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著沒空,但是祭日那天沈相宜還是專門請了假回來。
特意錯開了江遇安他們,選在了前一天。
沈相宜做了幾道拿手菜,拎著一壇花雕酒坐在江太太的墓碑旁。
剛剛坐好,就打開酒壇子往碑前倒了三四個來回。
“記得你剛來京都那年,雖然年輕,人情世故倒是很通透。和你相交,很輕松。”
她仰頭灌了一大口白酒,手指抓在壇子邊緣,背上繃起來好幾條痕跡。
“如今我深陷囹圄多年,夜間輾轉(zhuǎn)難寐時總是想到你。若你還在,我大概沒有這么苦。”
沈相宜低了頭,手臂撐在膝上,掌中拎著酒壇子晃來晃去。
晃了半晌,又給墓碑倒了兩個來回,然后帶著氣勁似的把壇子重重蹲在一旁。
“我不是你小說里那些一出生就背負(fù)著家族命運的主人公,從小喪失獨立自主的思考和夢想。”
“可我也不是自由的。”沈相宜眉眼間忽然放松下來,濃濃的疲倦絲毫不加掩飾。
整個人靠在墓碑上,指間來回摩挲著那枚白玉扳指,聲音低低的:“他們把責(zé)任兩個字鎖在我的肩上,以為我是打不破的神話和不能攻破的堡壘。”
“風(fēng)眠,其實有的時候很羨慕你。雖然死去,可還有那么多人記得你。你不孤獨,也很自由,不為誰而活,也沒有誰將本不必你承擔(dān)的責(zé)任強(qiáng)加于身。”
遠(yuǎn)處起了風(fēng),周邊樹葉沙沙作響,好似情人在耳畔的呢喃私語。
沈相宜垂了眼睫,卸去全身力氣,放任無邊無際的疲倦將自己淹沒。
“真累啊..”
曾經(jīng)從別人口中聽說,宋風(fēng)眠臨終前給她留了封書信。
信件和江星晚在一起,連江遇安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沈相宜剛回來的時候聽林硯書說起過這件事,只是當(dāng)時這封信并沒有找到。
江星晚那時年紀(jì)太小,宋風(fēng)眠留給她的東西又太多。
知道這封信的存在后,江遇安把太太留下的所有東西都整理了一遍。
連平時很少拿出來用的木器擺件都拆開來看,依舊一無所獲。
五一假期,林硯書回來給老師掃墓,大家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沈相宜才重新提起這件事。
“一點線索都沒留下嗎?”
江遇安搖搖頭:“她走的時候只說可能找不到你人,所以那封信要好好跟著星晚,我猜測大概是交代你好好照顧星晚吧。”
“邢姐一定知道。”沈相宜目光灼灼。
忽的提起這個人也有原因。
當(dāng)時宋風(fēng)眠身體不好,又怕家政公司那邊的人嘴不嚴(yán)實。
所以沈相宜找了位不能說話的傭人來伺候她。
但,宋風(fēng)眠去世的時候,邢姐就離開了那里。
這么多年,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聯(lián)系上。
沈相宜說完,當(dāng)即找到當(dāng)年的中間人打聽邢姐的消息。
為了不影響別人吃飯,沈相宜索性躲到了后院。
那里曾經(jīng)種滿了滿天星
是宋風(fēng)眠膝蓋不好的時候都不肯放棄的東西。
手機(jī)很快響起來,卻不是邢姐,而是..
“我親愛的Y小姐,上次送你的玫瑰花不滿意沒關(guān)系,我又送了新的禮物給你。”
“..上次沈氏是你動的手?可惜了,太低級。”
“區(qū)區(qū)稅務(wù)問題,Y小姐當(dāng)然不會放在心上。而且,我并沒有太過分。第二天晚上沈大小姐就回家和父親吃午飯了,Y小姐也在,不是嗎?”
沈相宜闔了眸子,躺在躺椅中用胳膊擋住眼睛:“這次是什么?”
“聽說Y小姐頗喜歡古風(fēng)古韻。所以我為Y小姐在京都置辦了一套宅院,希望后天晚上可以與你在那兒共進(jìn)晚餐。”
她沒有當(dāng)即回答。
這個人來者不善。
偏生推不掉,收不得。
沈相宜無奈扶額:“亓先生,我不值得您浪費這么多的精力。”
“Y小姐別謙虛,你花容月貌,能力優(yōu)秀,是業(yè)內(nèi)的傳說。你我聯(lián)手,哪怕是靠臉也能端起金飯碗的。”
“今晚見吧,明天有事。”
掛斷電話后,沈相宜長長嘆了口氣,陷在柔軟的躺椅中望著天空出神。
大概是天氣漸暖,暖烘烘的氣氛下,沈相宜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連江星晚是什么時候趴在懷里都不知道。
身上蓋了張薄毯,江遇安提著水壺站在柵欄圍出的空地上。
一封泛著陳舊氣息的信封靜靜躺在矮桌上。
林硯書拿了種子從儲物室出來,看見許清宴抱臂站在門邊。
有那么一瞬間,他差點以為老師還活著。
也僅僅是那么一瞬間。
一瞬間后,林硯書就反應(yīng)過來了。
乖乖的撒下種子,像很多年前那樣。
打破寧靜的是宋長庚,難得看他穿著除了西裝之外的衣服,急匆匆的趕過來。
“老板,有人今晚請你吃飯,衣服都送過來了。”
沈相宜皺了皺眉,抬手擋著眼睛緩了緩,片刻后抬手把江星晚往懷里帶了帶。
“恩,等下你跟我一塊去。”
“主要他沒說地方也沒說時間,咱們這怎么去啊?”
沈相宜抬頭看著他,不疾不徐的:“我知道,衣服拿來吧。”
說著,轉(zhuǎn)頭看向江遇安:“客房借用一下。”
“行。星晚,別賴著干媽了,跟爸爸來種花。”
客人準(zhǔn)備的是套宋制漢服,月白色的吊帶和宋褲,純白色的褙子。
也得虧平時沈相宜喜歡用簪子挽頭發(fā),隨手從包里抽出只釵挽了個丸子頭就準(zhǔn)備去赴宴。
宋長庚伸手?jǐn)r她,不自覺撓了撓頭:“老板,您這有點..太隨便了吧。”
“沒事。”
“您剛?cè)Q衣服的時候江老師讓我把這封信教給您,說是在照片背面來著。”
封面上只寫了沈收兩個字。
沈相宜拿到之后,沒有立即拆開,放進(jìn)包里帶著。
今晚的客人是位老朋友。
從很久很久之前喜歡和沈相宜對著干的冤家。
車子按照導(dǎo)航緩緩向前,不多時,一座古風(fēng)古風(fēng)韻的宅院出現(xiàn)在視線中。
門口站著四個穿著黑西服的小伙,帶著黑眼鏡,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里。
沈相宜下車之后,先是干脆利落的給她敬了個軍禮,然后兩個人推開門,給她帶路。
入門影壁上是幅浮雕,因為年久失修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細(xì)節(jié)。
影壁后邊是片人工湖,湖后邊是待客的大廳。
在宅院里繞來繞去得有五六分鐘,沈相宜幾乎快要不耐煩地時候,擺著滿漢全席的桌子才出現(xiàn)在眼前。
圓圓的雕花桌邊坐著個穿著白色宋制漢服的男人。
冰冷孤傲的眼睛仿佛沒有焦距,深黯的眼底充滿了平靜,烏黑的頭發(fā),散在耳邊。
笑起來的時候冷艷歸冷艷,卻是一點溫度都沒有:“Y小姐,好久不見。”
目光落在她臉上時,忽的變了臉色:“你的臉..”
鼻翼左側(cè)三厘米,從鼻側(cè)斜斜飛向眼尾下一點。
那道傷疤已經(jīng)失去了鮮紅的顏色,冒著粉色的新肉剛剛長出來。
平日里用點遮瑕能蓋住,不仔細(xì)看是看不出來的。
但是今天,沈相宜特意洗去了脂粉,素顏來見他。
宋長庚給她拉開座位坐下,自有人把餐具遞上來。
沈相宜頗為熟稔的拿起公筷給自己夾了筷子喜歡的食物放進(jìn)餐盤里。
“小傷,抱歉,影響了亓先生的食欲。”
對方瞬間沉了臉,陰沉沉的看著那道疤痕。
好像不是傷在沈相宜的臉上,而是傷在他的身上一般。
“誰干的?”
“我可不能說,畢竟是被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女傷的,說出去太沒面子了。”
“手無縛雞之力?”亓先生鎖眉,接著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Y竟然被這樣一個人傷了臉哈哈哈哈哈哈”
“亓先生也不是三歲的孩子了,把戲卻一如既往的幼稚。”
換了兩道菜繼續(xù)嘗,沈相宜頭也不抬,只顧看桌上那些美食。
偶爾回頭和宋長庚說一下哪些好吃,下次可以試試。
亓先生對此倒是一點沒生氣,甚至跟宋長庚說哪道菜哪家好。
“亓先生大老遠(yuǎn)跑到異國他鄉(xiāng),不會是為了和我的助理討論八大菜系的口味吧。”
“當(dāng)然不是。”亓先生笑了笑,倚著座位靠背翹起二郎腿,一抬手,身后的人立刻把雪茄遞上,為他點火。
他抬手指了指對面,仆人會意,立刻拿著東西過去。
沈相宜抬手止住,繼續(xù)研究桌上菜:“我不喜歡和你打交道。”
亓先生笑而不語。
目光柔和的看著她一道道試菜,趁她低頭嘗的時候悄悄抬手轉(zhuǎn)了下桌子。
“你這人行事毫無規(guī)律,破壞力影響力很強(qiáng),我不想和你這樣的人成為隊友,更不希望成為敵人。”
“Y小姐放心,我所作所為絕不會傷害你半分。”
沈相宜稍稍抬眼,聽他補(bǔ)充:“也不會傷害你的家人朋友。”
沈相宜沒搭話。
亓先生倒是搬了凳子挪過來坐在她邊上,先是仔仔細(xì)細(xì)的打量了一遍她臉上的疤痕。
然后收回身子重重嘆了口氣:“即便如此,還是很漂亮。”
他胳膊撐在桌上,手掌托腮,淺笑著看沈相宜:“既然已經(jīng)退役了,那我們的結(jié)婚手續(xù)應(yīng)該很好辦。擇日不如撞日,結(jié)個婚怎么樣?”
“不怎么樣。”拿起餐巾擦擦嘴角,低頭疊餐巾玩,“婚姻不能將我拖入你的戰(zhàn)壕,我也沒有興趣成為政治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