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紀平遙之父紀汝松卷入的二皇子謀逆案,還有一位與之在皇室名諱中一同消失除名的長公主,正是叫做“皓月”。
連潯山連潯草害人不假,長于高山之上,謀奪尋常百姓性命,只得一個上報上級。連潯草,連潯山,之所以成為圣人親列的禁草禁山,也與這樁謀逆的陳年舊案有關。
據說,二皇子謀逆事敗,服下本欲弒父奪位、給圣人服用的連潯草濃縮成的毒藥,落得含笑暴斃而亡的下場。帝悲慟,將連潯山封,并命專人看守。
無論此間流言究竟有無漏洞,亦或者多么聳人聽聞,事關皇家秘辛,無人公然談論此事,也便這樣蓋棺定論。
城外十里坡,山花爛漫,楊柳依依。亭外,聞卿和紀平遙一前一后兩無言,一個不想說,一個不敢問。
紀平遙避重就輕地問,“山城哪兒可都打點好了?”
聞卿看向他,頷首低眉點了點頭,“紅鯉來信,已預備好了。”
他目光欣慰,頗有幾分兄長的架勢地囑咐道,“往后一個人在山城,好好照顧自己。”
聞卿釋然地一笑,“好。”
后面再想說什么,紀平遙竟一時詞窮不知道接什么話,如今他已經脫離聞家,自立門戶,沒有任何立場對她許諾照顧聞父。
“我不知道你們要做什么,但是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紀平遙,你呢?”
她眸子明亮,沖著他狡黠一笑,話語是說不出得坦然。
原先是她錯了,她總是患得患失,把婚姻當做浮木,害怕未知,又想把全部寄托給愛情。最后她愛的、愛她的都為著為她好的名義,各自痛苦。
聞卿包裹內的放妻書一點也不重,其實只不過是薄薄的一張紙而已。
“不管你跟父親有什么打算,反正我在山城找的宅子有你們的屋子,來不來就是你們的事了。”
紀平遙還未給她明確的答復,送行的馬車已然到來。
紀平遙安頓完她的行李,特地囑托充當車夫的靖宇,并遞上給聞卿準備的匣子。再回首,揮手對聞卿告別,“一路珍重。”
聞卿突然掀開簾子,對紀平遙喊道,“盼君還家。”
紀平遙在心里默默應下,此后陰謀陽謀刀劍無眼,若能茍活,定去赴約。
許久之后,馬車不急不慢地在官道上走著,聞卿掀開簾子看向靖宇,“我認得你,你是慧嫻縣主的侍衛。”也就是從那日和紅鯉看到馬車開始,她漸漸魔怔,和紀平遙越走越遠,把自己的人生越活越糟。
“是也不是。”靖宇吝嗇地落下幾個字,沒有繼續解釋的意圖。
聞卿一語中的,“你喜歡她吧。”她卻耐有興味地把簾子徹底拉開,擺足同他長談的架勢。
靖宇自嘲地一笑,涉及到那個人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千頭萬緒要理,“我不配。”
“她肯定也喜歡你。”聞卿此刻像洞察世事的世外高人。
他先是眸子一縮表示震驚,接著就是長久地黯然,“不可能,她才不會喜歡我,她喜歡的是六皇子。”
聞卿雙手撐著腦袋,“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私下到底達成什么樣的交易。但即便像我這么百事不通的庸人,都隱隱覺得這皇城之內醞釀的腥風血雨。
倘若她不在意你,為什么會讓你來送我這么一個小人物?至于她六皇子不六皇子的,你在她身邊時間長,當是最了解的。我這個外人是無法明白因何慧嫻縣主就從三皇子妃一躍變成六皇子妃了。”
“我本以為她和我哥哥兩情相悅,干了不少蠢事,后知后覺才發現比起我成親,好像慧嫻縣主成親于他掀不起半分波瀾。”
靖宇雖知道聞卿說的是事實,但這話在他耳中仍覺得有幾分冒犯,好像他心頭的慧嫻縣主還不上她這個又傻又天真的小姑娘。
“姑娘,莫不是求不得魔怔了,姑娘沒聽過一句話嘛,越內斂的人越容易把感情和情殤藏在心里。紀公子對姑娘嫁人傷心,只是對兄妹離別的不舍。而慧嫻縣主嫁人,令兄或許早就牽腸掛肚,痛苦至極,只是無法言表罷了。”
聞卿臉色一端,異常嚴肅,“你說的這人可能是普天之下的任何人,唯獨不會是他紀平遙。喜歡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凡事事事以她先,目光總是不由自主看向她,即便千萬人中,也能一眼就鎖定她。”
“我喜歡紀平遙,紀平遙亦是如此,只是我錯了。”聞卿底氣漸漸泄下,眼神落寞。
靖宇知道是自己口不擇言說錯了話,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道歉,打馬虎眼轉移話題,“對了,我還是挺好奇你怎么說服婁恒之寫放妻書的?放著新娶的美嬌娘不要,這么痛快給了放妻書。”
笑意重新回到聞卿臉上,她漫不經心地打趣,“這簡單,走一套一哭二鬧三上吊,保管服服帖帖。”
“可真有你的。”靖宇笑著附和了一句,揚起馬鞭,加快了車程。
情況當然不是這樣。
那日洞房花燭夜,她平生難道聰明一次。
一身紅衣的婁恒之,一改往日書生的拘謹氣,頗有幾分平日不常見的少年郎模樣。
他手中提著喜秤隨喜婆說著相敬如賓客氣話,聞卿卻不管不顧地掀開了蓋頭,場景立時有些不好看。
聞卿一身大紅喜裙明艷動人,在燭火映照下嬌俏中多了幾分溫婉。當然如果忽略聞卿明顯不好看的神色,喜婆還能把那句“郎才女貌,般配般配”的臺面話講出來圓場。
婁恒之招了招手,丫鬟摟著喜婆便向屋外走。
婁恒之就近找了圓凳坐下,和聞卿保持了一定距離,靜靜聽她接下來的話。
“我后悔了,我不想嫁給你。”聞卿手僅僅攛住袖口,里面有一把防身的匕首。
婁恒之笑了笑,“婚姻大事,父母之言,媒妁之約。跟何況聞卿,你已同我拜了天地。這婚事不是你現下當玩笑,就能說沒了的?”
“我們明人不說暗話,這樁婚事,是我爹同你們的交易。這放妻書一事,是我想和你們的交易?”
婁恒之饒有趣味地看向她,“姑娘的砝碼呢?”
“聞卿別無長物,只有爛命一條。若婁公子不答應,聞卿只能死在婁府中了。”
婁恒之重重地放下了舉起的茶杯,臉上笑容消弭得一干二凈,打量般的眼神看向聞卿,“姑娘,這交易還挺無賴,可我為什么要答應?”
她心里心虛得要命,心鼓鼓得跳動,只能強掐手指來維持鎮定。面上怕露出破綻,故意昂首看向上方佯裝威視。
“六皇子要的是當年二皇子謀逆的真相,如今我爹是關鍵人物。我爹應不應諾,關鍵在我吧,婁公子?”
如果把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當做別有用心,尋著蛛絲馬跡大膽猜想,只有謀逆案和如今遇到的許多細節對的上。
“另外,我娘閨名也叫皓月,恰巧那消失的長公主也是同名,婁公子你是讀書人,話本不知道看沒看過?普天之下同名尚且有緣,這同名同姓不知道又多了幾分緣分?”
露出一個如沐春風的微笑,“聞家既然打算食言而肥,干嘛還要平白溜六皇子和我婁家?還是聞老真覺得三皇子知道事情,動不了手?”
聞卿起身,走至婁恒之面前,“如今我方為魚肉,無論是六皇子還是三皇子都可以成為碾死我的刀,我所求不過茍活。”
“你倒是豁達,不過晚了,我應你容易,六皇子處怕是不好交代。”婁恒之皺眉嘆氣。
若是換作從前,聞卿立時覺得豁然開朗,前景光明,非得去應下他的難處,去六皇子那兒碰個頭破血流。
可是當下,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句話是真是假,更不敢去六皇子面前舞。萬一,露餡,別說休書估計除了一條命以外毫無自由可言。
“這我不管,親事是我們倆定下的,輪不到旁人做主。我父親那兒你也您可以瞞些時日,左右我要回祖籍去,他暫時發現不了。就算日后知道,也定然不會多責怪你什么。”
“成親不就是為了讓我避開家族殺身之禍嘛?日后我隱姓埋名,遠走高飛,總比在你們手里強,他想明白,一定會答應。”
雖說有目的接近她,婁恒之多少還是有幾分喜歡她,否則誰愿意娶一個不喜歡的人相伴余生,但也只是喜歡,他們這種把權勢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人,談什么情說什么愛。
“我答應你,放妻書可以寫,不過我也要你的手寫信一封,寫明其中緣由。”
心臟猛烈地跳動,興奮交雜著喜悅,險些噴涌而出。她強忍下來克制住,“我怎么知道你會不會在我寫完以后殺我滅口?”
“我要紀平遙送我走。”
“好,我去給你安排。”
說完,婁恒之轉身離開,很快在聞卿視線中消失,淹沒于夜色中。