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辦公室放下行李還沒洗臉,宣教科的王科長就小心翼翼地來到辦公室,關上門,對張乎説:
“龍龍不見了,國慶節一大早就不見了。”
龍龍是他唯一的兒子,正上初三,還在重點中學,也就是張乎爸爸原來當校長的學校。
張乎安慰他:
“別急,慢慢説,報案了嗎?”
老王搖搖頭:
“還沒確定是丟了呢,跑了呢還是躲起來了。這孩子,真不省心。”
近日他正與愛人在鬧離婚,不想讓別人知道家庭變故。
張乎對我説,把小海找來。
小海是我們讀書會里的一個片警。
等了半個小時,小海騎著自行車趕到辦公室地,進門就問:
“孩子身上帶錢了嗎?”
王科長説:
“就是發現抽屜里少了300元,才懷疑他離家出走了。平時用錢都是主動找我們要。”
小海馬上聯系片區派出所,讓王科長去報案,帶上孩子的照片。
“會不會滿大街電線桿柱子上都貼孩子的照片?咱丟不起這個人,這孩子從小就有主意,要是看到到處張貼著他的照片的話,更是躲著不肯出來的,肯定會這樣。”王科長擔心。
小海説,會找有經驗的民警處理。
王科長失魂落魄地跟著小海報案去了。張乎交待我,目前我們手上還有三份急要的報告,讓得力的通訊員加幾個班趕出來,他可能要出趟遠門。
我問去哪?
他説去找龍龍。
“怎么也得是王科長去找吧,那是他親生的。”
張乎説馬上今年的征兵工作就要開始了,征兵宣傳工作都壓在老王身上,這個工作只有業務和政治素質高的老同志,才能勝任,所以部長不會讓老王請假去找兒子,肯定是請他出面去找,還不如早點找到,省得老王分心。
老王和張乎曾在一個辦公室共事兩年,老王一手把他從工廠里調到部門寫匯報,對他有知遇之恩,所以龍龍出事,他第一想到的,就是找張乎幫忙。
我聞到了辦公室政治里濃濃的哥們義氣。
天下之大,到哪兒能找到龍龍呢?
“他身上只有三百元,走不了多遠的,很快就會回來的。”
張乎肯定。
我説現在到哪里去找?
“先去學校看看。”
張乎找到班主任,問了龍龍近況,班主任説節前一直很正常,沒發現他情緒波動,這不一上課發現孩子沒來,這才發現問題。
張乎什么線索也沒找到,他問班主任,能不能帶他去學校的圖書館,查下龍龍都借看過什么書。男孩子到了青春期,干點什么出來,都不出意外。
回到辦公室,我還在埋頭整理報紙資料,張乎説,能不能借點錢給他?我說是路費吧?他點點頭,我從中間抽屜里拿出400元,他俯身寫了個借條,説找到龍龍后就還,言下之意,這找不到就不還了?
他看出我的小心思,説找不到也還,得晚點還。
一個月后,張乎領著龍龍回到了辦公室。
他的小臉蛋曬得黑黑的,個頭也明顯長高了,顯得特別的精瘦,眼中絲毫沒有做錯事的愧疚與躲閃,反而目光炯炯發光,仿佛發現了天大的一個寶藏之地。
老王還在市里開會,聽了我的電話后,一再感謝。
我打了一盆清水,讓他倆都把臉搽干凈。
我問龍龍去哪兒玩了,他説香格里拉,我嚇一跳,一聽名字就是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別説孩子,我長這么大,最大的理想就是去一趟省城,想必這一路上,他把車船牛馬都用過了。
張乎不知道是夸他呢還是啥的,這小子人小鬼大,居然找到一家小飯店打工,還學會了做藏餐,特別地道,在當地還有了小小的知名度,走時老板那個罵呀,我被罵慘了,哎,小伙子,晚上是不是給你大舅和這位小叔叔做一頓啊?
龍龍說:“好啊好啊,等我爸回來給了錢,我買點排骨,臘上了再請您和小叔叔。”
窗外,遠遠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哭聲,聲音漸近,龍龍緊張地躲在我的椅子背后,説我媽來了。我讓他蹲下。
“哭啊,”我叫道。
龍龍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緊張,開始哭起來,把頭埋在懷里,烏烏地哭。
龍龍媽一進屋,看見我和張乎圍著龍龍,上來就兇我倆:
“誰欺負龍龍了,看把孩子弄哭的,媽媽來了,跟我回家吧。”
這么機靈的孩子誰能欺負啊,我正要開口,龍龍表演性地高喊一句媽媽,撲向母親懷抱,倆人摟在一起,下樓走了。
把我和張乎丟在一邊,一句感謝的話都沒,媽媽這情商,也沒誰了,我那還墊了路費呢。
張乎拍拍我説:
“放心,錢會還的。給小海打電話,把案子撤了。再給他們寫一封表揚信。”
老王千恩萬謝地感謝張乎,丟了一條煙也走了。
張乎說,別在乎那點路費,我會還的,要想想現在我們的合作的科室,是不是關系又牢固了?
我點點頭:“那是。”
宣教科是部門里最大的一個科室,職能幾乎牽涉到社會的所有層面,比如征兵、文明城市建設、圍繞城市發展與建設的一切主題宣傳與調研,甚至包括市委大禮堂開會座位的安排,票務的分發,也歸科室管。
科室也是人強馬壯,配備了十五名科員,我奇怪為何張乎要離開那里,進入政研室,他說是圖個清凈。
與一個擁有15人的科室相比,只有三個人的我部門那真叫清靜。
有一次,我和王主任談心,當然是他想做我的入黨介紹人,我得和他談談工作情況,匯報思想,説到了張乎是個喜歡清靜的人,誰知道王主任一瞇眼説:
“你們科長明年就到點要退了,在位也是長期病假不上班,科長一退,這位置當然就是他的了,他真的喜歡清凈?”
還是王主任眼辣,我心里夸道。
王主任幾乎是每個新來的人的入黨介紹人,因此,雖然他管著辦公室,事實上,他的眼線分布在各個科室,他想了解情況,都會以介紹人的身份,和你談談最近的工作情況,我后來想,整個部門的運轉,事實上一直是他在操控著,比如辦公經費的預算與平衡,科員假期的批準,小到長途電話的打出時間控制,大到公費醫療報銷單據的領取,都需要他簽字。每年數萬元的經費從他手里過,什么問題也沒有發生,到最后他安全退休軟著落,這才是我真正佩服的人:
不求職位高低,只求服務。
領工資時,張乎説你把工資代領了,下個月了也一并領了吧。
我説那拿行,我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你上有老下有小,全家都指望著你那份工資呢,把工資的零頭給我就行了。
張乎眼圈都紅了。
我轉移了話題問他:
“怎么找到龍龍的,這人小鬼大的,還知道去香格里拉,還能找到工作學到手藝,有這么好的孩子還離啥婚?”
張乎説查了他借的書,發現了他一直在看各種旅游的圖書,有杭州、廣東,還有就是香格里拉。
“為什么確定方向是香格里拉?”我好奇地問,這肯定不是蒙的。
“香格里拉的書他借的時間最長,其中內頁還有撕掉的,因此我判斷他去了哪兒。”
這孩子真機靈,我夸道,那時我絕對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替張乎繼續尋找告密者的第一個幫手,就是王龍龍。
張乎突然像被時間凍住了,一動也不動,夕陽照在他扁平的臉上,像是定做了一個像框。
“哎,”我叫了一聲,他的魂遠游去了。
“把我嚇住了,想什么呢?”
“你剛才問的是啥?”他問我。
“沒問啥呀。哦,我説龍龍是個機靈的孩子。”
“再往前?”
“為什么去香格里拉找?”
張乎聽到此渾身一震:
“可不可以列一個師范大學的調究課題?”張乎問我。
我摸不著頭腦,趕緊找報貼本,快速翻過。
當時的我部門,是管著文教衛體四大塊,所謂的管,指的是人事,也就是這四大塊人事的任免,都需要部里考察,然后向組織部門推薦,因此是實實在在的實權部門。
終于翻到一個問題,針對青年教師去講師團的,強調青年教師去基層,特別是去農村服務。
張乎説加個班吧,把師范學校作為調查單位,看看他們培養的青年教師在講師團里有哪些問題,哪些經驗,總結一下。
我説這個匯報不急吧,手中還有農村污染的匯報還沒做呢,鄉鎮企業局一直催呢。
張乎説農村那個給他,我們共同先把師范的列出來。
第二天向分管副部長匯報后,得到了批準立項,我和他立刻動身去師范大學校長辦公室,很快在學校里,給我倆空出了一套屋子,可以辦公,也可以休息,辦齊了飯卡進門證等證件,我和張乎分頭找不同的部門開座談會,他主動説,把圖書館的分給他,其它都給我包了。
大數據計算出當年的出賣者最可能安身的地方,就是在中關村,我給龍龍打電話,問他能不能到BJ來一趟,幫著把張叔叔交待的事辦完。
他極其意外地得知張乎去逝的消息,説他安排一下,就從香格里拉趕來,今年清大的一名副校長在州里掛職,他的項目得到了他的支持,所以要安排一下,請個長假。
想到龍龍能進京幫我一把,懸著的心踏實了。
我開始列出團隊的名單,像當年張乎那樣,只有建立起團隊,才能從帝都的大海里,撈出那根毒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