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下,杏花鎮(zhèn)顯得昏暗寂寥。
老囚犯爬出洞口,站起身任由雨水沖刷著自己,抬頭望向?qū)掗煹奶炜眨唤z久違的自由感在他心中浮現(xiàn)。
不過,這種情緒僅持續(xù)了一會兒。
老囚犯很清楚。
早在他殺了鄰居一家之前,早在見到兒子尸體那一刻,他的生命便已經(jīng)走到了終點。
活著,不是貪生,而是為了復(fù)仇。
老囚犯深吸一口氣,看著周圍與自己剛被關(guān)入大牢時,并沒有太大差別的街道和建筑,按照提前預(yù)想好的路線,快步走入右側(cè)的小巷。
對于找到兇手后如何復(fù)仇,他想過很多辦法。
但從剛才得知兇手是杏花鎮(zhèn)的主宰,高高在上的父母官俞鶴亭后,他便知道以前所想那些手段都行不通。
但他并未因為這個困難,就放棄或者沮喪。
比起前面十幾年始終找不到兇手的情況,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錚!
老囚犯剛走出小巷,一把刀便貼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隔壁那個犯人沒出來?”
張捕頭手握刀柄,目露兇光的看著老囚犯。
旁邊還站著幾名捕快,從他們毫不意外的動作來看,顯然已經(jīng)在此守候多時。
沒想到自己什么都還沒做,就已經(jīng)抓住了,老囚犯苦笑:“出來的只有我一個。”
“真遺憾。”
張捕頭搖了搖頭,滿臉失望:“為了引他出來,我可是專門把他那邊的墻破壞了。”
聽到這里,老囚犯哪里還不明白。
自己以為隱藏的天衣無縫的逃洞,早在今天之前就被發(fā)現(xiàn),而無塵那邊之所以也被沖出了一個洞,并非磚石結(jié)構(gòu)出了問題,而是被人特意的做了手腳,為的就是想要將他也引出來。
復(fù)仇還未開始,便已經(jīng)結(jié)束。
一抹絕望涌現(xiàn)在老囚犯心間,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無塵并沒有聽他的勸,跟他一起逃出來。
“真掃興,算了,你也沒用了。”
張捕頭撇了撇嘴,正準備給老囚犯脖子來上一刀,就聽到旁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酒,某家要酒,誰有酒,快給某家酒……”
只見街道一頭,衣服上滿是黑色血污的越不通,正踉踉蹌蹌的朝這邊走來。
見到他的一瞬間,周圍的捕快們嚇得后退了幾步,其中一人更是腳一滑坐在了地上。
“他……他不是死了嗎?”
“誰能告訴我,我是不是眼花了?”
“不可能,我親眼看到他死了,他不可能還活著,絕不可能。”
“人肯定死了,現(xiàn)在他恐怕不是人!”
捕快們越來越惶恐,甚至有了拔腿逃跑的趨勢
同樣也想不明白的張捕頭,強忍著內(nèi)心的恐懼,抬手就準備先殺掉老囚犯,然后再試探這個不知是人死鬼的越不通。
然而。
就在他動手的瞬間,一張臉突然貼在他面前。
“你有酒嗎?”
卻見越不通不知何時跨越數(shù)十步的距離,滿是胡須的大臉貼在張捕頭面前,渾濁的眸子死死盯著他的眼睛。
距離之近,哪怕有大雨沖刷。
張捕頭仍能聞到越不通身上散發(fā)的味道,除了酒味外,血腥味和土腥味最濃。
“縣丞大人,您來了。”
被突然近身的張捕頭愣了一下,忽然驚喜地看向越不通身后。
這逼真的言語和神情,使得捕快們下意識望向那個方向,卻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
等!
張捕頭面露猙獰,飛速地后撤一步,手中之刀猛地劈向越不通。
力大速快,猛如虎豹。
張捕頭感覺到,這一刀發(fā)揮出了自己最好的狀態(tài),他已經(jīng)能預(yù)想到,一刀將面前這不知是人是鬼的越不通,從腰部劈成兩半的模樣。
可是。
就在刀鋒即將觸碰到越不通身體的剎那,卻被越不通的手擋住了。
鋒利的刀鋒割開他掌心皮膚,使得血液迅速流出,但卻無法突破皮肉下的骨骼。
越不通如同沒有疼痛感,目光直直的看著張捕頭:“你有酒嗎?”
張捕頭臉色一變,用力想要將刀收回。
卻發(fā)現(xiàn)越不通的手牢牢夾住刀身,自己不要說收回刀,連晃動一下都難以做到。
見到這一幕,旁邊的老囚犯連忙后退幾步,脫離了張捕頭的武器范圍。
“我……”
張捕頭根本沒管老囚犯,咽了口唾沫,恐懼從心中蔓延至臉上。
僅僅猶豫了一下,他迅速變招。
張捕頭松開刀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雙手手掌接觸地面,用力向越不通磕頭:“我不是人,我是個畜生!”
“求您大人有大量,放了火吧。”
“要殺您的人是縣丞俞鶴亭那狗賊,是他逼我的。”
“我不能死,我家中還有八十歲的老母和六歲的兒女,他們不能沒有我,求您大人有大量,把我當個屁放了吧。”
“把我當條狗也行,我還能給您辦事。”
“您要不需要我辦事,我還可以給您叫兩聲,我很會叫的,不信您聽,汪汪……”
張捕頭突然的轉(zhuǎn)變。
不只讓老囚犯驚得張開了嘴,連周圍的捕快們也驚訝不已。
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一副正氣凜然大公無私,私底下出手狠辣瘋瘋癲癲的捕頭,會突然作出這種無下限的言行。
對于手下人異樣的目光,張捕頭并不在意。
讀書人常言“男兒膝下有黃金”,但黃金哪有性命重要,而自己下跪求饒的行為,與拿黃金換性命并沒什么區(qū)別,而且比起獲取困難的黃金,下跪無疑是件很劃算的事情。
至于后續(xù)的面子問題,還有剛才辱罵縣丞的話被聽到。
張捕頭相信,只要自己活著,這兩個問題都能得到解決。
“你沒酒?”
越不通沒有理會張捕頭的話,僅剩的左手狠狠扇出。
張捕頭連話都來不及說,就被扇飛出去,身體如同玩具般跨越了一幢建筑,落在了大牢外墻旁,吐出一口鮮血,混合著雨水流入洞口。
察覺到危險想逃的捕快們,也被一個一個的打飛出去,倒地不起。
“酒,某家要酒……”
越不通好像忘記自己做過什么,左手無力地搭在身前,渾渾噩噩地朝著街道另一頭走去。
老囚犯反應(yīng)過來,迅速追了上去:“等等,恩人,我還沒感謝你呢。”
越不通口中不斷地喊著酒,并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恩人。”
老囚犯跟在旁邊,連比劃帶說:“我有酒,三十年的杏花酒,只要你愿意幫我個忙,我愿意用它來感謝你。”
越不通仍然在往前走,沒有任何停下的意思。
老囚犯嘆了口氣,停在了原地。
正當他想轉(zhuǎn)身離開時,前方卻突然傳來越不通的聲音:“帶路。”
一刻鐘后。
鎮(zhèn)子南面一棟無人的房子中。
越不通抱著剛從地下挖出來的酒壇,對著嘴大口大口的喝著。
“恩人,您看這酒怎么樣?”
老囚犯見他喝下酒,不禁松了一口氣。
越不通一邊喝一邊含糊說道:“好酒。”
“那我就放心了。”
老囚犯沒有猶豫,緊接著就說道:“我想請求你幫忙的那件事,就是殺掉縣丞俞鶴亭。”
“不夠。”越不通回道。
老囚犯疑惑:“不夠?”
越不通看也不看的提出條件:“一壇酒不夠,殺一個人,要一百壇這種酒。”
“一百壇?”
老囚犯頓時感覺心中抽搐,三十年的杏花酒可不是大白菜。
他敢保證,在這個杏花鎮(zhèn),這種年候的酒絕不會超過十壇,一百壇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來。
畢竟,杏花酒出名也就在這幾十年。
這壇三十年的杏花酒,若非十幾年前兒子出事,恐怕也早就出手了
老囚犯只好放棄讓越不通幫自己殺掉仇人的想法,轉(zhuǎn)而問道:“那這樣,我想請恩人你,幫我在縣丞家拿些東西出來,你看這個可以嗎?”
“可。”
越不通的話很簡短。
雖然想用越不通殺死仇人的目標沒達成,但第二個要求被同意了,也還算不錯。
老囚犯的心情稍微好了些,可隨即想起尚在牢獄中的無塵,再想到越不通的身份,于是忍不住問道:“恩人,我聽說那個名叫無塵的和尚,是與你一同來到這塊地界的人,你不管他嗎?”
“他活該……”
越不通含糊說著,將臉埋進酒壇。
半個時辰后。
縣丞大宅,后宅庭院。
“……爺,事情就是這樣。”
俞鶴亭跪在地上,向躺在太師椅上的馬益稟告:“那越不通不知為何死而復(fù)生,而且力量也大的出奇,將我手底下幾個捕快打的重傷倒地,還用刀全部捅了一遍,僅剩一人存活,隨后他便不知蹤跡。”
馬益閉上眼睛,輕嘆一口氣:“外來者果然是最大的變數(shù)。”
俞鶴亭擔(dān)憂的問道:“爺,現(xiàn)在怎么辦?那越不通實力詭異,是個不安定的因素,要是不管不顧,可能會影響到后日的安排。”
馬益看向他:“你覺得該怎么辦?”
俞鶴亭一只手抬起,做出割喉的動作:“我覺得,必須盡快將此人斬殺。我即刻命令手底下的人去搜索他的蹤跡,等找到之后立刻向我匯報,然后爺你親自出手一趟,定能將此人解決。”
“不錯的方法,可是我不想冒險。”
馬益從太師椅上下來,站起身:“原本打算再等上兩年,水到渠成的達成目標,可現(xiàn)在看來,計劃只能提前了。”
兩年?
俞鶴亭神色一愣,忍不住問道:“爺,您說的計劃與我想的計劃是一樣的嗎?”
馬益平靜的看向他:“當然不一樣,平時是獻祭幾個人,然后再抽取位于陣中之人的部分精氣神,用以填補我們的精力。而這一次,我準備將陣中所有人的精氣神抽取干凈,用以填補我的壽命。”
我們?我?
俞鶴亭注意到這兩個自稱的差別,臉色有些惶恐:“爺,我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
俞鶴亭笑笑:“你確認自己是不明白,而不是在裝不明白?”
咚!咚!
俞鶴亭沒有說話,朝他重重磕了兩個響頭,額頭都呈現(xiàn)青紫之色,然后一臉冤枉地說道:“爺,蒼天在上,我對你的忠心日月可鑒,如果爺不相信我,那我現(xiàn)在就自裁于此地。”
俞鶴亭眼中升起一絲嘲諷:“那你自裁吧。”
“我就知道爺會相信……”
話說到一半,俞鶴亭臉色僵住了。
顯然他并沒有意識到,答案會出乎自己的意料。
馬益輕蔑一笑,轉(zhuǎn)身背對俞鶴亭,看著庭院中被精心修剪的花草,淡淡道:“你是一個聰明人,十一年前,我來到這個世界,選擇跟你合作,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聰明人知道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能讓合作者少費很多心力。”
“所以,聰明人很適合合作。”
“但聰明人往往都是不甘平凡的人,有了一份利益,他們會要兩份利益,乃至全部利益,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反客為主……”
隨著馬益的話脫口而出。
俞鶴亭的臉色逐漸陰沉,眼中也升起是厲色。
看著面前背對著自己的馬益,他悄悄抬起右手,袖口瞄準馬益的后腦勺,五指和尚就要握成拳頭。
眼見馬益將死,陰毒的笑容在俞鶴亭臉上綻放。
但動作才做到一半,他驚訝的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不論是手腳還是身軀,都無法抖動一下,唯一能動的只有兩顆眼珠。
“是不是發(fā)現(xiàn)無法控制身體?”
馬益轉(zhuǎn)過身,對俞鶴亭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并不意外,淡淡說道:“我一向不喜歡意外,所以對于聰明人,從一開始,就做出了一點防范措施。”
“我知道你最近幾年,沒有把分給你的精氣神全部轉(zhuǎn)化為精力,而是用部分精氣神制作了一個小玩具。”
“隱而不發(fā),等待機會。”
“想要在某一天殺掉我,然后在將我的東西占為己有。”
“但你卻忘了,我雖然不是人,但勉強也算得上聰明。”
“你不用擔(dān)心我現(xiàn)在會對你做什么,明天你會和所有處于大陣中的人一樣,走向死亡。”
“作為你替我做事的酬勞,我會盡量讓你死得沒那么痛苦。”
“而我,將用你們幫我增長的壽命,絢麗多彩的活著,這個時間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百年千年,或者……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