梁經理的肩膀,神情似笑非笑,看得梁經理心里直打哆嗦:“小梁啊,嚇壞了吧。”
梁經理不敢點頭,更不敢搖頭,整個人僵在那兒。這位唐小少爺出了名的能出幺蛾子,突然問這話,他不知道該怎么接啊……蒼天啊大地,他新官上任不到三天,為什么要給他這種世紀性的嚴峻考驗?!
唐律又看向站在對面一身狼藉的兩人:“看到沒,我們家大堂經理都讓你們給嚇傻了。五成的精神損失費,記得補上。”
直到唐律連拉帶抱地將那位額頭受傷的小姐帶走沒影,梁經理才松了一口氣。再看向面前這兩位時,他就淡定多了:“兩位,請跟我這邊來。”
唐律一路將人拖行到門口,門外已下起蒙蒙細雨。唐律看著遠處的天色心里直罵娘,今年這什么鬼天氣,還不到清明呢,平城就這么三天兩頭地下雨。
門口沒什么人經過,畢羅也不再遮了,她兩手一齊用力,總算將唐律推開了,整個人立刻挪開三步遠。
她朝唐律鞠了個躬:“今天的事多謝你了。”她抬起眼,掃了唐律一眼,“不過合作的事,我和我外公都不會答應的,唐少可以另作考慮了。”她垂著頭,盯著自己的鞋面,“不過你剛剛也聽到了,沈臨風指示我家后廚的人偷走了菜譜,過不了多久,四時春的菜在平城也不會是獨一份了。唐少要想合作,不用再只盯著四時春。”
她又鞠了個躬,轉身就往外走。
唐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見她說完話就下臺階往外沖,一伸胳膊又把人拉了回來。
他也沒想到畢羅身子這么輕,一拉就把人拽進懷里。畢羅的身高剛好到他鼻梁的位置,離這么近,他將她額頭的傷口看得一清二楚,不光是破了點皮,而是一道小口子。他嘖了一聲,吸口氣:“你這張臉不想要了?”
畢羅聽了他的話,心里也是一顫,卻還倔著不肯抬頭。
唐律扣住她的手臂:“我帶你去醫院縫針。”
畢羅一聽縫針,也有點怕了:“我……我不用。”
唐律朝身后站著的門童遞個眼色,很快,門童就送了把傘過來。唐律撐開傘,另一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臂,將人鎖在懷里:“不想破相,就得乖乖去醫院。”
畢羅被他左一句“縫針”右一句“破相”嚇住了,直到坐進車子里,才回過神。她想拉下車頂的鏡子看一眼,又想到這是唐律的車子,剛才她是被直接推進來的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光看內飾和皮座,就知道應該挺高級。她看到自己指尖沾的血漬,連忙收回手……弄臟了她賠不起。
唐律看到她的小動作,以為她是害怕不敢看,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別怕,哥帶你去咱們平城最好的醫院,包管事后不留一點疤。”
畢羅不太喜歡被別人碰腦袋,尤其這個人是唐律,更讓她心里說不出的別扭。可唐律剛剛確實幫了她,還把整張桌子給掀了,弄得沈臨風和他那個同伴一身臟污……她事后想想,還挺解氣的。畢羅抿了抿唇,輕聲說了聲:“謝謝。”
唐律以手握拳,輕觸唇邊,輕咳了聲:“不客氣。”
這么規規矩矩跟年輕女孩說話,可真不像他。
“坐穩了。”唐律看著后視鏡,倒了個車,“地方不遠,半小時就能到。”他看到畢羅擱在大腿上的手又蠢蠢欲動,連忙出聲制止,“哎,哎,別再碰了。現在開始,一下都別碰,咱們等見著大夫讓人家專業人士處理,行嗎,我的大小姐?”
畢羅聽到他最后這句,忍不住彎起唇角。
唐律見她終于破涕為笑,頓時也來了精神:“想不想喝水?后座有礦泉水。”
畢羅搖搖頭。唐律一低頭,看到早上出門前,家里老頭兒給他放在水杯架上的那個保溫瓶。他看了眼后視鏡,一手把住方向盤,另一手將保溫瓶塞到畢羅手里:“喝這個吧,熱的。”
畢羅確實也有點渴了,擰開保溫瓶,一聞,有點驚訝:“普洱?”好像還放了陳皮。
她忍不住瞟了唐律一眼,看不出來,他還有這么沉穩的口味。
唐律不用看她臉上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對普洱也就那樣。這是我們家老爺子早起硬塞給我的,現在還真派上用場了。”他余光瞥到畢羅倒了一杯,不禁唇角含笑,“回去我得跟我們家老頭兒說一聲,他退休了可以搞個第二職業,神算啊。”
畢羅忍不住說了句:“唐老先生肯定不像你這么貧。”
如果他嘴巴不那么貧,就憑今天他突然出現那個場景,其實還挺讓人感動的。
唐律聽了直搖頭:“你這明顯是為謠言所惑。其實我小時候是個特別穩當的小孩兒,后來純粹是讓那老頭兒給我帶歪了。”
畢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唐律也看她:“我媽死得早,從上小學起就是老頭兒帶著我,還有我哥。不過他那時候初中住校,一個月才回家一次,鞭長莫及,沒能把我從老頭兒的魔爪下拯救出來。”他見畢羅聽得還挺認真,也沒顯出嫌棄的神色,就接著說,“等到他上大學了,能隨便回家了,我已經長歪了。”
畢羅忍不住問:“你哥哥是哪個?”
唐家的事兒,老平城人都知道一些。到了這一輩兒,唐家人行的是“清”字,比如大家伙兒都知道的唐清辰、唐清言,好像還有唐清什么的……
“唐清辰,我親哥。”唐律說,“剩下那些都是堂兄弟。”
畢羅有點奇怪:“為什么你的名字,跟他們不是排著的……”
“因為我在我媽死了之后才進門啊。”等紅燈的時候,唐律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手一攤,“按照大眾的說法,我這算是私生子吧。”
畢羅頓時噤聲。
車子又開動起來,唐律一看她那個踩了雷一樣的表情,頓時樂了:“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們家從我爺爺到我爸,再到我哥,都對我挺好的。我媽沒能進門,也不是他們的問題,是我爸當時和我媽倆人的矛盾。”
即便如此,能像唐律這樣見個人就對自己這種身世侃侃而談的,也沒幾個人吧?畢羅忍不住想,他們倆這才見過幾次面?醫院一次,后來他不請自來到四時春一次,總共這才第三次吧?
這算什么,傳說中的交淺言深?
唐律說:“你可別覺得我對著誰都這么說。”
畢羅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唐律翹起一邊嘴角笑:“我也是看人的。”
畢羅沒說話,心里卻在想,看什么?看她今天實在太可憐了,才講一大堆自己的事兒?
唐律這次沒看她,而是看著前方的路:“我小時候剛見到我爸還有我哥時,也挺害怕的。小孩嘛,突然換了個新環境,說是親人,但從前從來沒見過,怎么知道他們會不會對我好?那時候我還覺得自己接下來肯定會過得特凄慘。后來發現這倆人都挺好玩的,時間長了,也就適應新生活了。好多事兒,當時覺得是過不去的坎兒,其實哪有什么是過不去的?除非你撒潑打滾躺地上不肯起來。”
不是有那么句話嘛,曾經讓你連掉眼淚都覺得羞愧不已的事兒,總有一天也能笑著講出來。
畢羅聽到最后一句,才明白過來唐律這是在安慰她。就是他講話太迂回,語氣又吊兒郎當的,她半晌才反應過來。
明白過來之后,她還挺不好意思的。唐律看著比她還小的樣子,結果現在反倒是他來安慰她?
畢羅捋了下垂在臉旁的發絲:“那個……”
唐律“嗯”了一聲:“你要是想謝謝我,也不用別的,就過幾天跟我一塊兒吃個飯吧。前些天在四時春吃飯時我記得我邀請過你來著,不過你當時沒答應我。”
畢羅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又納悶:“是別人的宴會?”她有點聽出味兒了,肯定不是單獨為了請她吃飯,不然以他們兩個現在的關系,唐律用不著這么一而再地執著相邀。
“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唐律說,“我呢正好缺個女伴,我覺得你挺合適的。”他挑起一邊眉毛,瞅了她一眼,“不過我覺得你也不吃虧。你不是想開發新菜譜嘛,這個宴席是一個行內人搞的,蠻有意思的,說不定會給你靈感。”
畢羅點點頭:“我回去跟外公說一聲。”
唐律不以為意。依他對畢克芳那老頭兒的了解,他要是知道是誰舉辦的宴會,肯定第一個做主讓阿羅跟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