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和張乎聊著昨天的事,師范大學干部處的郝處長陪著小劉走進會議室,小劉一到學校,直接去拜訪了郝處長,不象我和張乎坐在冷板凳上傻等,做組織工作的人,就是善于和人打交道,作風就是不一樣。
郝部長熱情地和我倆打了個招呼,開始主持會議。
她傳達了學校的下發的文件精神,表明盡快落實第一批十名參加講師團的人員名單,并通過學校和部里的政審后,盡快報到市委批準。
因為我和張乎不是組織部們的人員,我倆算是了本次列席會議。
小劉把統一的政審表格交給了郝部長,她轉給了副處長,副處長搬過了厚厚的一疊檔案文件袋,按照名單順序,打開檔案袋,取出里面的資料一一核對,填完數據后,再轉給小劉審核。
一個小時后,基本填完了表格。
小劉讓我和張乎回避一下,他們要最后給每人寫評語。
我想也就是匯簽“同意”兩個字,有必要讓我們出去嗎?
張乎説正好抽根煙。
從操場上抽完兩根煙,小劉招呼我們進來,會議室只剩他一個人了,他説都弄完了,我們可以回去了。
“這么快?”張乎裝著吃驚的樣子。
“因為是第一批,過得比較細。”
“沒啥問題吧?”我想套出點話。
小劉把桌上的紙整理后,放進包中説:
“政審意見寫了,還得經部務會議討論通過,因為是政審,所以討論時,你們不必參加,你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這就看出了科室與科室的區別,領導全部核心思想工作的是組干科。
張乎收拾包,説要接孩子,馬上就撤,我磨磨嘰嘰地收拾,小劉説剛才太緊張了,抽根煙一起走吧。
他抽完煙進來拿包,我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回來,剛才我還一直在思考:是不是偷偷打開他的包,看一眼政審資料,特別是莊靜的政審意見上寫的啥。
張乎曾告訴過我,無論一個人怎樣改名換姓,他或她的檔案,一輩子都跟著,里面的記錄抹不掉,所以,這才是他提出要求對講師團人員進行全面政審的原因:
讓組織上幫他查出真相。
我拿出那包牛肉干對小劉説:給咱雙胞胎的小侄兒嘗嘗,快到磨牙的點了。
“借花獻佛,這是龍龍寄來的,這小子又開了家牦牛肉加工廠,説營養豐富,將來大家越來越有錢,會對健康加大投入,他趕先做個廠,專門生產地方原材料的營養類產品,提前培養消費者,當然還是我們這些股東投的錢。”
我故意把投資説的很輕松,我和龍龍合伙掙錢的事,他不可能不耳聞。
小劉表示感謝,并嘆了口氣:
“當時龍龍也跟我借了錢,要不是有兩個孩子的拖累,我也想拿點錢出來投資,就這點死工資,剛夠吃飯用。最近奶粉又漲價了,便宜的也不敢買給孩子吃,這進品的奶粉比國產的,要貴出三分之二的錢,搶錢啊。”
我説:
“讓龍龍的廠搞點牦牛奶粉,你那兩個雙胞胎照片打個廣告,讓龍龍回報奶粉,還省得請模特花廣告費了呢,又便宜了這小子,雙贏。”
我被自己的經商天賦感動了,説得真情流露,掏心掏肺。
“這下好了,省了奶粉錢,這可是老大一筆支出。”
我倆擊掌簽約。
我説等你出差回來,我通知報社的攝影老記,給兩個侄兒拍點照片,費用我出了。
小劉説那我盡快下周趕回來。
我倆越説越近,一起走回單位。快到部門口時,我不經意地説:
“這次這十個人沒問題了吧,下個月講師團項目要啟動了,部長特別重視,我和老張在學校挑了一個月,可別出什么妖蛾子。”
小劉拉著我的衣袖,四下看了一下:
“你倆怎么考察的?十個人里面,有一個人有嚴重的問題。”
我驚訝地説:
“不會吧,除了莊老師,就都是應屆畢業的學生,還都是學生會干部,第三梯隊的人才,會有啥問題?”
小劉説:
“問題就是那個帶隊的莊老師,你聽説過張乎哥哥的案子嗎?她就是當年的參與者。”
這個問題不能再裝,我點點頭:
“是嗎,記得張乎給我看過判決書,上面有三個女的,沒有人姓莊呀。”
“她改了名。”小劉的臉上露出了職業的惋惜。
“我能猜猜嗎?嗯,那個姓吳的早死了,只剩下兩個女人,難道是梅花喜歡漫天雪?”
我點出了龐紅梅的名字。
“我可什么都沒説。”
“這倒是意外了,如果真是她,表明她在早期就有崇高的革命覺悟,有杰出的業務水平,這不正好是我們想要的又紅又專的人才嗎?”
“一個沖在時代前列的人,往往是烈士。需要犧牲掉的,是被拍死在沙灘上的前浪。而組織需要的人,是沒有沖動的,理性的人。”
“他們不是被無罪釋放了嗎?”
“我看了檔案也才鬧清楚,是釋放,不是傳説的無罪釋放。”
“那是什么意思?這有區別嗎?”
我懵圈了。釋放代表無罪,判錯了,當年還沒有賠償一説。但這也是了不起的進步。
“抓你的時候是對的,放你的時候也是對的。”小劉説出了一生中最精彩的金句。
“這是什么意思?”
“這就是留尾巴,如果無罪釋放,她的這些資料就應從檔案中提取出來,該銷毀,而不是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對吧?”
我點點頭,突然明白了她的不婚不嫁和那六個消失的人。
“好在還有部務辦公會議,會做出公正的決定吧。”我想著最后挽救的大佬,應該還沒出場。
小劉點點頭:
“我們只是把活干了,最后決定的人還是部領導。哎別想那么多了,你們也盡力了,好努力,把一個無家庭牽掛的人,愣是從一萬多人中給找出來。”
再説下去,這位專業搞政審的人就會發現:
世上沒有這么巧的事。
好在到了部門口,我們各自回科室。
回到辦公室,張乎憶接完孩子,又回來了。
他問我:
“套出花頭了嗎?”
我點點頭。
似乎就要知道答案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説吧。”
我把敞開的門關上,又把窗簾放下一半,提前開了燈,營造出平時我倆趕重要的匯報,才有的環境,生怕他大叫一聲,傳到外面去。
“我猜吧,”他想了一下,又不自信起來,嘆口氣:
“還是你講吧。”
“梅花喜歡漫天雪。”
張乎抬起頭。
“歡喜”,他糾正。
盡管我們知道了她的今天的名字,但是她過去是誰?她是八個人中哪個人介紹加入春夜行動團隊的,她又是被誰出賣的,這一切都是空白。
“你會寫詩嗎?”張乎問。
我搖搖頭:
“文秘專業里沒有這個文體,不教。”
“我是説,個人愛好。”
我搖搖頭。
他走到一個書柜前,打開,找出了一摞詩歌集,都是五十年代的老版本,一水的前蘇聯詩人寫的,普希金等。
“抓緊時間學,給你一個月時間,在莊老師去講師團前,把《清明》寫完。”
“這不是寫匯報,這是個人感性的東西。”我聲辯。
他白了一眼,抗議無效。
“你可以找親友團幫助。”張乎總算給了個標準答案。
他找出報貼本,指著上面的一個名字説:
“她的詩就寫得很好,你有一個好的幫手了。”
我看了一眼名字,原來是晚報的文藝副刊編輯拂曉,這應是筆名。
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塊木板:
“我怎么跟她講:拂曉你好,我叫宋明,咱倆合作寫首詩吧,題目叫《清明》,您有離世的親人嗎?能憋著這股情感寫吧?”
張乎把一口茶水噴出來:
“小祖宗,有這么撩妹子的嗎?”
“那我怎么做?”
“你看看這些詩集,找些簡短的,重新改寫下,然后再給報社投稿,引起她的注意。要多投,不怕退稿。”
不愧是老司機。
“這能行嗎?”
我翻到了葉賽寧寫的《白樺》,感覺馬上就可以改成《白楊》,我和小王打樹枝的鏡頭歷歷在目。小王和小唐的愛情故事也浮現在眼前,素材是有了,但什么叫詩?
張乎説:
“青春就是詩,就是你這個年紀該干的事,你想想,你最想寫詩的是什么時候?”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上高中時,對前排的女生剛剛有了點感覺,就被高考前做習題給扼殺了,那是一天做一百道數學題啊,還不包括其它科目。頭,你寫過詩嗎,何不借來一用?”
他搖搖頭:
“我每天醒來時,都是在想,誰是害了張之?這個問題,像一杯毒酒,已經把詩給毒死了。”
用了兩個晚上,我把《白楊》寫完了,交給張乎修改,他說太長了,最好不要超過十五行,報紙版面有限,不可能刊登太長的詩,能用一個詞講清楚的,決不用兩個詞,把水了吧唧的話全部去掉。
又改了一天,終于他滿意了。
我把詩稿通過市委交換站寄出去后,整天心神不寧的,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心虛,生怕別人發現,我這是模仿,像是一個小偷。
星期天照舊是讀書會的日子,我走進辦公室,幾乎所有的會員都齊刷刷地看著我,新加入的師范學生李敏芬激動地問:
“晚報上的這首《白楊》是您寫的嗎?”她舉起了報紙。
我看著報紙上自己的名字變成了鉛字,沉甸甸的黑體字,再仔細看,詩尾還有拂曉的評點,別的沒入眼,其中那句“詩人有清奇不凡的文筆,以擬人化的筆調,描寫了情感的幽深之地,那是人性最柔軟的地方。”真讓我喜歡,一眼就看到底的深邃,我終于松了口氣,連編輯也沒能看出來這是模仿,不,是學習后重寫的心得。
我裝著就是了:
“等稿費來了請客,全部收入歸蘇維埃。”
人群一陣歡呼,我突然想到,沒準我們這個集體也能寫出童懷周那樣的詩篇,何不邀請大家共同創作?加快歷史的進程?
現在的問題是,我還要寫出多少首詩,才能見到拂曉?讓她出面主持《清明》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